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隋乱(校对)第2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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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手们用力挥动胳膊,将已经湿得无法再湿的旗面抖开,甩展.这是维持指挥命令的关键,有了它们,双方主将的命令才能顺利执行.虽然那些命令都是逼着他们向前送死.
双方在交换,以命换命.与蒲山公营顶在一起的郡兵弟兄很快被剥下了一层,内侧的袍泽们立刻顶上,绝不肯放两支瓦岗军互相接触.阵心处的长槊手抖擞精神,加快收割速度,每一次移动,都放倒数十名对手.
"跟我去救人!"王伯当不敢再耽搁,没向李密请示,就带着自己身边的一百多名亲兵冲向了战场.再晚几步,吴黑闼等人肯定全军覆没!虽然不喜欢对方那又酸又臭的怪脾气,王伯当依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袍泽战死.一边跑动,他一边从背后摘下大弓,将两支羽箭扣在手指当中,逐一搭上弓弦.
"绷!"第一支箭脱弦而出,射向敌阵中央的将旗.第二支箭紧跟着第一支箭射出去,直奔旗杆.两支箭先后命中目标,负责调度眼前这个军阵的将旗快速飘落.擎旗者只感觉到一股巨大力量顺着旗杆传来,手一松,整根旗杆也歪倒于地上.
"用弓箭开道,不要靠近!"王伯当在跑动发觉敌阵破绽,快速中调整战术.他麾下这百余名亲兵都是追随其多年的,彼此之间配合非常默契.上一次溃败时,就是凭着这些心腹,王伯当才从重围中硬生生闯出一条活路.此刻,他要重复上一次的故事,不是为了自己逃命,而是为了挽救别人.
他们从蒲山公营的侧翼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开弓放箭.每个人腰间的羽箭顷刻之间就见了底,但郡兵的阵型也被他们射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跟在我身后,方阵!"王伯当大声命令,丢掉弓,从地面的尸体身上拔出一杆硬矛,左劈右刺,将靠过来的郡兵逐一掀翻在地."黑闼!"他大声喊叫,"黑闼,向这边冲!"
吴黑闼听不见王伯当的喊声,但凭借多年的经验,他发现了郡兵的阵型出现了短暂混乱.带着还没被人捅成筛子的剩余弟兄,他奋力冲向了敌人最忙碌的位置.两名手持陌刀的博陵劲卒试图拦阻他,被吴黑闼一叉一个,先后捅死."跟紧我!"他大叫,不管那些掉队者,像一头野猪般直冲向前.郡兵们阻挡不住,纷纷闪避.
很快,吴黑闼手中的钢叉便不再锐利.他大声怒吼,以差为棍.横扫,竖砸,所过之处没有一合之将.残存的瓦岗内卫紧紧跟着他,左冲,右突,如掉进陷阱里的困兽,一面发出绝望地哀鸣,一边为生存而挣扎.
忽然,他们发现敌阵松了松.雨幕后出现了亮光.吴黑闼大踏几步,溃围而出,却发现一名敌将挺槊迎来,来势又快又急.他钢叉横挡,拨偏长槊.然后顺势回刺,直奔对方咽喉.敌将快速后退,放声大叫,用战靴从血泊中掀起一团红色的泥巴砸向他的额头.吴黑闼的身体不得不停了下来,他趔趄了一下,闭目等死.却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当他又有勇气睁开眼睛时,看见王伯当就在自己的钢叉前,脸白得就像地上的死尸.
"守住这个口子,把活着的人都撤出来!"王伯当推开脖子前的钢叉,大声命令.两个人背靠着背站在一处,长槊和钢叉并举,将蜂拥而来的郡兵纷纷逼退.吴黑闼麾下的内卫看准时机,顺着缺口陆续退了出来,每个人身上都多处挂彩,半柱香前还崭新的铠甲破烂得就像叫化子身上的麻布袄.
