家园/隋乱(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8/302

李旭蹑手蹑脚进了屋,按孙九的事先指点,找到了自己的铺位.被子卷已经展开了,从边角处齐齐正正的折痕来看,是九叔亲手帮的忙.李旭心里感激,冲着窗外的身影使劲点了点头,伸手摸进了自己的被窝.
一股温水般柔和的感觉立刻顺着指尖滑到了胸口.是上等的苏绸,怪不得几个赌输了钱的老商贩都看着眼红.李旭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捧起绸面,看到蓝天上云丝般的颜色.这是大户人家读书人最喜欢的颜色,徐大眼身上就穿了这么一件,张小五也有一件类似的直裾,却不舍得总穿在身上,只是重要日子才穿出来显摆.
想想白天发生的事,李旭有些睡不着.步校尉策马持槊的样子就像刀刻一样印在了他脑子里,一闭上眼睛,满心都是那个雄姿英发的豪杰形象.比起这个清晰的英雄形象,步校尉所叹服的罗将军的样子反而有些模糊.虽然罗将军是个大大的英雄,他的故事令人热血沸腾.
来回翻了几个身,李旭还是睡不着.明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与马槊无缘,也没机会像步校尉一般在如此轻的年纪就做了五品武职.白天跟徐大眼聊天时他了解到,即便是从了军,普通士兵也很难出头.世家子弟门路比自己硬,武技比自己高,升得自然比自己快.而自己这样的小户人家子弟,通常只有资格运送辎重,或在攻城时抱了柴草填壕沟.死后也不会有马革裹尸,而是胡乱一埋,没几天就便宜了野狼、秃鹫的肚子.
想起野狼,李旭又想起了被安置在马厩一角的甘罗.自己这个主人不讨大伙喜欢,甘罗估计也没人照看.爬下铺位,接着月光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大块肉干,李旭蹑手蹑脚溜进了月色里.
月光如水一般泻在满是驴屎马粪的院子里,整个地面如同被染了一层霜,柔和,漂亮.四野里很静,偶尔有蟋蟀的叫声从院子角落里传来,涩涩地,好像被秋风吹伤了嗓子.李旭记得自己临行前,舅舅总是咳嗽.不知道他的嗓子现在怎么样,吃了自己挖来的草药,是否好了一些.母亲呢,如此月光下,她又该坐在院子里借着月色踩织布机了吧.三日断匹,总是不停地织麻布的母亲好像很少穿新衣服,记忆里,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打着补丁.
离家才数日,李旭发现自己已经非常非常想家了.临行前那点流浪的喜悦荡然无存,此刻藏在内心深处的,只有对双亲的深深思念.然而,那个家在短时间内他却回不去了,征兵在即,据徐大眼分析,官府一旦着了急,谁家的子弟都会强拉.想用钱买通关系的大户人家,都得看看老爷们能否先保得住头上的官帽.
一点灯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主人家专门给商队头领开辟的小间.整支商队内,只有孙九有资格去住.想想老人一路上对自己的照顾,李旭又溜回屋子,抓起那块苏绸,向孙九的卧室摸去.
脚步再次跨进院子的刹那,他却听见了几声吵闹声顺着孙九房间的窗子冲了出来.
"你总是护着他,今天他敢管突厥人的闲事.出了塞,他就敢管别人的闲事,一旦给商队惹来祸端,大伙都跟着倾家荡产!"这是张叔的声音,尖利中透出焦急.平素里,他总是笑呵呵的,呼喊李旭帮他做事.
"是啊,九哥.那小子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料子,又没眼力架,脾气又倔.什么都得人教,又好惹事.带着他,将来肯定有数不尽的麻烦!"说这话的是王麻子,李旭清晰地记得他说话时嘴里那口令人恶心的黄牙.
"还有那头小狼,眼看着越长越大.九哥,您得拿个主意.大伙信任你,可不能由着他胡闹.姓徐的咱惹不起,李大木是个三脚踹不出屁来的家伙,咱还怕他?"说这话的是杜疤瘌.李旭知道,从离家的第一天起,此人就一直念叨在有间客栈吃的饭菜,付出了在别家吃饭一倍的代价.可那天,李旭分明记得此人给自己的见面礼只是一个白钱,上面还缺了半个角.
