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隋乱(校对)第2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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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尽力!”旭子快速从沉思中回转心神,毅然答应。杜尔、阿斯兰等人都是一时英杰,但他们进了长城,一样不会对战败者留任何情面。在草原上,弱者是没有生存机会的。这是胡人和汉人传统的差别,不会因某几个人心中的善意而发生丝毫改变。他又想起了那个疯狂的下午,那个用战败者的鲜血和胜利着的欢呼交织而成的盛宴。还有随后几个孤单冰冷的清晨,牧人们兴高采烈地给女奴隶脖颈上套上铁项圈,在男性俘虏的脸上肆意篆刻各种各样的花纹……
他绝对不能允许类似的结局落在自己的族人头上。如果老天还嫌中原所遭受的劫难不够多的话,阿斯兰等人进入长城之前,必须先看到他的尸体。旭子知道,在射艺上能和自己相提并论的,也许只有李渊和阿斯兰。前者的射艺他只是从传闻中听说,而后者,却是手把手教导他熟悉弓箭性能的师父……
“那大将军还有别的吩咐么?”方延年有些无法适应李旭变幻不定的脸色,试探着询问。
“你回去抓紧时间写份军报出来。今晚戌时之前必须送到中军。你可以多找几个部属帮忙,他们记录,你口述即可。把你出塞后看到的,听说的一切,只要与这次战事有关,全写下来。务求详尽!”李旭略作沉吟,然后郑重吩咐。
“还有!”对方刚刚转身,又被他从后面叫住,“写完之后抓紧时间休息,下一次战斗,我希望你能跟在我身边!”
“我?”方延年迟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是王须拔的行军长史,距离赵子铭和时德方等人的位置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况且他本人也不喜欢做一个终日关在中军帐内给人出谋划策的幕僚,跟王须拔搭档的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在马背上抱着横刀睡觉的豪迈。
“如果出塞迎战,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给我当向导!”李旭再次笑了起来,满是风霜的脸上写满了信任。“王将军回来后,我会另行给他指派一个长史。”
王须拔和窦琮正带领着骑兵绕向万全卫。这个当口,远道而来的牧人们会把大部分目光都钉在王、窦两人战马带起的烟尘上。如果在这时候猛然再从定远堡杀出一哨人马,肯定能打来袭者一个措手不及。
旭子准备亲自带领这支兵马出塞。尽管他知道阿史那骨托鲁随时准备带领狼骑扑过来。但猎人和猎物角色的转换往往就在一瞬之间,骨托鲁的设想很好,却未必能尽如所愿。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二
中)
当晚的军议中,这个过分冒险提议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王须拔和窦琮两人几乎带走了河东、博陵两家的所有骑兵,而带领步卒到塞外与胡人作战,在众人眼里那简直和主动上前送死差不多。一旦战斗失败,受到打击的不仅仅是守军的士气,整个长城防线都有可能岌岌可危。
“你不能离开。如果你出现意外,谁来组织防守?”李建成以从没有过的焦急口吻阻止。想到万一李旭回不来的后果,他的脊背就直发凉。那意味着他将独自背负起全部的责任,根本不再有任何依仗。
作为心腹幕僚,赵子铭也不赞同李旭领兵跳到外线作战。“属下觉得将军这个想法过于行险。”看了看李旭的第一步行动目标,他犹豫着劝阻:“步兵出发,即便小胜,也很难彻底解决敌人。万一被狼骑咬住,便轻易不得脱身!”