短暂的优势很快失去,瓦岗军不得不临时调整战术,与官兵们陷入苦斗.解决了本阵当中的"钉子"后,官军的攻击阵列再次活跃起来.他们在号角声的协调下不停变换攻击节奏,一波又一波地向瓦岗军施加压力.全军杀上的蒲山公营浴血奋战,却不能再将官军向后推开半步.
王伯当和吴黑闼二人背靠着背喘息,自从初次见面起,他们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逃离虎口的五百多内卫死士围城了一个大圆阵,将王伯当和吴黑闼团团保护在中央.一些被打散了的其他各营部众看到机会,纷纷向圆阵旁边靠拢.人流中,王伯当和吴黑闼所在之处反倒成了一块坚固的磐石,牢牢地为友军提供了支撑.
"你带领麾下弟兄向前方走二十步,钉在那面绛色战旗下.人没死光之前,不得后退!"吴黑闼拍了拍站在自己身边的一名旅率,大声命令.
王伯当的身体抖了一下,僵直如木.如果不主动进攻敌人,他们凭借身边的这些弟兄还足以自保.吴黑闼是在拿自家的生机换袍泽的活命,这个尖酸刻薄的家伙居然有一幅古道热肠!他咬了咬牙,握紧手中的长槊.
旅率冲吴黑闼点了点头,转身出阵.隶属于此人麾下的四十余名内卫快步跟着,冲破几股混战在一起的人群,堵住蒲山公营已经露出来的缺口.
"你带麾下弟兄堵右边那个缺口,别让官军渗进来!"吴黑闼又拉起一名部属,命令.那名身穿校尉服色的将领以江湖人方式向他抱了抱拳,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向死地.百余名内卫跟在此人身后,穿透雨幕,头也不回.
敌我双方还在僵持,瓦岗军已经失去了主动权.在他们身侧,济阴营、齐郡营渐渐支持不住.不断有喽啰逃离战场,不断有头目被李密派出的督战队当众处决.
转眼之间,吴黑闼把能派的人手都派出去堵缺口了,身边剩下的内卫死士已经不足一百,并且个个带伤.王伯当身边的亲兵也仅剩下的几十人,根本不可能挡住敌军一次冲击.依附于他二人麾下的溃兵又开始逃走,吴黑闼命人砍翻了几个,效果却非常有限,只好听之任之.
王伯当回头张望,期待身后还能发现一些意外的惊喜.李密那里却一片沉寂,只有瓦岗军的大旗在风雨中孤零零地瑟缩着,却永远不肯坠落.
"看什么?"吴黑闼感觉到王伯当在不断扭动身体,大声追问.
"看密公的将令,他如果现在把大伙全部撤回营盘内,咱们还有机会退往主寨重整旗鼓!"王伯当拉风箱般喘息着,一厢情愿地回答.
"别指望了,密公不会再下任何后撤命令.反正,要么咱们死,要么姓李的死,今天肯定是这么一个局!"吴黑闼向水洼中吐了口血,喘息着道.
"怎么会这样?"王伯当心中大惊,转过身,抓住吴黑闼的肩膀追问.
"密公是被逼无奈!"吴黑闼呵呵傻笑."咱们下山没带多少军粮,荥泽城的粮食运不出来,后方的粮道还一再被李将军用骑兵骚扰.密公一直不敢告诉大家,但今晚肯定断炊.所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博!"
"这不可能!"王伯当刚刚恢复过些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像尸体一样惨白.他自问与李密是生死之交,这么大的事情李密怎可能瞒着他,甚至从头到尾一点口风都没有漏?可如果不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李密又怎会放弃原来的安排?那个计划分明是完美无缺的,只要关键一步成功,胜负之势立转!
