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隋乱(校对)第189部分在线阅读
就在李旭率部和张金称血战的时候,朝廷召集地郡守前往东都做例行考评.因为道路不通而无法奉命前来的郡守多达二十几位.天子震怒,决定发府兵讨贼.因为辎重匮乏,武将不愿前行等各种原因,至今未有一兵一卒出东都.
同月,朝廷下旨修建南方行宫,计十六座,极尽奢华.
三月,上巳,帝与群臣饮于西苑水上,命学士杜宝撰《水饰图经》,采古水事七十二,使朝散大夫黄衮以木为之,间以妓航、酒船,人物自动如生,钟磬筝瑟,能成音曲.
四月,帝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在杨广的眼里,大隋繁华依旧.
"其他人呢,今天都忙着干什么么?"二人商议着处理了十余件急需回复的公函,李旭怕萁儿过于劳累,抱住她的肩膀,将话题再度岔到日常琐事上.
"公公说他闲不住,也去庄子里忙碌去了!"萁儿想了想,低声回答.想起了家中的某个长辈,刹那间,她的眼神竟然变得有些黯淡,"妗妗跟你说,她想回上谷看一看舅舅的坟.她和舅舅没有后人,天已经回暖,如果不亲自去,怕是坟头青草会一个劲地疯长!"
宝生舅舅死于去年李旭雁门救驾的同一时间.那个月,漫天王和历山飞联手攻克了上谷郡城,太原李家派来的家将和旭子自己的亲兵保护着李旭的父母逃离了灾难,却没能力护住所有人.
有间客栈掌柜、帐房兼跑堂张宝生在自家后院被流寇砍死.老板娘张刘氏躲在放蔬菜的地窖中得以逃生.被石板和柴草垛虚遮掩住的地窖口旁,正躺着其丈夫张宝生的尸体.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三
下)
平心而论,妗妗张刘氏留给李旭的印象并不甚佳.她那一手持刀,一手拧着鸡脖颈的悍妇形象几乎毁了旭子年少时对所有异性的幻想.但这并不能减弱半分旭子对舅舅一家遭遇的同情.旭子知道,如果没有当年在塞上的连番奇遇,现在的他便是舅舅、妗妗以及无数在乱世中流离失所的父老乡亲中的一员.他就像窗外那些粗壮的毛竹,手臂已经可以擎云,根却依旧扎在泥土里.所以对于眼下平头百姓所遭遇的苦难,每一件都几乎感同身受.
漫天王和历山飞只占领了上谷郡城两天,便被从涿郡赶来的官军杀退.但上谷郡治所易县及其周围的十里八乡却彻底变成了废墟.历山飞和漫天王二人将能带走的东西全带走了,不能带走的东西则付之一炬.大火在城里绵延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场冬雪落下才彻底熄灭.易县百姓几乎家家缟素,户户哀声,悲惨如人间地狱.
从亲兵的汇报中,李旭得知自己的舅舅曾经拒绝了和大伙一道去临郡暂避的请求.他们认为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对流寇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因而也不会遭难.实际上,旭子认为舅舅之所以不肯加入逃难队伍,是因为他舍不得‘有间客栈’.虽然那间开在官道边上的客栈几乎已经赚不到什么钱,但有它在,便意味着张氏夫妇不属于到妹妹和妹夫家蹭吃蹭喝的废物.老人最后拼死保护的,也是自己的家眷和做人的尊严.
"我派了李祥带一队亲兵护送妗妗去了上谷."萁儿见丈夫的情绪瞬间低落,尽力把话题向旁处引,"让她去散散心也好,要不总是在家中闷着,早晚闷出病来!薛万钧和万侧兄弟来信说,如果你准备进入五回岭剿灭漫天飞的话,他们兄弟会从涿郡出兵配合!遂城的几家大户也承诺,如果大军进山,他们愿意帮忙筹集运送粮草!"
"先缓一缓,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李旭明白妻子的苦心,笑着摸了摸她柔滑的长发,"现在各地还是以防御为主,等给入了夏,地里的活也忙得差不多了.我会亲自带兵北上."