“大将军肩负重担,的确不该以身犯险!”见到连赵子铭不支持李旭的谋划,其他将领纷纷插言。无论来自河东还是河北,众人这段时间都已经把李旭当成了整个防线的主心骨。只有他,才身经百战而只曾一败;也只有他,才既熟悉突厥人的战术又了解中原士卒的长处。换了另一个人来统筹全军,大伙能否心服都很难说,更甭提打赢这场没有任何把握的恶战了。
一团纷乱的议论声中,唯独以王伏宝为首的窦家军将领保持着沉默。他们对突厥狼骑的情况一无所知,因而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如履薄冰。长期流动作战养成了他们避实就虚的习惯,打不过就跑,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在他们眼里几乎是天经地义的概念。
按照自家的习惯考虑,王伏宝发现李建成等人过于强调保持整条防线的重要性。长城很长,绵延肯定有数千里。白天王伏宝匆忙中看了一下,对此有大致的印象。这么长一条防线,想让半个突厥人都通不过,根本没有可能。顺着这个思路考虑下去,主动出击也未必不是一个抢占先机的选择。趁突厥人不备,拣其薄弱处狠狠捅上一刀,然后再快速跑回来…..
“出塞作战,我军不仅失去了地利,而且在行进速度上没任何优势!”陈演寿的声音好像北风吹过枯枝,听在人耳朵里甚是难受。这个权重而傲慢的老人自从窦家军到来之后,就一直冷眼相待。这使得王伏宝很生气,因此他决定不管对方说得是否有道理,都要从其中挑一点骨头出来。
而骨头几乎是明摆在眼前的。出了长城之后,地形并不是立刻变做一马平川。连绵的群山还要延续很远,大队人马只能从山谷之间绕行。“这位老将军说得有点儿,有点儿,那个,那个以偏盖全!”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不熟悉的人开口,王伏宝略微有些紧张。但看到陈演寿脸上的惊愕,快意立刻让他忘记了身边一切。“我们不熟悉草原,突厥人一样不熟悉长城附近的山势。所以,地利肯定还在我们手里。找个别人看不到的山窝窝埋伏下,待敌军靠近,抽冷子咬他一大口。然后顺着山谷向深处跑,突厥骑兵有胆子就追,在山沟沟先饿上他十天半个月,大伙都省了动刀子!”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善意的哄笑。“如果真如王将军所说,敢情是好!”刚刚当上郎将的老兵雷永吉学着对方的口气,尽情发挥。“咱们专挑死胡同将突厥人向里边引,最好还是一进去就出不来那种深山老林!”
“那咱们的人如何走出来?”有人笑着质疑。
“不出来了!一命换一命,值!”雷永吉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本来就是个刀头打滚的莽汉,完全靠着率先登上长安城头的功劳换取的军职。所以无惧于生死,甚至对以命换命的战术有一种近于痴迷般的热衷。但他的提议显然只有调节气氛的效果,很快,大伙就指出了该设想的过于一相情愿之处。
“恐怕突厥人没那么傻,非得被你牵着鼻子走!”
“去打埋伏,带少人合适?人少了未必见效。人多了,补给怎么运?”
“这个……?”王伏宝被问哑巴了。搔了搔头皮,满脸歉然。
“突厥人肯定靠经常往返塞上的牧人,或者长城附近的马贼做向导!所以他们只会走自己熟悉的道路,不可能随便跟着咱们钻山沟。”李旭挥了挥手,及时把大伙的话头拉回正题。“但王将军的提议有一定道理。燕山上有很多小路,根本不适合骑兵行走。咱们带人自山路发起攻击,肯定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万一战事不顺,快速退向山区也是一个应急的选择。我当年出过塞,知道这些情况。事实上,商贩从来不走王须拔和窦琮将军两个带领骑兵所走的那几条大路,因为那会多绕行数百里。”
