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隋乱(校对)第222部分在线阅读
"君廓在信中说,他会想方设法拖住徐茂功一日!"司仓参军郭方熟知老朋友的能力,大着胆子走到李旭身边,将战报的文字低声重复.
"有一日时间足够了!"旭子沉声回应.他感到刻骨铭心的冷,几乎想倒下去不再起来.但心中有股火焰又徐徐袅袅,为他提供勉强能继续支撑的热气.
他记得刚才自己为了稳妥起见,跟瓦岗军大当家翟让约定明日午时之前互不相攻.刚刚打过败仗的瓦岗军不会想到官兵们的背后出了问题,他们会利用这一日的时间抓紧时间撤向山区.而眼下各路官军刚刚打过一场胜仗,心气更高,刚好能用来进行他事先所制订的第三步剿匪计划.
那是他最不愿意进行的一步,却不得不提前为之.
放下血色军书,李旭命令擂鼓聚将.徐茂功所部兵马是整个河南流寇当中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如果正面击败他的话,河南群寇将永无东山再起之机.‘如果这一战注定无法逃避的话,我会坦然面对!’他微笑着走回帅案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朗.年少时的那些经历浮云般从眼前掠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咚――咚――咚咚!"雷鸣般的鼓声骤然炸响,将主帅的命令传向战场各个角落."大将军聚将,李大将军聚将!"亲兵们策马在雨幕中来回穿梭,如风尖浪底的一叶叶小舟,身形时隐时现.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昨天,徐大眼笑着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轻轻插在特勒骠的屁股上.然后,他鹞子般飞下马背,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自己的兄弟.
"徐大眼远道而来,其兵必疲."趁着各位郡兵的统领没来之前,李旭向博陵军的几个核心将领解释,"李密新败,士气低落.咱们以逸待劳,胜算…!"
没等他把话说完,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的"由远而近,直奔中军大帐.
"谁在中军纵马!"满脸凝重的张江回过头去,向军帐门口喝问.博陵军军纪严明,除了斥候和传递紧急军情的信使之外,严禁在中军策马疾驰.特别是在作战之时,出现在中军的马蹄声很容易引发将士们对军情的误会,
众人的怒火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冻僵在脸上.中军帐门被推开了,亲卫们搀扶进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
"他们要借,借刀….!"看到旭子,石岚再也支持不住,仅喊出半句话便软软地瘫在了侍卫怀中,脚下的泥地上瞬间被血润透,凄厉醒目.
"喀嚓!"一道闪电裂破长空.灰黑色的天幕下,中军大帐摇摇欲倒.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八
中)
军帐内刹那间冷若冰窟.所有博陵将领的脸都被冻成了青白色.大伙都不是蠢材,无须石岚把话说完亦明白她想表达的是"借刀杀人"四个字.结合数日前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李渊家族即将造反的流言,徐茂功部得以越过虎牢防线的原因已经昭然若揭.
只是这事实真相竟然如此残酷,残酷得令每个人的心都为之滴血.
无论是东都还是江都,如果相信有关李渊家族造反的流言,必然不能容忍造反者的族侄手握重兵在洛阳附近徘徊.比起有百胜之名又素得将士之心的冠军大将军,流寇李密的威胁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朝廷无法下旨捉拿李旭.更忌讳一招不甚逼得他铤而走险,以至威胁到东都安全.所以,在博陵军与瓦岗军主力决战之时,放一股可以决定胜负的有生力量进入战场便成了某些人的理想选择.
当然,如果李旭先干掉李密,然后再被徐茂功斩于阵前更为划算.等同于未费朝廷一兵一卒,就彻底剪除了两个心腹大患.
这其中一个大患在半个月前还是国之干城.
"这***朝廷!"王须拔握紧了拳头,身边却无物可击,气得把牙根都咬破了,嘴角边淌出了一股红色的血.在石岚到来之前他就怀疑徐茂功的出现是由于朝廷在背后捣鬼,只是耐于身份而不敢明说.此刻,真相已经大白,他无须给任何人留情面.