"你倒是体恤民情,就怕别人不会理解你这份好心!"萁儿笑着仰起脸,眼中满是温柔.自己的嫁了个胸怀宽广,勇于担当的丈夫,这是一个女人几辈子修来的幸福.但嫁给这样一个丈夫注定不会省心,为人宽厚善良是他的长处,也是他致命的弱点.他可以伸开手臂,为你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你也必须小心守护,防止那些射向他薄弱处的明枪暗箭.
就像眼前剿灭乱匪日程安排,一些被漫天王和历山飞吓得寝食难安的地方官员巴不得李旭在击败张金称的第二天便立刻挥师北上,全不顾汾阳军以轻骑为主,在山中作战并非其所长的现实情况.而春天又正是农忙的季节,这个节骨眼上四处征调民夫运送物资,只会逼得更多的百姓成为流寇中的一员.李旭以士卒尚未训练好为由,一再拖延入山剿匪的时间,在一些本来就对其不服气的官员眼里,则成了消极避战,试图保存实力的征兆.
"让他们说去吧.奏折送到朝廷那,未必会有人看.皇上既然把六郡事务都交给了我,到底怎么做,我自己拿主意,不必听他们乱嚷嚷!"李旭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给了萁儿一个明亮的笑."哪天惹急了我,把他们一个个全撤换掉,省得这帮家伙天天苍蝇般四处嗡嗡!"
"郎君的确应该重新选拔一批贤能.否则,也辜负了你的六郡安抚大使之责!"萁儿的笑容很好看,即便是在算计别人的时候.那是一种与其全身气质十分相称的笑,妩媚之中还带着几分狡猾,几分凌厉,"阿爷常说,当官的人不能过分隐藏自己的力量.如果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任何人都可能欺负上门!"
"赶走他们倒是容易,只是没有足够的人手填补空缺!"李旭咧了一下嘴,有些无奈地交代.和唐公李渊不同,他这个刚刚崛起的将军麾下没有那么多人才,也没有什么故人子侄和名士贤达慕名前来投奔.到目前为止,他麾下的武将班底完全是从雄武营和齐郡硬凑出来的,至于文职幕僚,至今麾下的几个参军还一人身兼数职,更甭说安插人手去管理地方了.
现实总是令人沮丧,但人却必须坚强地去面对."要不,我写一封信给大哥?"萁儿仰起头,长长的睫毛缓缓眨动.那是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但很快,她清澈的目光就从睫毛下射了出来,声音也从犹豫试探变成了坚决否定,"不行!"一边摇头,她一边笑着说道:"那样会被朝廷注意到阿爷和你交往过密,言官们又有文章做了!"
"言官们的嘴巴可以用珠玉去堵,我从塞外分来的红利还有一些!"李旭想了想,回应,"就怕唐公那里忌讳颇多,上次在太原遇上,他几乎没跟我说什么话!"
"阿爷巴不得将你纳入太原李家呢!"萁儿笑着想,却什么也没有说.这就是丈夫的薄弱处,作为妻子的她,必须以十倍的小心去护卫."阿爷很欣赏你,他不理睬你是怕陛下追究.这些年来,他小心惯了,所以也不可能派人来帮你.倒是博陵周边各郡地方上,有许多名门望族,你让他们推荐一些子弟上来,或可一用!"
这是一种值得尝试好办法,选拔地方大户的子侄入幕,便等于将自己的根基扎在地方上.乱世来临,那些世家大族需要以李旭的强悍来保护他们不受盗匪伤害.而李旭也可以借助这些家族的支持,进而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
"那些人推荐来的才俊,我见过几个.像退之这样智勇双全的人少,倒是像裴蕴大人那样只会上司派马屁和给同僚挑毛病的家伙居多."李旭再次苦笑着摇头,"我用这种人做麾下,恐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被他们忽悠傻了!"
"郎君知道他们的缺点,就不会轻易上当!"萁儿与李旭的见解略有不同,"阿爷曾经说过,很多人不是生来就想尸位素餐,幕僚尽不尽职,关键看谁在用他们!"
"我会尽力去试!"李旭笑着承诺.他认为萁儿的话极有道理,唐公李渊说得都是一些经验之谈.但他并不完全认可这些话.危机四伏的大隋朝告诉他,过分地依靠一些家族的势力,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就像一片土地上如果长满了大树,底下的其他庄稼就会因为见不到阳光而闷死.