凭着当年出塞做商贩时用双脚走出来的经验,李旭对自己此行有相当大的把握。突厥狼骑也好,部族武士也罢,习惯了骑马的人肯定不愿意推着牲口屁股牲口翻山越岭。对于以步卒为主力的中原军队而言,可选择的道路就多了好几条。他们甚至可以选择一条近乎于直线的路径从长城和燕山之间冲出去。提前送给骨托鲁一个大大的惊喜。
“长城上的缺口太多,根本把所有缺口都守不住。而一味地凭险据守,只会把主动权交给入侵者。所以,若想赢得这场战争,咱们必须打乱突厥人的部署。”想到这,李旭大声总结。
“如果从小路出击,仲坚你就无法带太多的弟兄!”李建成听旭子说得自信,口风略微有些松动。
“不用太多的人。否则辎重也供应不上。我需要一万五千体力充沛,正当壮年的老兵。自己携带干粮,直插到流花河南岸!”李旭抓起一支毛笔,用柄端指点面前的舆图。自从辽东之战后,河东李家的将领和旭子本人都养成了重视舆图习惯。所以在座的大多数将领对于图上演兵的做法一点都不陌生。很快,他们的目光就被李旭手中的笔吸引到了舆图上距离长城不远处的一条黑线旁,然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轻叹。
流花河是条季节河,春天的水源主要来自燕山上的积雪融化。所以河道与燕山贴得极近,几乎是草原与山区的天然分界线。远道而来的游牧部落到了这里,肯定会在河畔做一次较大的休整。在他们精神松懈之时,一万五千中原士卒突然从没有大路的山坡上杀下来,对于毫无防备的部落牧人而言,无异于承受了一场雪崩。
只是,如果想达到李旭预计的战斗目标。那一万五千名弟兄就得用从定远堡出发,完全凭双脚翻越黑瞎子岭和摩天崖两座高山。期间大部分山路都是野兽和贪图节省时间的行商们踩出来的,从古至今从未听说过有军队通过。
“正是因为很少有人走,所以“客人们”更是想不到!”仿佛猜出了大伙内心的想法,李旭笑了笑,继续补充。
“可万一……”李建成依旧有些犹豫,想说几句阻拦的话,又怕坏了旭子彩头。叹了口气,将后半句话又咽回了肚子。
“万一李将军回不来怎么办?不如让俺老王打这头一阵!”王伏宝看不惯河东将帅们畏首畏脚的模样,走上前主动请缨。
“王将军和弟兄们远道而来,不宜过度劳累。还是先休息几天,恢复一下体力!熟悉了周围情况再做安排为好!”李建成赶紧出言阻拦。他不希望旭子以身犯险,更怕窦家军刚刚到达便全军覆灭。在他眼里,窦家军的出现只具备象征意义。代表着三家同盟正式达成。而打仗的事情,还是博陵与河东两家的正规兵马比较靠谱些。
“那我就带领弟兄们顶上来。补出征那些人的缺!”王须拔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听李建成说得也有道理,瓮声瓮气地答应。
被他这个莽张飞在中间来回搅和,河东与博陵的将领们反倒无法再阻拦李旭的决定了。如果必须有人领兵主动出击到外线作战的话,终究是李旭带队成功回来的把握最大。至少他曾经出过塞,而别人对长城外的情况都是两眼一抹黑。
“据王、窦两位将军送回来的情报。有支人数大约四千到六千左右的部族骑兵,一天后便能顺着大路杀到长城脚下。还有几个携带大量粮草辎重的部落走得稍慢,大约要三天时间才能到达。先到达的骑兵肯定不敢独自发起进攻,会在城下宽阔的谷地扎营。而跟在其后面的几个大部落,必然要在途中休整。”见大伙不再反对自己的谋划,李旭继续安排整个战斗的部署。“所以,我所带领的这支兵马,将正插在那支骑兵和几个后续部落之间,趁虚而击。只要打垮了那些战斗力不强的牧人,骑兵们的处境就极其尴尬!”
他尽量不提阿斯兰等人的名字,也尽量不去想对方的模样。实际上,如果攻击奏效,阿斯兰等人将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只要霫族骑兵们不及时后撤,击溃了几个大部落后,李旭就可以引领麾下士卒翻山而回,将敌人直接堵在长城脚下……..