刹那间,漫天无形月光都变成了有形的冷水,直浇在李旭身上.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冰凉冰凉的,血肉都被冻结在了一处.这就是最初当着自己父母面拍胸脯,说要照顾自己一路平安的"好友".这就是曾经摸着自己的头,满脸慈爱的长者.只为了一个可能发生的危险,他们就打算赶走自己,而昨天晚上,在自己帮他们给牲口喂水的时候,他们还说带着自己同行是福气!
你亲眼看到的,未必是真相.亲耳听见的,未必是事实.李旭想起了杨老夫子的临别赠言,眼里慢慢燃起了火焰.
"你们闹够了没有,是不是打算站在旭倌床头去,把这话亲口告诉他!"孙九的声音透过粗纸窗,慢慢传了出来.不高,却坚定有力.李旭看见九叔站了起来,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纸窗上,显得如山般巍峨.
"你们逼我做什么,我都明白.我孙九今天也撂这一句话,如今蓟县城,准备出发的商队不止我这一拨.大伙谁打算拆火加入别的商队,明天早上别起来应卯就是,我孙九决不拦着.但是谁想把旭倌扔下,门都没有.我再说一遍,大伙听好喽.今天晚上你们随便嚷嚷,出了涿州,谁要是对旭子动歪心思,别怪我孙九不拿他当朋友!"说罢,把一件东西从腰间解下来,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张三、杜疤瘌、王麻子等人都被震住了.谁也没想到孙九会为了一个小毛孩子跟几个老搭档发火.几个人嘟囔数声,不敢再多言语.看看大伙不服气的样子,孙九抚摩着短刀坐下来,低声说道:"那孩子是鲁莽了些,可他心肠不坏.一路上,你们谁的忙他没帮过?.他没出过远门,一切得人教导.可他用你们教导第二遍了么?一个读过书,热心肠,知道冷暖的孩子,你们还忍心欺负他,不觉得丢人么?我也知道,你们是欺负他爹李懋老实,可兄弟啊,咱们别只顾着眼前.有句老话说过,莫欺少年穷…."
李旭擦了把脸上的泪,捧着冰冷的苏绸,慢慢退开.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人世间也许就是这样,有可能踩到马粪,也可能拣到蘑菇.没有一件事情生来完美,也不会是所有的人都欣赏你,理解你的付出.
当天夜里,李旭做了一个梦.梦境中,他看见自己策马持槊,冲杀在疆场上.而战场周围,无数陌生的或者熟悉的面孔,在大声喝彩.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种名血.醒来时,他牢牢地记住了虎贲将军罗艺这句话.
注:普六茹,杨坚的鲜卑姓.其父为鲜卑族争战立下大功,被赐姓普六茹.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章
出塞
(三
上)
出了蓟县向北,官道渐渐变得破旧起来.路边的行人越来越少,两边的草丛里,不住有五颜六色的山鸡和惊惶失措的野兔跑出来,每当这时,商队里就有人拎着弓箭嘻嘻哈哈地追上去.只是大伙的射艺实在不佳,追过半个山头,野兔和山鸡早跑没了踪影,只好空着手,悻悻地赶回队伍中来.
在密云县扎营的时候,孙九和张三、杜疤瘌等人又起了争执.嚷嚷声持续了小半夜,直到丑时才平息下去.第二天动身时,队伍里就多了四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
然后商队副头目张三哥就向大伙宣布说,这四个人是为商队雇佣的刀客,负责护送大伙到武列水源头的奚人部落.而大伙需要付出的代价则是,每个人二十个钱,肉好、白钱不限.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跳了起来,说刀客雇得太贵,春天走这条道时,同样是五、六十人的队伍,每人只要付十六个钱就能雇到能双手使刀的绝顶好手.
"你们说的那个双刀刘和他的兄弟们折在黑石岭了,这个月初发生的事儿.雇他的六十多个商贩被人抓了二十多人,每人割了一只耳朵当作信物让同伴带回去向他们的家人筹赎金!"一向吝啬的杜疤瘌突然转了性子,颤抖着脸上的疤瘌威胁道.