"疯子,一群被猪油梦了心的疯子!"素来对朝廷负有好感的张江也气得破口大骂."咱们千里迢迢从河北杀到河南,还不是为了他杨家的江山,他们居然想都不肯想一想便…"
他想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只好将疯子二字再三重复.只有疯子,才会帮敌人坏自己的肱股,只有疯子才会自毁长城.可大隋朝疯子偏偏这么多,先毁了张须陀、然后毁了杨义臣,现在又拎着染血的刀奔向李旭…
"要不,咱们也反了吧!"有人以极低的声音提议.刹那间,一道闪电裂破黑漆漆的天空,将中军大帐照得雪亮.待到雷声过后,大伙才想起找那个提议者,却发现很多人都紧闭上了嘴巴,两眼中充满了探询的意味.
无数双眼睛看向李旭,期待他能拿一个准主意.众人这才发现大将军刚才一直没有说话,双手紧抱着已经陷入昏迷中的石岚,蹲在军帐口,犹如泥塑木雕.
"郎中,赶快请郎中!"有人大声地喊叫.冒雨打马狂奔,从管城一直奔到原武,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更何况对方是一名马上临盆的孕妇.
"大伙先回避一下吧,郎中马上就到了!"站在李旭身边的周大牛回过头来,惨笑着说道.
"对,咱们先回避一下,回避一下!"慌乱中的众将连声答应,蹑手蹑脚从李旭身边走过.连呼吸的声音都尽量压得很低,生怕惊醒了别人的睡梦.
他们自动在中军外围成了个小圈子,以免赶来应卯的各路郡兵统领打扰到李旭.朝廷对大将军动手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大伙必须将这件事所造成的伤害削减到最小.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陛下负大将军,非大将军负陛下!"时德方四下看了看,抢在郡兵统领们赶到之前向张江建议,"咱们反正已经担了恶名,不如索性遂了那些人的愿…"
"只怕各路郡兵不肯听从号令!"张江的眉头皱了皱,低声回应.朝廷的表现终于让他绝望透顶,作为从底层一路杀上高位的将军,坐以待毙向来不是他的风格.
"趁他们还不知情,咱们在在中军帐附近埋伏好刀斧手."时德方略眼中瞬间闪出一道寒光,低声道."大将军将各路郡兵都控制在手后,立刻挥军向西.管城和荥阳旦暮可下!然后直取东都,杀光了那些王八蛋.洛阳附近的地势险要,周围还有几大仓粮食.无论谁人占据了那里,都等于定下了霸业之基!退可以保全自家安宁,进可以图谋天下!"
"此事还得听一听大将军的意思,他这个人…."张江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向背后的军帐.跳动的烛火将李旭的影子在帐壁上不断拉长缩短,看上去说不出地孤独.
数名随军郎中提着药箱慌慌张张跑进军帐,将李旭的身影围了起来.片刻之后,周大牛等人亦匆匆跑出,不断将火盆、胡床、被褥、水壶等物抬入中军.每名侍卫脸色看上去都非常焦急,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随军郎中们整日处理的都是刀箭所伤,对妇科急症无一人擅长.好在针灸提神和药物止血之术大伙都粗通一些,七手八脚地折腾了片刻,终于让石岚醒转.
"我没事,只是有些乏!"发觉自己被丈夫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抱着,她脸上居然涌起了几分属于少女的羞涩.转瞬,说话的语气就惶急起来,"郎君赶快离开这里,王辩前天就返回管城了,徐茂功根本不会受到阻拦…"
"瓦岗军还有一日半的路程才能到,我已经击败了李密,你歇一下吧,药马上就熬好!"看着石岚脸色越来越苍白,旭子的心痛得如刀搅一般.此刻,什么朝廷,什么叛军,在他眼中早被视为枯枝烂草!他只希望眼前的人能平平安安熬过这一关,平平安安和自己一道返回博陵.
"那你也得先把退路安排好了啊,大伙都看着你呢?"石岚在李旭怀里轻轻挣了挣,微笑着安慰.
"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我已经擂鼓聚将了,待大伙从战场上撤下来就安排撤退!"李旭松开一只胳膊,把石岚虚托在怀中,强笑着说道."你吃上副汤药,再睡一觉发发汗,明天就会好起来!"
"我不睡了,我要好好看着你!"石岚挣扎着伸出一支胳膊,轻轻摸了摸李旭脸上的胡须.那上边挂这几滴晶莹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我要看着郎君将敌人全都打败,看着你扬眉吐气地返回博陵!"
她的手没有半点温度,冷得像数九寒天里的冰.不但让李旭心里直打哆嗦,连在一旁边忙碌的郎中们都看得直发抖.几个年青的侍卫受不了这种生离死别的气氛,走出帐去,背对着众人悄悄地抹眼泪.