那是当年徐大眼一手替霫族打造出来的骑兵,综合了中原军队配合默契与塞外牧人勇敢坚韧的优点,整个东部草原无任何队伍可与之匹敌。同时,这支骑兵也是与阿史那骨托鲁关系最近的外族支持力量。一旦他们被围,无论是为了保存自己与其他几个叔伯兄弟争夺汗位的本钱,还是为了安抚除了突厥人之外其他民族追随者的心,阿史那骨托鲁都不得不放弃他原先的计划,倾力前来相救。
那样,敌我双方的决战将正式展开。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二
下)
天再次亮起来后,李旭带领一万五千名勇士离开定远堡,不管脚下地势的变化,径直向北。
这是他第二次徒步翻越燕山。上一次还是在许多年以前,他以行商为名到塞外逃避兵役的时候。那时他年青体壮,内心里对未来有着无数憧憬。这一回,他的身体依旧强壮如山路边凸起的岩石,心中却满是焦虑。
的确,焦虑。当着所有高级将领的面,作为实际上统帅的旭子永远要充满自信。要用自己的热情来鼓舞全军的士气。但内心深处,他却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别人眼里看上去那样坚强。
他手头满打满算只有十四万勇士,并且来自三家,号令很难做到整齐划一。而敌军几乎是无穷无尽,恐怕连动员令发起者本人也弄不清楚最后到底有多少人会参与这场关乎数十个民族生死存亡的战斗。他最擅长的是带领骑兵长途奔袭,出其不意地给予对手致命一击。现在条件却刚好翻转了过来,对手拥有数十万匹正值壮年的好马,随便拉一个牧民上马便能疾驰如飞,而他却不得不凭着两条腿的部族去与四条腿的战马比拼速度,比拼对战局的把握。以往的战斗中,他骄人的射艺总是能在敌将预料之外送出致命一击。这一次,按照每个部族只有一名神射手计算,至少有上百个阿斯兰在黑暗处等着他…….
与阿斯兰比拼射术,李旭没有半分获胜的把握。想到自己即将亲手把阿斯兰、侯曲利甚至杜尔等人送上不归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如果阿思蓝的儿子平安长大,今年应该有七岁了吧?”虽然明知道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只会令自己心情更乱。但在行军途中,旭子依旧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他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杀人,就是因为与阿思蓝等人一道去打猎,途中遭遇到了奚族斥候。那一次,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三名霫部牧人丧命于奚族斥候的刀下。虽然苏啜西尔和苏啜附离兄弟两个利用了他,然后又为了攀附更强大的后援而果断与他翻脸。但在内心深处,旭子却对除了苏啜部族长兄弟外其他牧人没任何恶感。
他的射艺学自苏啜部,那个冬天,部落公库将来之不易的箭矢敞开了供其挥霍。他的武技和用兵之道也是来自苏啜部的铜匠师傅。虽然铜匠师傅真正出身是江南谢家,可如果没有苏啜部的收留,旭子的人生轨迹根本没可能与铜匠交汇。他手中的黑刀是月牙湖中的星星铁所打造,那块被陶阔脱丝舍命捞上来的石头,一半化作了黑刀,另外一半成为阿思蓝儿子的降生礼物。而在不久之后,旭子却不得不杀死那个孩子的父亲。也许,那也等于将美丽温柔的帕黛和小阿思蓝一并杀死。草原上,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几乎无法生存,更何况阿思蓝与族长的弟弟苏啜附离相处得并不和睦……
可他只有这一个机会,彻底打乱阿史那骨托鲁用兵计划的机会。后者可以驱赶别的部落替突厥狼骑打头阵,可以不计牺牲地驱赶附庸部落轮番上前,消耗长城一线的中原守军。但后者却未必能够做到对苏啜部武士的生死置之不理。抛开阿思蓝等霫族骑兵本身对骨托鲁的重要性不谈,光是陶阔脱丝母族这层关系,骨托鲁就不得不慎重对待。他需要陶阔脱丝手中的银狼为自己号召其他部族。他需要这些部族凝聚在自己周围,保证自己在突厥王庭中的位置。