事实上,李旭以为,大隋朝今天之所以糜烂到如此地步,与其说是杨广一人昏庸糊涂,不如说是世家大族互相勾结,断送了整个国家的生机.那些家族为了自身利益,不惜出卖整个国家,不惜将民间财力压榨到最干.而寒门百姓既找不到人真正替自己说话,又看不到改变自身境遇的途径,不得不铤而走险.
徐茂功就是这样的人.张金称、石子河后来虽然作恶多端,但如果当初有一条活路的话,他们也不会揭竿而起.旭子把剿灭自己治下的盗匪做为了第一要务,却不想把六郡砍成一片白地.
光凭征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几年不只是他一个人曾经大败流寇,但盗匪总是越打越多,直将剿匪者彻底淹没.只有在历城,张须陀通过征剿,裴操之通过安抚,二人齐心协力在乱世中打造出了一片宁静之所.这是一条相对不那么残忍的路.不完全靠屠杀,便让盗匪失去兵源.但这种手段只适合对付张金称、石子河同类的恶贼.对于程知节、徐茂功这种乱世英雄,却未必能收到成效.
旭子需要在张须陀大人教导的方式上再前进一步.不但要让盗匪们闻风丧胆,让百姓重新有一个活命的机会;他还想给徐大眼和无数类似于自己和徐大眼的人以出头的希望.欲做到这些,重手整顿治下官吏是其中一步,但选拔什么样的人才来替换那些庸吏,以哪一种途径选拔,是关键中的关键.
他不在说话,用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萁儿敏锐地察觉到李旭并未接受自己的建议,却丝毫不感到生气.一个处处听女人话的男人不会是个合格的丈夫,母亲的经验教会了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男人."你想事情的样子真好看!"她微笑着说道,向后仰头,靠紧身后坚实的胸口.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
(四)
就在李旭为何时对山区用兵而烦恼的时候,"大燕国"漫天王也在为同样的问题而挠头.自大业十二年起,他的一双眼皮每天都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可这两个眼皮一起跳的日子,就让人实在没法捱了.
"***,与其如此,不如尽早作个了断!"王须拔用手在御案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地骂道.那个黄梨木案子是他从一家老财的书房中搬来的,结实异常,再锐利横刀砍上去也能嘣出个豁儿.在他的一拍之下,居然嘎嘎吱吱响了几声,瞬间散了架子.将摆在桌案上充门面的磁器、漆器、金盘、玉盏摔了满地.
"大王,大王您怎么了!"几个亲兵惨白着脸冲入由寺庙改造成的金銮殿,趴在地上,惊惶地询问.大燕王最近的火气比较旺,这是整个"大燕国"都众所周知的事实.昨天被他一脚踢死的王妃的尸体还摆在宫门外的老槐树下,大伙看着可怜,但没有大燕王的口谕,谁也不敢让她入土为安.
"滚,滚,全都给我滚,老子看到你们这些鸟人就烦,都滚到山外去,拿着锄头去刨食,再别回来,统统都别回来!"王须拔抬起腿,一脚一个,将忙碌着收拾地上‘破烂儿’的亲兵们全部踢倒.也许是念到了往日情分,他没有用全力.亲兵们揉着屁股,连滚带爬逃出庙门,蹲在树荫下相对摇头.
日子没法过了,虽然随着天气的转暖,山风已经不再如刀割般刺骨,但大伙的心却越来越凉.也不怪大燕王脾气暴躁,即便是大隋皇帝陛下,如果他发现自己的子民数月之内逃走了一半,心中也绝不会波澜不惊.
而自开春以来,"大燕国"的人口减少了何止一半!被协裹来的百姓们开始还是三三两两地借着走亲戚为名向山外搬迁,后来干脆成群结队的向外逃.漫天王派了麾下兄弟去阻拦,结果一些发誓同生共死的兄弟们也纷纷开起了小差.仅仅过了三个月,夹在五回岭、飞狐关和峤牛山之间的国土就空旷起来,寻常时被视作宝贝打破脑袋争抢的野菜长到了半尺多高,叶子老得都掐不出浆了,却没有人再去采挖.