大伙闻听此言,脖子后都发了炸,只好忍痛掏出二十个铜钱,交付给张三哥统一保管.道上的规矩,启程时说价,到地儿时付款.如果路上遇到截匪,因此让商队蒙受了损失,所有损失都要从刀客的报酬里扣除.如果商队没遭受损失,哪怕是刀客全部战死了,商队的头目也得一文不少地把铜钱送到刀客们的家人手里,哪怕是这名刀客的家人住在万里之外.
过了燕乐,官道就彻底消失了.脚下的道路变成了一条商贩们用脚踩出的小径,羊肠子般粗细,连两骑并行都容不下.周围的山也越发陡峭起来,巨岩垒垒,几乎就挤在路边上.而路的另一侧则经常变成不可见底的幽谷,绿的,黄的,红的,金的,各色树叶把人们的视线遮挡住,让你无法探究下面究竟隐藏着什么,只能听见淙淙的水声和山风吹过树枝时发出的呜咽.
山,一座挨着一座,没完没了.人和牲畜都慢慢开始麻木,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坡还是下坡.说是下坡吧,连青花骡子这种强壮的大牲口都得伸直了脖颈,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捱.说是上坡吧,周围的高耸的山峦却告诉你,你的位置在一点点向下降.
人们都紧张起来,不再说话,甚至蠢笨的沙鸡
(注1)咯咯叫着从脚边晃动着肥硕屁股跑过,也再没人再有心思去追.孙九、张三、王麻子等老江湖都瞪起了眼睛,粗糙的大手片刻也不肯离开刀柄.而那四个卖命吃饭的刀客,则分成了两拨,三个人走在商队最前,一个骨架最大的人,扛着把门板宽的大刀缀在商队末尾.
整个队伍中,唯独徐大眼和李旭镇定自若.二人都出过塞,不知道路上到底有多凶险.只是觉得又刺激,又兴奋.平生走过的所有路,唯独以此最为精彩.兴奋之余,李旭还注意到了山上的树木与家乡的不同.家乡的树,大多生着宽阔的叶子,到了秋天这个时候,就会一点点变黄,然后飞雪般飘落下来.而山中的树,却是以细细的针叶松树居多,其次便是柏树,只有在山脚下或谷地里才能见到杨、柳、枣和野杏子树,越向山坡的高处,越是松树的天下.所以山的颜色一直在发生着变化,底下的发黄,半山腰处发红,再向上开始发绿,发黑,待黑色浓到无可再浓时,则突然变浅,成了灰蓝色.那是岩石固有的颜色,高到此,已经没有了树,只有巨大的石块,伫立在风中,阅尽古今沧桑.
"看,长城!"徐大眼突然从后边喊了一嗓子,吓得李旭差点没栽下马背去.侧转头,顺着对方的手指远眺,只见一条土黄色,绵延万里的巨龙,横亘在左侧的山岭上.山,绵延不绝,巨龙,也绵延不断,九万里长风将巨龙的身躯吹得曲曲折折,龙的头颅依旧高傲地扬着,扬在纯净的蓝天之下,群山之颠.
"那是蒙将军率部众修筑的长城,东临大海,西入祁连,一万多里.从秦汉到现在,已经伫立了一千多年!"徐大眼指点着万里长城,低声赞叹道.在这历史上最壮丽的工程面前,他收起了自己的骄傲,没再说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豪言壮语.话语里流露出的,全是发自内心的钦佩.
"可他的庙早就断了香火!"李旭感慨道.步校尉、罗将军、卫王、长城修筑者,这一路上,他见到、听到了太多的英雄事迹.每一个,都比书上记述得生动.但英雄们的境遇好像都不太妙.罗将军一面替朝廷戍边,一面还要防着朝廷内部的弹劾.卫王殿下在横扫突厥诸部之后的第二年暴卒,据说是杀人太多遇到了鬼.可据徐大眼介绍,卫王是先皇抚养长大,最疼爱的异母兄弟.先皇在世时,曾经有把帝位传给兄弟之意.而那位修长城的蒙大将军的遭遇似乎更惨,史书上用四个字记载他的人生结局,身死,族灭.
"有这样万里长城,他哪里还用得着人间香火?"徐大眼望着远处的敌楼,满脸崇拜.如果什么可以叫不世功业的话,眼前的长城算其中之一吧.千余年,草原上部落换了无数个,每一支部落南下前,首先都要面对这道人工屏障.