"醒醒吧,我的勇三郎!"吴黑闼拍打着王伯当的肩膀,一边笑,一边向部下打出调整队形,转圆阵为锋矢阵的手势.他已经杀脱了力,却不愿意坐以待毙.他要冲到最前方去,战死在弟兄们的血泊中."那个局根本没可能实现.密公试图收降裴仁基,但秦叔宝和罗士信都是李小子的生死之交,绝对不会背叛他.咱们兄弟的路走到头了,该歇歇了!"
说罢,他伸手擦去脸上的血和雨水,长笑向前.
如果死在别人手中他会心有不甘,死在当年的好朋友手中,吴黑闼认为自己死得其所.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七
中)
王伯当徒劳地伸了一下手,没拉住吴黑闼,只抓回了一手的冷雨."也罢!"他仰天长啸,将手里的雨水和血水向前一抛,带领身边仅存的几十名弟兄跟在吴黑闼身后.在迈开脚步的一瞬间,他向主营方向瞥了一眼,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失望.
与瓦岗外营其余各位统领一样,王伯当之所以拜李密做大当家,就是因为他相信李密是桃李章中所预言的下一位真命天子."能经历那么多坎坷却一直坚强活下来的人,可能福缘深厚吧!"抱着这种想法,他不折不扣地执行李密的任何命令.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修成正果,不再做一名山贼头儿,而是做新朝廷的开国功臣,受世间万人的仰慕.
没有人天生愿意做贼,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子孙被人指着脊梁骂一声"贼娃子!".是李密告诉他,作贼这行做好了便可封侯拜将.打江山和打劫一样,不过是大伙宰一头肥羊然后坐地分赃.王伯当接受了这种观点,他视李密为自己改变命运的希望.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老天选定的"真命天子"居然是如此阴险狡诈的一个人物!
他不怪李密用金银买通了算命先生贾雄,哄骗迷信的翟让将瓦岗军大当家的位置拱手相赠.古来成大业者不拘小节,如果瓦岗军继续掌握在翟让手里,早晚也会被这个胸无大志的人糟蹋掉.
他也不怪李密做了大当家后,想尽一切手段排斥能征善战的徐茂功.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座瓦岗山上存在太多的核心人物并非好事.将徐茂功等人排挤在决策圈边缘,正是李密掌握整个山寨,一展雄风的必经之路.
但是在今天,王伯当对李密的行为彻底失望了.此人居然因为军中乏粮,就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驱赶着近十万弟兄到战场上送死!他把这些弟兄们都当成什么了?随时可以扫落到桌案下,无知无觉的棋子么?他把勇三郎王伯当看成什么了?难道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危难,李密还怕自己发觉其势微,便像那些市侩小人般弃之不顾么?
王伯当理解吴黑闼的心情,就像他理解此时的自己.他双手抡槊,怒吼地扑向了一群列阵而来的郡兵,左冲右突,疯子般与人以命相搏.
吴黑闼抡着铁叉,冲杀在王伯当右侧.他的身上已经多处受伤,雨水从伤口处灌进去,洗出白花花的骨头.已经豁出去了的吴黑闼感觉不到疼,铁叉舞得像车轮般呼呼生风.所有试图袭击他的人都被他直接砸飞出去,躺在血色的泥浆里痛苦地翻滚.追随在他们二人身后的瓦岗军喽啰也越来越少,已经难以组成一个完整的攻击队列.但所有弟兄们都不肯撤退,如果两位当家的要战死,他们也决不偷生.轰轰烈烈倒在一块儿,到时候举一碗孟婆汤,往生路上权做酒!
仿佛被瓦岗军疯狂的举动所震慑,郡兵们的推进速度明显放缓.他们将扑上来的拼命者驱赶出阵外,然后在原地慢慢调整队形."止步,止步!"一个个军阵中央,已经湿透的战旗被旗手用力挥舞,用力甩展,骄若惊龙.
吴黑闼用铁叉砸飞数杆木矛,冲向敌军.失去兵器的敌人快速分散开,快速撤入同伴的保护圈中."来啊,来啊,杀我!"吴黑闼声嘶力竭地喊着,嗓音已经沙哑如破锣.他面前的郡兵眼中露出了一丝轻蔑的怜悯,倒退着缓缓与其拉开距离.