这一切都是拜朝廷新派来的那名狗官所赐.此人不仅用兵厉害,治理地方也端地有一套.刚刚赴任没几天,就立刻下了一道命令.将上谷、恒山、博陵、赵、涿、信都六郡所有远离县城十里之外,已经荒废了的无主土地全部划分为民屯.各郡无田产的百姓均可到官府认地垦荒,每成丁男子最多可认领平地十五亩.官府借给农具和种子,赋税按照城市附近良田的一半缴纳.连种五年以上并按期缴纳赋税者,则该份田产归开垦者自己拥有,官府发给地契,绝无抵赖.
那可都是些刨一镐头就能流出油来的平地啊!虽然荒废了有几年了,早春时也被暴雪蹂躏过.但放把火烧一烧,再用犁拉出几道沟来,种一些荞麦、黍子等低产易长的晚粮上去,冬天时一家大小绝对不用再饿着肚子喝西北风.
过去流民们不去垦荒,一则是因为手中没有种子,二来是因为很多土地的主人还活着.虽然他们躲在城内不敢派人前来耕种,一旦你有了收获,这些人肯定红着眼睛给你纠缠不清.再者,大伙就是怕土匪来抢,让整整一年忙碌顷刻间化为乌有.可狗官在命令里说了,秋收时他会派军队到各屯田点驻扎.有谁想枪粮,先问问他麾下弟兄们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有了这一条保障,很多"大燕国"臣民都动了心思.王须拔的"领土"都在山里,收成不到平地的一半.况且大燕王的赋税根本没有定数,想收多少,几时收,全要看他老人家心情好坏.过去大伙是在城里找不到活路,才不得不逃到山区来.眼下既然外面有了出路,谁还愿意再过这种既艰苦又担惊受怕的日子.
"大隋向来言而无信,狗官是骗你们的.把荒地给了你们,他向城里的大户们怎么交代?"开始的时候,王须拔用类似的话安抚他的子民,也曾收到一定效果.但很快,逃出去的人就偷偷送进信来,说抚慰使大人的确说话算话.他分给大伙的那样土地的原主这几年有的死了,有的逃到别处去了,绝对不可能再回来纠缠.还有一种说法是,抚慰使大人和城里的大户们动了刀子,几个跳得最欢的富豪都被他以勾结流寇,破坏民屯的理由给杀了,脑袋就挂在城墙上.
当然,这些都是谣传,谁也没功夫深究李大人到底和富豪们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反正先逃出去的百姓都如愿在一些军官模样的家伙手里领到了种子、农具和土地.那些新来的兵爷跟众人印象中的兵爷大不相同,非但一个个和颜悦色,并且主动提醒百姓们在各自领到的土地边缘种上高梁,以免将来分不清彼此之间的界限.
有了先行者的榜样,还在山里犹豫的百姓就全坐不住了.为了防止臣民继续逃走,王须拔不得不派人堵住了出山的大小路口.但他根本拦不住那些走惯了山路的脚掌.那些人都来自本乡本土,对五回岭、峤牛山一带的地形比王须拔更清楚.随便钻几个沟,翻几块石头就可以在喽啰兵们眼皮底下消失,还没等喽啰们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山民们已经出现在哨卡外半里之遥.
王须拔不甘坐以待毙,几度率兵杀下山来.但此时的官军却不再是先前那伙任他蹂躏的窝囊废.双方在平原上打了几仗,还没等那些姓李的将军亲自领兵前来,"大燕国"的将士们已经支撑不住了.对方多是骑兵,打仗时从不按照常理.他们总是欺负"大燕国"的弟兄们手中弓箭和铠甲质量不如,远远地便是一阵乱射."大燕国"的将士好不容易冒死冲到近前了,他们又策马远遁.一边跑,还不忘了回头再来一轮回马箭.
几轮过后,"大燕国"的将士们便失去了获胜的信心.光挨打无法还手,这种境遇谁都无法忍受.偏偏对手得了便宜还卖乖,每战之后都把俘虏放回,说他们不是官军对手,与其跟着王须拔胡闹,不如回家去过安生日子.李将军保证不计前嫌,和普通百姓一样发给他们土地和种子.