"后边的人抓紧,从鲍丘水旁穿越长城,咱们就算出塞了!"孙九的喊声遥遥地从前面传来,打断了兄弟二人的议论.
商贩们陆续答应着,如一条长蛇般,缓缓加快了移动速度.这样险恶的山路,能早结束一刻就便宜一刻.很多地方险要异常,如果有土匪突然探出头来,大伙只有乖乖举手投降的份儿.
现实永远与人们的欺骗相左,孙九所说的出口就在燕乐的东北方.一千年沧海桑田,鲍丘水不知道何时变了流向,从北折向南,把长城某个不知名的关口冲做了两段.大隋立国后,没时间去重新修建要塞,也没在这里驻军.所以,这段城豁口就变成了商队们逃避孝敬官府钱的理想选择.
实际上,这里距离燕乐的直线距离没多远.出了这道豁口,就真正离开的大隋.出了这道豁口,也等于真正进入了燕山.
燕山万里.
山更高,路更窄,更陡.人不得不从牲口背上跳下来,拉着缰绳在前面用力拽.遇到突然出现的陡坡,牲口便成了主人,需要人用肩膀顶着它的屁股向前挪.
只一天,李旭脚上离家时刚刚换上的厚底鞋便被磨漏了.脚指头带着血泡,从鞋前端探了出来.脚后跟也开了口,每迈出一步,脚前脚后就同时传来钻心的痛.肩膀上的茧子也不知起了多少层,顶着牲口屁股的时候,完全失去了知觉.大腿,胸口,粘粘的全是汗,与风中的尘土胶合起来,糊在皮肤上,偶尔一动,便散发出可以令苍蝇晕倒的酸臭味.
徐大眼的境况看起来比他略好,价格不菲的长袍早已被树枝挂成了袈裟,贴身而穿的精致短褐也被挂得四处是口子,风一吹,便露出里边白皙,但肮脏的皮肤.一双爬山专用快靴,也与李旭脚上的鞋子做了难兄难弟,前面见"蒜瓣",后边见茄蛋.
李旭知道此时的自己已经和王麻子等人没了分别,一样脏,一样憔悴.想想这样的生活还要伴随自己很长时间,浑身上下就不寒而栗.想想父亲这么多年来过得全是这样的日子,却从来没在自己和母亲面前叫过一声苦,内心深处就更体会到了什么叫父爱如山.
"我一定要赚到钱!"李旭用力推着坐骑的屁股,暗自发誓.这样的日子一定要早日结束,为了自己的将来,也为了父母.
"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身形,饿其体肤,行弗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坐骑前,徐大眼嘟囔着把缰绳挂在自己的肩膀上,拼命前拉.累成这样,他却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离家前,父亲本来告诉他,徐家可以利用买通官府的办法让他逃避兵役,甚至可以买来流民,冒充他去从军.但是,他拒绝了.或者说,他更想抓住这个机会到外边看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有看到了,才能把学到的东西与外边的世界连接起来.
这样,才有机会振兴整个家族.并且在浩瀚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如卫王杨爽,如大将军蒙恬,如虎贲中郎将罗艺.
少年人缓缓向前,向前,双脚迈过万里关山.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章
出塞
(三
下)
有一天,山,突然消失了.就像脚上已经变成了老茧的血泡一样,消失得只剩下几点痕迹.
眼前的景物骤然开阔,无边无际,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荒野横亘在商队面前.几座‘小山孙子’在远处低低的趴着,用脊背顶起头顶上半圆形的蓝天.那天蓝得纯净,蓝得干脆,蓝到一点渣滓都没有.
蓝天下,微微泛黄的野草翻卷着波浪,映出一层层风的痕迹.高可齐腰的草尖起伏跌宕,里边没有隐藏牛羊,也没有野兽,没有石头,除了草,什么都没有.一条大河就在不远处的草尖顶端丝绦般向南飘荡,无桥、无渡、也看不见帆影,如果不是那顺着风传来的哗哗水声,你根本无法相信其是真实的存在.