众郡兵统领已经陆续赶来,不知道中军帐大内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很快,有眼尖者看到了忙进忙出的郎中,恍然大悟般低语道:"莫非是什么人受了伤,怎么这么大阵仗…?"
"不会是李将军吧!"有人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四处张望.
"胡说,能伤到李将军的,那得是何等本事!"反驳声立刻高了起来,伴着雷声震得人从心里向外打哆嗦.
如果李大将军不在了,还有人能治得住瓦岗么?众人心里大胜的喜悦瞬间被绝望所吞没,在冷雨中手足无措地呆立着,一个个被冻得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郎中们一个接一个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怎么样,伤得重么?"周英等人立刻围拢上去,七嘴八舌地追问.
"冒雨跑了二百里路,即便是壮汉也撑不下去了,何况肚子里还有一个八个多月大小的胎儿…"众郎中不住摇头,回答声宛若蚊蚋.
"什么孩子,什么胎儿,你们说什么呢?"周英、郑勃等人大怒,拉扯着郎中的衣袖子大声质问.
正为无法救人而懊恼的郎中们立刻勃然做色,用力甩开袖子,瞪圆眼睛,声音却放得极低:"小点声音会有人把你们当成哑巴,当然是将军的夫人和孩子了!别吵吵了,给他们一点时间!"
"啊!"众将军张开的大嘴简直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周英等人对李旭的妾室都有一些印象,记忆中那个女子长得并不甚漂亮,只是给人感觉比较坚强,不像个锦衣玉食的贵妇.没想到她居然坚强到如此程度,能一个人策马从管城冲到原武.
只是,她不好好地在管城的将军府中养胎,冒着雨跑到两军阵前来干什么?
"妾身对不住相公,没能保护好咱们的孩子!"中军帐内被临时格出来的一角空间内,石岚抽了抽鼻子,低声道.
"你别想那么多,先歇息一会吧!孩子没了咱们还有机会再生.你跟我年龄都不大,将来日子还长着呢!"已经扯去了铠甲的李旭将妻子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为对方驱赶那彻骨的阴寒.但怀中的躯体依旧在一点点变冷,无论他抱得再紧,都起不到任何效果.
"郎君别怪妾身,妾身也是迫不得以!咱们在管城的家前天就被郡兵给围了,连临近的宅院都受了牵连!妾身派了好几波人,都给郡兵截了回来!"石岚轻轻咧了咧嘴,想给丈夫一个笑容,眼角处却有一串晶莹的泪珠滚滚而落.
"不怪你,我只怪自己笨,居然没注意提防.你总劝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我却总是记不住!"李旭连声答应着,对自己当日的执拗好生后悔.如果当日肯听二丫一句话,博陵军根本不会跨过黄河,更不会有今日之祸.但那个时候,自己想的却是皇帝陛下的恩义,想得是张须陀将军的仇恨,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和家人.
"不是你笨,是人心太恶.他们怕你脱离险境后报复,所以把我扣在手里当人质.若不是虞大人暗中帮忙…"二丫轻轻吸了吸鼻子,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骄傲."他派了几名仆妇来监视我,其中一个身材与我差不多.被我打晕,互换了衣服溜出门.难为虞大人了,这么胖的仆妇他也找得到!将来你如果能遇到他,一定要替我说声谢谢!"
只是在二人刚刚成亲的时候,她脸上才经常挂着这种笑容.带着一点点调皮,还带着一点点自得.后来因为两人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大相径庭,二丫脸上的笑容渐少.再后来旭子身边有了萁儿,他不是个擅长处理家务的人,更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曾经以为,当初之所以娶了对方,半是因为迷乱,半是因为寂寞.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这笑容早已刻在心底,日日不曾忘记.
"我定会谢谢他!你别再说话了,稍微歇一歇,缓缓体力!"李旭抹了一把泪,咬着牙道.
"你不要恨他们.恨别人的滋味很难过!"仿佛看穿了旭子心中的想法,石岚将手从丈夫的胡须旁移开,顺势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答应我,别恨任何人.只要自己活得开心就好.当年我也恨过,真的很累!"
明知道片刻之后便是永别,她却依然希望看着旭子活得开心,活得自在."他们是大隋朝的官,当然要听皇上的命令.况且他们做得并不认真,否则知道我逃了,不会不派人来追!"