王须拔见平地上自己打不过骑兵,不得不采用诱敌深入战术,在山里设了无数圈套等对方钻.可官军偏偏不上当,每次交战只是将"燕军"赶离平原了事,绝不倾力追杀.
几番折腾下来,贼兵们有力气没地方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燕国"一天天衰败下去.除了哀叹外,无计可施.
山中贼好对付,家中贼却难防."荒唐,难道朝廷派他来,就是让他种地的么?"一些地方官员对抚慰使大人不一鼓作气,入山将土匪犁庭扫穴,却埋头插手地方民政的行为很是不满,私下里怨声载道.可抱怨归抱怨,他们很快发现城里的治安在渐渐好转.随着匪患远去,流民、闲汉们纷纷有了营生,已经清淡了很久的市集慢慢热闹了起来.一些产自塞外的羔羊、牛马等牲畜再次出现在大伙视线内,而一些很久不来的行商,也大着胆子穿山越岭,将本地的特产贩到涿郡、渔阳甚至更远的蛮荒之地.
而一些利益少许受损的富豪们也开始念叨安抚使大人的好处.在李旭的政令中,他们失去了一些什么也收不上来的荒地,但同时每年也不必再为那些土地向官府缴纳赋税.并且安抚使大人亲口承诺,待地面上完全太平后,那些距离城市更远的废弃村庄也会并入民屯行列.所有无主荒田,大户们可以派家中奴仆去垦,各项待遇和流民垦荒等同.
自从大业九年,朝廷为了避免土匪掠民为兵,下令将远离城市,无力筑堡垒自守的村庄全部放弃掉后,那些曾经的沃土已经成了兔子和野狼的安乐窝.没人敢到远离城市五十里外的地方种田,即便土地里能长金子,大伙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抚慰大使李旭宣布他将从土匪和野兽手里重新夺回那些土地,无疑让很多人兴奋得两眼放光.虽然此举与朝廷的政令有些抵触,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地方官员和豪门集体保持了沉默.
"那小子仗着陛下的信任,已经荒唐惯了,这点小事不算大错.况且田地夺回来,大伙都有好处分!"几个郡守私下通气时,如是说道.弹劾了几次李旭没效果后,他们也有些泄殆了.据消息灵通的人说,朝廷不是不想撤换李旭,但第一陛下本人的态度十分难猜,贸然给李旭小鞋穿,难免有人会再度被发配到岭南捉大象.二则除了李旭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外,其他人还真不愿意到这四战之地,同时面对漫天王、历山飞、窦建德和张金称.况且虎贲大将军罗艺早晚必反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他要是造了反,第一个挡在他南下路上的便是原来汾阳军.大隋朝不乏能征惯战的勇将,可有胆子与罗艺麾下虎贲铁骑对阵者,实在找不出几个.
出于上述种种或实或虚的原因,官员们暂时接受了李旭的荒唐.可入夏后,新任六郡抚慰大使,汾阳军大总管李旭的另一道更荒唐的命令却让大伙彻底坐不住了.他居然以军队、官府和民屯缺乏干才为名,张榜招贤.公然宣布无论出身门第,只要自认为有些本事的,无论是在武艺和谋略方面,均可自荐.所有人等只要通过考试,便授予官职,唯才录用.
"这简直是无法无天!"几个郡守气得直跳脚.地方官员和朝廷官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虽然郡守和郡丞、县令这个级别的官吏都有朝廷任命.但主簿、功曹、西曹、金、户、兵、法、士诸吏,向来归郡守们自行辟置.李旭出榜募贤,并许之为官.就等于直接入侵了郡守和县令们的权力范围,不由得大伙不有所动作.
六位郡守以及各自麾下官员三十余人,联名写信到抚慰大使府抗议,宣布如果抚慰大使不放弃对日常政务的侵扰,他们将不得不集体挂冠,以示抗议.众官员不求能让李旭收回成命,但是认为见识了自己一方的真正实力后,这位年少无知的抚慰大使必将有所收敛.谁料信刚送到抚慰大使府上的第四天,李旭便派兵将几位郡守陆续请到了博陵.他拿出朝廷赐予的印信,当众宣布,既然身为抚慰大使,奉旨黜陟选补郡县文武官,就不能做睁眼瞎,对地方官员的玩忽职守行为视而不见.