"战,有种的来战!"自觉受了侮辱的吴黑闼大喊大叫,做势欲扑.肩膀上却突然一紧,上臂被王伯当牢牢抓住."滚开,怕死别跟着老子!"他大叫,欲摆脱同伴的纠缠继续上前与敌人拼命.对方却丝毫不肯松手,而是用长槊指向重重雨幕之后,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一个字,脸上的表情极其恐怖.
雷声,细密连绵的雷声由天际间滚来,越滚越近.吴黑闼也听见了,刹那间,他感觉从头到脚一片冰凉.那不是真正的惊雷,那是马蹄击打在地面上的声音.曾经做过盗马贼的吴黑闼能判断出,冲过来的敌骑至少有一千余人,并且个个训练有素.
"后撤,结密集阵!"吴黑闼用尽全身力气喊了起来.敌军不是因为畏惧而后退,而是刻意主动回撤,为裂地而来的骑兵腾出施展空间.该死的王伯当,他居然在如此关键时刻哑了嗓子!
"后撤,结密集阵!"吴黑闼身边的死士与王伯当的亲兵同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突然发现前面压力大减的瓦岗军正茫然失措,听见喊声,赶紧向各自的军官身边汇集.
一切都为时已晚.又大又冷的雨滴后突然闪过了一道黑色的电光.数百支羽箭带着风,带着寒意,将死亡与恐怖播种在瓦岗喽啰心中.
是博陵精骑,他们终于出现了,在瓦岗军筋疲力尽的时候出现了.数百名喽啰兵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便栽倒了下去,红色的血冒着热气从伤口喷向天空,和粉色的雨交织在一起落回大地,为红色的河流再增添浓浓的一重.
这简直是一场谋杀.杀人者根本不必考虑自身会蒙受什么风险.他们用雨水为掩护,尽情地掠夺着生命.而被杀者根本看不到风险从哪里来,当他们看到雨幕后边的寒光,牛头马面已经用双手搭上了他们的肩膀.
"列阵,列阵!"吴黑闼大声叫喊,催促身边的喽啰们用最合适的方法自保.但除了他和王伯当二人的部下外,没有人肯听从这个命令.瓦岗军的喽啰们被打懵了,有人竟迎着羽箭冲去,被活生生地射成了刺猬.有人自作聪明地弓下腰,认为这样就可以不被敌军当成靶子.几支流矢伴着雨滴飞来,射穿皮甲,将他们统统砸进红色的泥浆当中.
前后不过是六息左右功夫,对于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瓦岗众来说,却如同熬了几百年一般漫长.他们绝望地尖叫着,用所有能说出的词汇来大声诅咒.诅咒那个谋杀者,诅咒把雨水都用作杀人工具的恶鬼.有绝望到极点的头目甚至举刀向天,邀请可能躲在乌云后的恶鬼露面一战.回答他的依旧是一根冷箭,顺喉咙射进去,从脖颈后钻出来,同时带出大股大股的血水.
"出来,你出来,姓李的,我知道你在那!"吴黑闼也疯狂了,恨不得立刻看到对手去死.他挥舞着钢叉,将雨水和流矢一道向外砸.终于,他如愿以偿了.有一头战马冲破了雨幕,出现在了距离他五十步外.那是一匹来自西域的,纯黑色的特勒骠,四岁口,比寻常战马高于一个头,宽出半个肩膀.威风凛凛.马背上的敌将根本不理睬任何人的挑衅,利落地收起弓,单手擎刀向前方一指.千余骑兵排成数把钢刀,狠狠地砍在了吴黑闼的心窝字上.(注1)
"李旭!"吴黑闼心中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鸣.是他的故友李旭,多年不见,昔日的毛头小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跨坐在战马上像传说中的天神.那匹特勒骠他认得,那把黑刀他也认得.吴黑闼甚至能辨别出对方所用的战术,那分明是综合了中原和大漠两种骑兵战术的结晶品,其中依稀还能看到突厥狼骑的影子.