"嗷!"地一声,商队里所有人都发了疯,扔下牲口,不顾一切地向大河跑去.这是濡水,草原上一条宽窄不定的季节河!见了此河,即意味着商队彻底走出了燕山,来到了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奚部的游牧区.
走出了燕山,不仅意味着此行成功在望.还意味着与山贼遭遇的几率减小了一半,大伙可以平平安安地赚一次安稳钱.激动之下,几乎所有年青商贩都冲了出去,不顾高原秋凉,手捧着河水狂饮.饮够了,则将身上已经分不清颜色的衣服扯下来向草尖上一丢,赤着身子走进河中央.
李旭发现自己的胳膊和大腿都变结实了,撮掉半担老泥后,身上的肌肉从皮肤下面一块块紧绷出来.而在行程初始时总被磨破的双肩,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洗尽泥巴和污垢,那些曾经火烧火燎的地方变得光滑、平整,肉垫子般,与别处皮肤迥然相异.这是生活留下的痕迹,此后将和他相伴,直到永远.
徐大眼也变成了野人,一丝不挂地站在水里,与商贩们同样用河泥和草根来清洁身体.从河上游出来的寒风早已把他白皙的皮肤冻成了淡红色,而他却丝毫感觉不出河水的冷.只是一味地向身上撩水,撩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彻底变成一个男人.
在濡水河畔休息了一夜,孙九带着大伙再度动身.不再被大山的阴影所压抑,商队很快活跃起来.特别是杜疤瘌、王二麻子几个,自以为雇佣刀客立了首功,说话的嗓门格外响亮.
"旭倌哪,旭倌!帮我把马肚带紧一下.行李歪了,向上推推.啧啧,你这小子怎么这么笨,连这点儿小事儿都弄不好!"
"旭倌,旭倌啊,给杜叔把这件包裹挂到马背上去.三岁邙牛十八汉,你这么大个子,挺头竖脑的,怎么这么笨呢!"
不知不觉间,李旭再次成了众人的小跟班儿.有了那一晚的经历,他已经彻底认清了这些叔叔伯伯们的"慈祥".所以答应得不再那么痛快,即便是实在无法推脱了,也尽力做得"笨"一些.不是弄得牲口受惊,就是用力过大,把歪在左侧的行李推得向右歪去,再不就用力过猛,一下子拉断了绑带.但是,他自己和徐大眼的行李、牲口,总是被照料的干净利落,从来不会出现走到半路散架的现象.
众人指使不动他,心里就落了气.有孙九在旁边镇压着,大伙也不敢过分拿他怎样.发了几回牢骚后,决定用其他手段让这小子得到些教训.
打击一个年青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孤立起来.老江湖们走过的桥比李旭走过的路还多,很快就找到了收拾他的最佳策略.所以,杜疤瘌、王麻子等人快速变成了历史迷,纷纷围绕在徐大眼身边,主动要求他谈古说今.
年青人都有表现自己的欲望,这一点,徐大眼也不能例外.他虽然自幼被按照智勇双全的标准来培养,双眼经常能发现别人所不能发现的秘密,但总体来说,如今的他心中还没有太深的城府,很快就落入了老江湖们的圈套.
从霍去病封狼居胥,班超投笔从戎,到伏波将军马革裹尸,徐大眼娓娓道来.能来到草原上看看前辈英雄们的足迹,让他胸怀激荡.他本来就知识渊博,口才又佳,被王麻子等老江湖有意无意的帮腔,很快成了商队的核心人物.就连孙九、张三和那几个见多识广的刀客,每逢休息时,都喜欢围到徐大眼身边来,喝上一碗热水,然后听这个博学多闻的后生讲古论今.
每逢此时,李旭总是坐在人群外围,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老实说,他曾经忌妒过徐大眼,但现在,他看向徐大眼的目光却非常平和.经过那天跟徐大眼小酌,李旭领悟道,是自己和徐大眼的出身不同,决定了现在彼此之间的差距.在自己还沿着家乡门前的小河沟与伙伴们互相甩泥巴的时候,徐大眼已经开始在教习的指导下,分析总结《吕氏春秋》的精义.当自己跟伙伴们背着草筐追兔子的时候,徐大眼练习的是马槊、骑弓.自己刚刚开始识字启蒙,徐大眼已经背完了《孙子兵法》、《吴子兵法》、《黄石公三略》和《司马法》.自己曾经的人生最高目标,不过是当一名县里的户槽.而徐大眼,却从生下来就背负起了让徐氏家族崛起的重担.