"各地官员畏匪如虎,每每贼未至,而守土料民者先逃.深负皇恩,罪不容恕.然念各地流寇势大,郡县兵卒不齐,本官暂时不予追究!"众人印象里只会马上抡刀的李将军咬起文嚼起字来居然琅琅上口.只是字句里所隐含的威胁意味,就像一根从天而降的大棒子,瞬间就将六位地方父母官打得眼前金星直冒.
到了这个时候,大伙才想起眼前这位出身寒微的粗痞,手中居然还有自行任免地方官员的权力.虽然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自己的家族撑腰,朝堂中也不乏后台.但逼得对方动了粗,以"畏匪如虎,弃城不战!"的罪名将自己一捋到地,恐怕朝廷也只会对此睁一眼闭一眼.
"据我所知,诸位麾下,即便最少的一个郡,也有官吏百余人.诸位弹劾本官不肯入山剿匪,敢问这些年来,你们麾下哪位郡丞曾经主动和土匪打过一仗啊?诸位肩头有料民之责,敢问这些年来,怎么百姓越来越少,流贼越来越多?"李旭得理不饶人,冷笑着发问,直逼得几位郡守个个面色如土.
"既然各级丞、尉、兵曹不敢领军保境安民,要这些地方武职何用?既然各级主薄不能替苍生谋福,留这些主薄何用?"他挥挥手,命人拿上来一大叠状纸,"诸公只顾着去朝廷弹劾本官,但本官手里也有一堆弹劾诸公尸位素餐的条子,你等说本官是否该秉公处理呢?"
"那,那都是些刁民,刁民诬告.大人,大人千万,千万不能当真!"赵郡太守祖得仁吓得浑身直哆嗦,结结巴巴地回应道.
有道是,现官不如现管.众人在地方上任职多年,有时难免自以为树大根深,做一点出格的事情.况且收受贿赂、任人唯亲是大隋朝的吏治实情,仔细牵扯起来,恐怕谁屁股底下都藏着一堆屎.李旭隐忍了大半年时间来收集大伙的罪证,想必掌握在手的已经不少.众人再跟他硬碰下去,下场绝对是身败名裂.不如先服一个软,等这粗痞火气消了,大伙再找别的机会收拾他.
抱着类似的想法,其他几个郡守也站起来向李旭作揖赔罪,"大人一心为社稷和百姓着想,我等也是知道的.有时候是底下人胡闹,我们不得不让大人对他们想法有所耳闻,所以才签名联署为谏.行事虽有鲁莽之处,用意却无冲撞之心.望大人详察,恕了我等一时之过!"
话到了这个份上,按常理对方应该见好就收了.毕竟以一人之力硬抗六郡之官,即便是济景公樊子盖这样的勋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一方的损失.谁料李旭不怒则已,,一怒便不可收拾,冷笑了一声,信手提起一分公文,指着上边的文字追问道:"好一个刁民诬告.祖太守,你有几个远方侄儿叫祖君彦吧.李某记得他曾经于东郡为官,后来却因为与上司不合,挂冠而去了.大人可知眼下他去了哪里?"
"君彦,君彦他!"祖得仁的脑门上白毛汗都冒出来了,顺着眉梢鬓角滚滚而下.再看其他几位郡守,脸色全部由白转青,双手握成了拳头,却没半点勇气上前和李旭拼命.
"君彦兄才名远播,陛下早有耳闻.祖家有如此英才,何必让其埋没呢?我这里正缺个长史,祖大人若是有机会,不妨给君彦兄修一封书,让他到我这里来任职!"李旭微笑着,将刀一般的目光从几位地方大员的脖颈上扫过,每看向一人,都看得对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祖君彦现在是李密帐下的明法参军,在座每个郡守都心知肚明.实际上,自从民间传言"桃李子"这个童谣将应验到李密身上以来,很多世家大族都派了自己的旁系或庶出子侄前去追随.这也是李密在杨玄感兵败后,到处逃窜却既没被官府抓到,也没被饿死在逃亡路上的关键原因之一.