已经精疲力竭的瓦岗军怎可能挡住如此一支虎狼之师.在骑兵将横刀举起来的那一瞬间,杀戮已经开始.千余名轻甲骑兵分成数个小队,风一样卷向瓦岗众.战马前蹄溅起大片大片的泥浆,泥浆落下,刀光也跟着扫了过来.瓦岗众木然地举起兵器自救,却挡了一个空,横刀如皮鞭一样抽在他们身上,将铠甲抽做两段,将铠甲下的皮肤长长地切开一道口子,不算深,却足以在一瞬间抽走人的全部体力.
"啊!"一名中了刀的瓦岗喽啰厉声惨叫.他身上的裂口从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腹.红色的血浆就像水一样从裂口中喷出来,无止无休.执刀的那名刽子手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冲了过去,拍马杀向下一个目标.伤者惨呼声嘎然而止,失去知觉的尸体在雨幕中跟跄了数步,向前一扑,溅起了一团巨大的红.
骑兵们如虎入羊群,肆意猎杀自己的对手.他们的招术极其简单,只是右臂斜伸,不停地挥刀,挥刀.但在战马的帮助下,这种简单到极致的招术居然发挥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杀伤力.瓦岗众根本无法能阻挡,甚至连让骑兵的速度慢下来的要求都不能做到.惊惶失措的人群中瞬间被切出了数条巨大的裂缝,殷红殷红的,在暗黑色的风雨中不断向深入延展,直到把整个阵列切成数段.
李旭几乎是擦着吴黑闼的钢叉尖端冲了过去,两军交战,根本不容他停下来与人单打独斗.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以最快速度将瓦岗军的队列冲散,将瓦岗众的士气砍尽.
敌军的主帅并非一个庸才,他只是脾气急躁了些,再加上实战经验不足而已.时间一长,此人自然会看到郡兵们的破绽.但久经战阵的旭子绝不会给对手重新调整战术的机会.他催动战马,冒着风雨快速前冲,周大牛跟在他身后,双手高擎着一面赤红色战旗.被雨水浸透的旗面重逾生铁,大牛却不肯让战旗卷起来,手臂奋力挥舞.战旗在风雨中舒舒卷卷,不停地发出"啪!啪"的脆响,红色汁液随着脆响声四下溅落,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织物的颜色.
地面上的水已经没过了马蹄,仿佛被天上不断砸落的闪电点燃,娇艳如火.几名长枪兵踏着"火焰"冲过来,试图凭借个人的奋勇制造奇迹.李旭用黑刀拨开刺向自己的枪头,手臂急挥.长枪兵们陆续倒下,仿佛失去了提线的皮偶.
"杀穿他们!"李旭挥刀,呐喊.一道闪电撕破长空,将他骄傲的身影印在雨幕上."杀穿他们!"周大牛带领着亲兵齐声大喝,丝毫不怀疑命令的可行性.骑兵们的刀锋掠过敌人的脖颈,掠过瓦岗众的身躯.马蹄踏过敌人的尸体,踏过破碎的战旗.血水顺着马队前进的道路向两侧溅开,被溅了满脸红色泥浆的瓦岗众没有勇气为战死的袍泽复仇,眼睁睁地看着战马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拦,拦,拉下他们啊!"王伯当的声音比蚊子叫还小,却透着无尽的绝望.如果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骑兵将瓦岗众杀溃,在场的大部分人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命令同样得不到响应,已经吓呆了的瓦岗军甚至连逃走都想不起来.很多人就在袍泽的尸体边僵立着,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是事实,而是翻个身便会醒来的恶梦.