"我不恨,我今后只做对咱们最有利的事!"李旭痛得心如刀搅,泪水顺着胡须一颗一颗往下淌.
"那就赶紧去给弟兄们分派任务吧,这么大的雨,他们想必等得很辛苦!"石岚见李旭终于又依了自己一回,露齿而笑,两只眼睛弯成了一双月芽儿.
"不着急,等你睡着了,我再去招呼他们.几句话的事情,不需要太费心思!"李旭摇了摇头,唯恐自己一转身,彼此便阴阳两隔.
"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二丫恋恋不舍地将合上眼睛,梦呓般道."我不用看,也能猜到你的模样.郎君,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指点江山的样子,从第一眼看到就喜欢…."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八
下)
随着怀中的躯体渐渐变冷,旭子的心也一点点向下沉."二丫!二丫,你不要睡,我这就去点将!"他大声叫喊,希望能唤醒那恋恋不舍的双眸,怀中人却再不回应.
"二丫,你等一等,我还没开始点将呢?"李旭再也承受不住,贴着妻子的脸呜咽出声.不到三十而封侯,百万军中无敌将,富足的生活,贴心的妻子,还有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幸福曾经距离他那样的近,几乎伸手可得.但就在伸出手指的瞬间,一切就突然碎去了,扎得人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帘外雷声大作,老天好像也发了怒,试图将眼前这肮脏的世界劈成齑粉.闪电过去后,肮脏的世界却依然故我,只有地上流淌的泥水又红了几分,犹如人心头滴出的血.
李旭用力的掐自己的大腿,希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事实.剧烈的疼痛却清楚的告诉他,此刻并非在梦中."告诉我,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他站起来,对着冥冥中的主宰者大喊,回答他的却只有萧萧风雨.
这个世界上也许有神,但他们都睡着了.有关人世间的悲哀,他们不想管,也管不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旭慢慢冷静下来,再次跪下去,用手轻轻地将妻子的衣裳扯平.他记得二丫是个爱干净的人,虽然她不喜欢奢华,但平素身上穿的和头上带的都会收拾得齐齐整整.她喜欢一根乌木珍珠步摇,那是塞外商号送过来的礼物,因为只有一付,所以为了让萁儿不争,她当时还弄了些小手段.旭子用手指替她将头发拢好,把步摇上的水在胸口上擦干,重新插回她的发梢.因为长时间握着马缰,她的手心有很多污渍,旭子用衣角沾着水帮她洗得干干净净,轻轻搭回隆起的小腹上.她的脸依稀带着泪痕,仿佛被冷雨打落的花瓣,旭子低下头,用唇轻轻吻了下去,就像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曾经用这种办法将二丫弄醒.
做完了这一切后,他拉好胡床上的纱帘,转身走向军帐中央."二丫,我要聚将了,你悄悄听着,别给人发现!"在回头的瞬间,旭子于心中叮嘱.然后挺直身躯,快步走到帅案后,"擂鼓!"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穿透风雨,遥遥地传了出去.
"隆-隆隆―隆!"低沉的鼓声穿云裂石,轰然炸响."轰-轰轰―轰!"天空中,无数道闪电与鼓声遥相呼应,桀骜而不逊.紧跟着,风声、雨声、马蹄声、号角声同时响起,宛若一曲雄浑的破阵乐.当所有响声落下后,天地间慢慢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将红色血水冲淡,洗净,慢慢变成虚无.
雨晴后,几艘小舟顺着刚刚打通没几天的官道,快速奔向扬州城.大隋天子刚刚吃过几盏新焙,正准备午间小憩,忽然听到寝宫外边的嘈杂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呵斥道:"不是说过有什么事情先找裴矩和虞世基么,怎么又把奏折送到了朕这边来.将这冒失的家伙拖到宫门口打二十板子,省得他下次还不长记性!"
"遵命!"御前侍卫们答应一声,匆匆跑了出去.嘈杂声便嘎然而止.片刻后,一曲若有若无的古乐从御花园深处传来,听得人心神不觉为之一清.
"谁在那边弹琴,好像手法很娴熟呢?"杨广将身体歪在锦塌上,迷迷糊糊地问.
"是吉儿吧.咱们的几个孩子里,只有她钟爱这些!"正在替丈夫揉捏肩膀的萧后侧起耳朵听了听,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