眼下李旭手中揪到了祖君彦,肯定也查到了其他追随在李密身边的人.顺藤摸瓜,这私通盗匪的罪名看来谁都跑不了.
想搬救兵,已经来不及.想当场造反,六个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打李旭一个人不过.面对着眼前这位笑里藏刀的杀神,众太守不得不彻底放弃抵抗."请大人明鉴,我等对朝廷赤胆忠心!"祖得仁带头,其他几个太守相继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边自我辩解,一边咚咚磕头.
"各位大人何必如此,我只是听闻君彦兄的才名,并无其他意思!"李旭赶紧伸手相搀,笑容比寺院里得弥勒还和蔼可亲."临到此地之前,陛下教诲说要我涤汰庸吏,任人唯贤.所以我才想起请君彦到我军中任职.既然君彦兄闲云野鹤惯了,我也不让祖太守为难.况且他只是祖大人的侄儿,即便亲子成年,老父的话还不肯听呢.何况侄儿跟叔叔,表面上看着近,其实有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大人说得是,大人说得是.君彦那小子自幼忤逆,我祖家早想将其逐出家门.大人看中他是他的福气.如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这当叔叔的也毫无办法!"祖得仁瞬间在地狱门口打了个转,用官袍抹了把脸,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过是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他却好像耕了十几亩地一样累.喘息声犹如拉风箱,汗水将脊背处的官袍全部浸透.再看其他几位太守,模样比祖得仁好不到哪去.一个个气喘如牛,汗水顺着耳根子成股地向下淌.
"其实,我也知道,在咱大隋官员中,像几位大人这样肯做实事的,还属凤毛麟角."李旭见将众太守都吓住了,大度地挥挥手,按照萁儿和崔潜等人事先安排好的步骤,决定撒出手中的甜枣.
"我已经准备将几位大人不畏艰险,与民同甘共苦的事情如实上奏朝廷!"他放下有关祖君彦和祖得仁两者之间连系的弹劾,从另一名亲兵手里拿出份尚未用火漆封口的公文,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我初来乍到,几位大人的功绩可能没写全.趁着还没往外送的时候给大伙过一下目,若有疏漏,待会儿我再另行补充完整!朝廷最近要从地方选拔一批干吏,我只能替诸位做一步算一步.至于陛下如何斟酌,就看诸公的福缘了!"
此话一交代,几个太守如果不趁机向上爬就是傻子.按大隋官制,上郡太守为从三品、中郡为正四品,下郡为从四品.就算平级调往朝堂的话,也能补到一部侍郎或员外的头衔.如果再花些钱活动活动,找对了门口的话,补到某部尚书的缺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在地方上有实实在在的功劳.如今各地民不聊生,乱匪多如牛毛,有哪个地方官员都无法腆着脸自己说自己功勋卓著.而李旭肯出面为他们几个请功,则无异于雪中送炭.
"我等谢大人宽宏.无论我等将来到了何处,大人之恩,没齿难忘!"还是祖得仁脸皮厚,走上前,再度长揖倒地.
"咱们有幸在同一地方为官,本来就是缘分.互相帮忙是应该的,总好过互相拆台不是!"李旭向旁边避开半步,然后以平级之礼相还."诸位先别忙着道谢,看看我写的奏折,除了剿除盗匪、安顿灾民的功劳,还漏了些什么.大伙不要客气,群策群力!"
话说到这个份上,旭子和众人之间终于有了些同僚的模样.几位郡守互相推让了一番,最后选定由博陵太守张君明和赵郡太守祖得仁两个为代表,将李旭已经写好的奏折接过去粗略看了一遍.大隋目前地方动荡,所以旭子尽拣了勤政爱民、协助征剿流寇方面的实在功劳给众人向头上安.几个郡守乐得合不拢嘴,却也在旁边非常适时地提醒道:"李大人抬举我等,是我等的荣幸.但陛下恐怕不爱听各地有这么多盗匪的事情.大人今后给朝廷的奏折,不如多写一些地方风调雨顺,朝廷德被万民,你我尽心教化的功绩.虽然看上去有些不着谱儿,但能让皇上听着耳顺,也是咱们做臣子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