"法主,法主,你到底要…啊!"王伯当吐了口血,然后沙哑地吼叫.他已经吼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了.他知道死亡近在咫尺.‘即便你知道赌不赢了,至少把本钱收回一些吧!’他在心里大叫.但本营内依旧毫无声音,李密仿佛也睡着了,对发生于眼前的一切都没看见.
忽然,王伯当闭上了嘴巴.单臂拎起长槊,摇摇晃晃向自家营寨跑去.他又听见了马蹄声,是另一伙骑兵,正以与上一支骑兵截然不同的角度向瓦岗军杀来.王伯当不想管了,他发誓,如果自己没死,一定要揪住李密问个明白.
"我是真命天子,绝不会输!"瓦岗军营盘中,李密苦笑着提起长槊.他身边还有负责督战的千余名士兵,还够再做一次反击.
"瓦岗!"李密大叫,催动战马,战场冲去.瓢泼般的大雨遮断归路.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七
下)
另一支骑兵由王须拔率领,与李旭所率领的那支成钳形夹角,一左一右,重重地插在瓦岗军的两肋上.士卒们在将领的指挥下不断向敌阵内部延伸,将瓦岗军搅得四分五裂.这是狼群猎杀野鹿的战术,只要将敌军队形冲散,对方的数量再多,也只有引颈就戮的资格.
博陵精骑是狼,旷野中结伴猎食的群狼.对方无论是野猪,还是狗熊,都是猎物,等待被屠杀的猎物.
王须拔手中长槊横扫,将一名持着战旗的瓦岗头目扫飞到半空中.他的膂力极大,带了半具尸体的长槊被舞得呼呼生风.第二名瓦岗众很快就成了槊下的祭品,头盔被砸飞出去,脑袋与身体成直角歪在一边."不想死的让路!"王须拔大喝,斜压槊纂,将槊锋上的散碎肢体甩开,然后双手平推,借着战马的速度将身边的敌军整整齐齐地扫矮了一截.
跟在他身后的骑兵们学着主将的样子,将槊杆斜向端平,槊锋尽量与敌军的脖颈等高.一千名骑兵就像一千把镰刀,肆无忌惮地在人群中收割,收割.来不及躲避的瓦岗喽啰像庄稼一样翻倒,防护最薄弱的颈甲和面甲纷纷散落,大股大股的血水逆着雨水向天空中喷.
"加速,加速,赶在大将军前面冲破敌阵!"一边厮杀,王须拔一边大声呼喝.他的喊声引发了一片肆无忌惮的哄笑."赶在大将军前面去,比大将军还快!"弟兄们叫嚷着回应,手上的动作越发利落.此话放在别家队伍中肯定会引起误会,放在博陵军中却是司空见惯.在弟兄们眼里,他们的大将军李旭就像邻家二哥一样朴实、亲切.虽然官职高,却懂得为别人着想.见了上司不会奴颜婢膝,遇到职位远不及他的人,也不会刻意板起面孔来强调身份.
更令人倍感亲切的是,大将军当年居然出身于一个普通农户家.和他们一摸一样,曾经为一日三餐而发愁,曾经为多收了三五斗粮食而欢呼.大将军是咱们自己人,很多博陵弟兄都这样想.他就像一个指路牌,告诉了大伙一条从没预料到的出路.头顶上的天空不是铁板一块,只要你肯努力,肯坚持,就能改变自己的身份,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便不能像大将军一样做到少年封侯,至少做一个校尉、郎将或者司仓、兵曹的梦不是遥不可及.
骑兵们刀矛并举,砍翻战马两侧的每一个敌人.天空中的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听在他们耳朵里却如同战鼓.瓦岗军的队形越来越混乱,一些头目甚至抛弃麾下士卒,独自向远方逃窜.茫然失措的"棋子们"惊恐地瞪圆双眼,茫然地转着圈.在这些人听来,前后左右都是马蹄声,逃与不逃的结果已经一般模样.