(注1)
这种差距在短时间内无法逾越,同样是逃避兵役,自己是为了避免当一名死在半路的小杂兵.而徐大眼是为了给他一身的本事找到合适的价钱和出售时机.两军交战,徐大眼可以凭良家子弟的身份纵马舞槊,陪伴着主帅冲锋陷阵.而自己,想攒钱买一把合格的马槊,至少要在这条商路上跑上三年!
但这些差距不是天堑,完全可以凭个人努力来慢慢弥补,九叔说得好,莫欺少年穷.自己还不到十五岁,有的是时间去学习.实际上,与徐大眼一路同行,自己已经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最重要的是,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易县县学里那个,除了书本外什么都不懂,同龄少年中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对手的李旭.
想起在易县城时那个自己,李旭发现自己的确不虚此行.无论这一趟生意最后赚不赚钱,自己都看到了许多先前没机会看到的东西,领悟到了许多先前不可能领悟的人生道理.
‘也许,这就是长大.’少年坐在火堆旁,悄悄地对自己说.小狼甘罗蹲在他的脚边,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睛里闪出一串串金芒.
离开濡水三天后,商队如期来到了奚人最大的一个部落所在.令人绝望的是,这个草原上数得着的大部落居然消失了.四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几千根东倒西歪的木桩,和一圈圈毡包留下的痕迹.仿佛告诉商贩们,他们没有迷路.只是主人家有大事要忙,上万家族成员在入秋后集体迁徙去了未知所在.
商贩们抱着脑袋,陆续蹲到了地上.除了李旭和徐大眼之外,所有人出塞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趁着秋末冬初,天刚开始变冷的时候赚上一笔快钱.每年这个季节,胡人部落都会根据夏、秋两季所收集的干草数量,决定越冬牲畜的多少.大批老弱牲畜被宰杀,大批的雄性牲畜被卖掉,干肉、生皮、牲畜的价格都会在瞬间跌到谷底.只要平安走完这样一趟,整个冬天,商贩们的家中都能听见欢笑声.
可是,奚人部落迁徙了.草原上手最巧,能提供精美毛毯和锋利佩刀的奚族部落迁徙了.商贩们没等开张即遭受到了重大打击.最大的一个奚人部落发生迁徙,其他小的奚族部落肯定也追随着移动.如果大伙不能在落雪之前把手里的货物抛售掉,这次买卖就可能血本无归.如果逾期不掉头南返,草原上突然而来的暴风雪,就有可能把这支小小的商队全部吞没掉.
有人开始低声叹气,更多的人开始咒骂奚人缺德,搬家也不肯事先通知一声.商队的两个头领孙九和张三则铁青着脸,走到稍远的地方商量如何面对眼前的困局.
突然而来的打击让李旭也感到很迷茫.临行前,父亲和他约定的第一落脚点,就是这个奚部.比起凶悍的突厥人来,奚部以脾气平和得多.更关键的一点是,这个部落距离中原足够近,家乡有什么风吹草动,李懋可以托商队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送过来.而这一切安排,都随着奚部的大搬迁落了空.草原上那一个个毡包留下的圆圈,仿佛还带着奚人的体温.告诉李旭,你的计划很完美,但世界变化实在太快.
苍茫暮色里,毡包的痕迹散发出缕缕白烟.晚风吹过,把人们的咒骂声,哀叹声,远远地传了开去.告诉附近一切生灵,有一伙人被困在了这里.
"嗷――嗷――嗷!"有野狼的声音远远传来,在数千根木桩间萦绕.
"嗷-嗷-呜!"小狼甘罗扯着嗓子唱和.声音就像一个刚刚开始发育的男孩,纤弱,沙哑.绝望的人们立刻被甘罗的不恰当举动所吸引,一个个对它怒目而视.甘罗自知惹了祸,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跳起来,逃到了李旭身后.
"都是这个狼崽子闹的,整个一灾星!"王麻子突然跳起来,指着李旭骂道.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8/302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