可如果骨托鲁已经不需要甘罗的影响了呢?自从听闻阿史那家族几个重要掌权者都参与了南征之后,这种不祥的预感便一直萦绕在旭子心头。有着上一次战败的经验,阿史那骨托鲁不可能不考虑甘罗临阵追随旧主的可能。但在明知道涿郡守卫者是谁的情况下,此人依旧带领麾下部众南侵,很可能已经不再需要甘罗的支持,甚至陶阔脱丝的支持。
想到这些,旭子真的觉得非常疲惫。他甚至想放弃,想按照时德方等人先前的建议退守内长城。那样,博陵军所承受的压力将小得多,他也许不用这么早与昔日的朋友一决生死。没人能指责他这么做是懦弱,敌军的数量足够成为大伙后撤的理由。但每每看到周围那些信赖的目光,他又不得不将心中的想法压下去,继续挺胸抬头。
旭子不敢辜负众人的信任。更不敢辜负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承诺。他曾经答应过要守护这里,虽然没有指天立誓,没有歃血焚香,但那些承诺却如同惊雷般回荡在耳边,永远无法装作听之不见。
“告诉弟兄们,我们只能坚持到底,没有道路回头!”走在山羊踩出来的小路上,李旭对身边的张江低声吩咐。这句话对大伙来说很残忍,自出发以来,至少有二十几人不小心掉进了山涧中,粉身碎骨。但这句话却很能激发士气,从队伍中央向首尾两端传开后,人群中的抱怨声立刻减弱了一半。既然没有回头路,那多抱怨几句和少抱怨几句没有任何不同。有说废话的力气,不如将其使在脚下。
“坚持到底,永不回头。不能犹豫,不能露出半点疲惫和迷茫的姿态,至少在将士们面前不能!”叮嘱完了弟兄们,旭子再暗中叮嘱自己。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塞时的艰难,好像下一刻就会累得吐血而亡,但事实上,安乐郡徒步走到濡水,中间还要分担牲口的负重,他都没有倒下。疲惫有时候能让男人长得更快,至少在多年前,他自己的经历验证过这句话。
山路崎岖,在刚刚恢复了绿色的荆棘中时隐时现。如果不是带路的向导以身家性命保证,很多时候,将士们甚至怀疑前方根本就是个无法进出的绝境。然而很快,被乱石和荆棘所掩盖的小路便又在前方露了出来,打消了大伙的怀疑。
走这种路对人的体力是种严峻的挑战,即便是最强壮的汉子,连续行走一个时辰以上,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气。但这种小径也并非全无是处,至少路边的风景非常优美。从日出之后到现在,大伙至少看到过两处融雪化成的瀑布,十几个珍珠般凝聚在山谷底部的小潭。瀑布落在石块上,溅起一重重飞花碎玉。潭水则以非常轻微的汩汩声来回应瀑布的轰鸣,宫声与徵调交杂而奏,在群山之间连绵不绝。
就连对美最不敏感的人,对着阳光下五颜六色溅落的大珠小珠和山谷中正在盛开的野花也不能无动于衷。欢呼和赞叹声暂时让人将疲惫抛在了脑后。再走过一道石梁,疲惫和无聊的感觉则重新占据了人的身体。阳光照射不到的山窝窝里,积雪泛着憔悴的黄。几根白惨惨的木桩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春天来了,它们却彻底失去了重新恢复生命的机会。
那显而易见是上一次风暴留下的后果。不远处的石头缝隙里,还卡着一段尚未被风刀霜剑割成碎片的树干。杂草在树干下探出微黄的头,几只从沉睡中醒来的野鼠乍闻人声,惊慌地跳过草尖,飞一般远去。
在山中动物的记忆中,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那队伍根本望不到边,就像一条巨蟒般顺着山势起起伏伏。与这支队伍交叉而站立与群山之甸的,还有另一条庞然大物。山中动物们对后者很熟悉,那是万里长城,自数百年前就横亘在燕山最高处,从来没有醒来过。
只是今天,这种宁静的壮美猛然出现了变化。向北而行的队伍尾端正对着长城,遥遥望去,可能在某处刚好与长城交汇。他们来自长城之内,好像是长城的一个分支,又好像是长城的一部分。也许,他们就是长城本身,沉睡了数百年后,终于在春风中伸了个懒腰,迟迟醒来。
“如果铜匠师傅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如何做?”回头望了望身后连绵起伏的队伍和远处同样连绵起伏长城,旭子再次询问自己。