有些人活活被战马撞翻,然后被疾驰而来的马蹄踏成肉酱.有些人丢下兵器,双手抱着脑袋大声嚎啕.还有些胆气足够强悍的惯匪站在泥浆中,手中兵器毫无章法地四下乱挥.王须拔策马从他们身边跑过,数百根冷森森的槊锋紧随其后.马蹄声渐渐融入雨幕,这伙挡路的瓦岗军全部躺在了地上,无论是胆大者还是胆小者,归宿别无二致.
几个身穿黑色战甲的瓦岗死士逆着人流冲上来,试图给王须拔以教训.这些人的武艺很高,配合也远比其他喽啰娴熟.但他们毕竟势单力孤,王须拔策动战马撞飞了当前的那个挑战者,然后就不再管其他人的威胁.骑兵冲阵,队形和速度最为关键.每名高速冲过来的骑兵跟敌人只有一次交手机会,无论有没有收获都必须将敌人交给自己身后的袍泽.王须拔记得自己刚进入博陵军时,无论如何也不习惯这种战术,在训练时每每与上头派来的长史争得脸红脖子粗.但现在,他对此战术的正确性毫不怀疑.通过与王薄、高士达等人交手,事实已经告诉了他什么样的手段对杀伤敌人最为有效.
这一小股黑甲死士很快就被骑兵们屠戮殆尽,根本没能给骑兵们造成任何障碍.透过雨幕,王须拔看见自己身边其他几队弟兄也跟了上来,单薄的轻甲被雨水淋得透湿,上面却很少有刀或箭的伤痕.轻骑兵的速度完全弥补了铠甲结实程度的缺憾,从某种角度上而言,他们比具装铁骑更具杀伤力,更不好对付.特别是在面对防护能力比较单弱义军,轻骑简直是对方的克星.
"听鼓角!"行军长史方延年及时地提醒王须拔.此人是通过"明算"科考试而被选拔入军中的读书人,虽然行伍经验不多,对战场形势的把握却一点不比王须拔这种老江湖差.已经与对方达成默契的王须拔压平长槊,凝神听去.在风声、雨声和雷鸣声的背后,他听见了一曲韵律独特的战鼓,"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是龙吟一样高亢的角鸣."大将军已经纵贯敌阵!"王须拔和方延年两人同声惊叫."***,大将军也忒快了!"王须拔身边的几名校尉将长槊左刺右挑,在敌人的身体上尽情发泄自己心中的遗憾.瓦岗贼已经失去控制,无人敢再转身与他们交手."变阵,变阵!大鹏展翅!"王须拔大叫,根据鼓声和号角的指引,将几列正在前冲的队形斜向领偏,然后在跑动中分散成更小的纵队.各纵队彼此间的距离在疾驰中迅速拉大,就像一头金鹏在雨幕下展开了骄傲的翅膀.
他们不再向瓦岗军最深处穿刺,而是开始斜着在敌阵中兜转,对瓦岗军士卒实施第二次切割.像一座座铧犁般,将已经分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瓦岗军犁得更散.失去士气的瓦岗喽啰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只能在战马跑到自己身边时垂死挣扎.骑兵们大开杀戒,连人带马都被染成了血红色.他们一边欢呼一边驰骋,每个人都变得勇冠三军,每个人都所向披靡.
在鼓角声的协调下,官军步卒也再次投入战场.这回,他们排成的是一字长蛇阵,缓缓地迈动步伐向前平推.来不及逃开的瓦岗众要么投降,要么像石头一样被人流吞没,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选择.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周英等人一边带队前行,一边大声地劝告瓦岗众放下武器.战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但他们认定敌人已经无力翻盘."李将军不败!"通过近一个月的配合,郡兵将士们越来越认同这个说法."没有人能在战场上打败李将军!"他是龙城飞将之后,传承了汉将李广的血脉,传承了古往今来武者的尊严与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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