铜匠师傅肯定会躲在山中的某个水潭旁,独自逍遥。他的追求的是内心的安宁,而不像自己这样对世事执着眷恋到无法放手的地步!可那样就真的可以安宁了么?为什么偶尔提及江南风物时,铜匠师傅的目光如月牙湖水般深邃。
塞住耳朵,未必听不到这片土地上的呜咽声。闭上眼睛,未必看不见血淋淋的现实。欺骗别人,辜负别人,其实都相对容易。人最难面对的,往往还是自己。
旭子记得自己先后的两个师傅,无论是杨夫子还是铜匠,都认为他的为人过于执着,不懂得变通,所以这辈子很难“封侯”。而事实上,他现在却已经是博陵郡公,骠骑大将军,远远超越了两位师傅的预见。
师傅的选择不一定是正确的。自己是尘世中人,必然要承受尘世间的欢喜与哀愁,苦痛与迷茫。只要自己尽心去做!也许冥冥中自有一个别人无法预料的未来在前方等着自己。
想到这儿,旭子轻轻笑了起来。回头再次看了一眼于晨曦中舒展身躯的长城,大声命令:“吹角,通知弟兄们加快些步伐!”
“呜——呜呜——呜呜”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军士奉主帅的命令,大声吹起号角,提醒后边的弟兄赶快跟上。大伙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容不得半点耽搁。“呜呜—呜呜——”队伍各段,有士卒举角回应
角声迅速在山中回荡开去,先是一声,然后是一串,一片。猛然间,长城顶上仿佛也有角声传了过来,与行军的号角遥相呼应。
呜呜——呜呜——呜呜——风夹着角声吹过群山。天光云影下,一横一纵的两道长城仿佛同时在移动。精神抖擞,须发张扬。
长城活了,正如传说中那样,它在某个春日自己醒来。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三
上)
当角声被夜风托着送入帐篷时,舍脱沙哥刚好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了一匹长者翅膀的狼,从天空中扑入一群白天鹅中,将它们撕得血肉飞溅。他带领着部落里的年青人们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强壮的白狼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嗷——呜——”
“嗷——呜——”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发出的警讯。多年打猎养成的良好习惯使得舍脱沙哥迅速摆脱身体的疲软和心脏的沉闷,快速跳下了毡榻。借着炭盆中未冷余薪散发出的微光,他手忙脚乱地裹紧皮甲,抓起弯刀。报警的号角声却突然消失了,仿佛根本没发出过般。整座大营再次恢复沉寂,只有夜风不断地扫过营寨中的羊毛大纛,发出令人几乎要疯狂的声响,“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难道是我听错了。舍脱沙哥迟疑着放下刀,不甘心地拉开毡帐的门,侧耳凝神,仔细分辨夜空里的动静。他不是第一次做关于飞狼的梦,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梦中听见号角声。这次,他分明记得是先后两声,第一声急促而高亢,第二声短暂冒了个头,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声号角再也没响起。除了风卷战旗声外,舍脱沙哥长老只听到了细细的鼾声和几丝春夜里常有的呻吟。流花河是个好地方。一个水草丰美阳光绚丽的宿营地,总能令部落里的少年人们精力充沛。那意味着长生天会赐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着白天鹅的骨血将连绵不绝。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声令人心痒的呼唤,“老巴特尔,你在做什么呀!”声音里带着蜜,带着花香,让他不得不将毡帐的帘子和戒备的心神一起放下,将头扭回到自己的毡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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