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隋乱(校对)第1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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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张须陀的目光中,旭子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任何扫兴的话.老太守肯把自己叫过来商量此事,摆明了没把自己当作外人.如果自己过于不识抬举,恐怕今后会令很多人为难.
想要有所作为,首先你得适应身边的环境.
旭子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向老太守妥协.猛然间,他又想起谢映登的一句话:这世道,所谓官和贼,只不过一个抢劫时拿的是大印,一个抢劫时拿的是刀枪罢了!
"那皇上算什么,算坐地分赃么?"旭子被自己心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四下看了看,他努力使得自己的表情不那么古怪.
"嗯,地方上出十万,府库里再挪五万出来.十五万贯钱,一盏珍珠翡翠琉璃灯,夏粮快入仓了,把春天时郡里留的压仓粮再挪一批,装船运到东都去!"裴操之见张须陀和李旭都没有异议,很大气地挥挥手,决定.
"大人想得周全!"李旭笑着点头,奉承.
"这次路上会很安全么?"与此同时,他心中却冒出了另一个古怪的想法.他记得春天时齐郡曾经以路上不安全为由拖欠应该送往朝廷的赋税.这回同样是送往东都洛阳,沿途经过那么多土匪横行的区域."太守大人不会调郡兵护送给皇上的贺礼吧!"旭子暗中苦笑,如果是那样,恐怕又要和徐茂功相遇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此居然有几分期待.
当旭子和张须陀从二人太守府衙告辞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山下边去了.临近傍晚的街道很热闹,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抓紧黑暗来临之前这难得的机会放松自己.这里的大多数百姓都保持着天黑后就上床睡觉的好习惯,或者说,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没有钱买灯油.所以,日落之后到天黑之前这段时间就成了一天之中最值得珍惜的好光阴
有人在路边举着酒碗唱歌,这是齐郡人表达快乐的方式之一.他们的快乐总是很简单,多赚一个肉好,或者儿子的聪明被人夸赞了几句,就会非常满足.有人在大声说着某些流传以久的英雄故事,在旭子和张须陀这种真正领过兵的将领听来,句句荒诞不经,却总是能赢得很多听众的追捧.
旭子知道自己也曾经这样满足过,但现在他心里却很空.比起这些不知道下个月的米是否够吃的人,他已经得到了很多.但人的欲望好像永无止境,得到的越多,期望也随之越大.
特别是最近,封爵、府邸、食邑、女人,他好像什么都有了,但又觉得什么也抓不着.有时候特别想喝醉一次,但齐郡的酒远比舅舅的私酿差得太多,喝上一整坛子,依旧让人两眼发亮.
"仲坚最近不开心?"与李旭并络缓缓而行的张须陀见心腹爱将情绪不高,笑着问道.
"可能是天气的缘故,这里比我老家那边热得多,也湿得多!"李旭想了想,回答.无论谁处在我这个位置也不会太开心,最敬重的长辈是贼头,最好的朋友是仇敌,曾经引以为靠山的陛下是个不守信用、做事随意并且贪婪的家伙.他心里如是想,眼神却平静如水.
"小子,你很不错!"张须陀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旭子一下,他的人和马都比李旭矮,所以做这个鼓励的动作很费劲."不如去路边喝一碗,这里看上去有点脏,但菜做得很地道!"收回胳膊后,他大声建议,然后不容对方拒绝,径自把马拉向了路边.
路边酒店的小伙计没料到两个请都请不到的客人会突然从天而降,惊得连欢迎的说辞都变了调,"两位爷,两位大人,楼上请啦,楼上雅座里请!小七,赶快找人收拾一张临窗的座位出来,张大人,张大人到咱们店里吃酒了!"
"不用,不用,就楼下大堂就好,老夫爱楼下这热闹劲儿!"张须陀很随和,信口吩咐.然后把马缰绳甩给了小二,自己拉过一个长凳子,看都不看就坐了下去.几位跟着二人走入店门的亲卫试图上前帮忙收拾桌子,被张须驼用大手一划拉,统统赶到了街对面.
"你们自己找地方吃饭去,别走哪都跟着.这是城里,又不是两军沙场!"老将军指着对面另一家酒馆,大咧咧地命令.
李旭有些吃惊.虽然他从军之前经常在舅舅的店里帮忙,但自从当了军官后,很少再于底层大堂请人喝酒.第一这里太嘈杂,必须大声嚷嚷才能把话说清楚.第二,跑堂的小二对底层的人也不够尊敬,加一个菜总需要千呼万唤.还有一点就是旭子自己的虚荣心,有了钱之后,他本能地希望自己活得更舒服,更被人尊敬一点儿.
不过既然张须驼坐下了,他也不得不跟着坐好.旭子身边的两个亲兵见状,不待上司吩咐,主动跑去与张须陀的亲兵一道就座.他们尽量选择了靠近入口的桌子,两家各自有七八张桌子的小酒馆隔一条街道门对着门,如果张须驼和李旭这边有什么危险,他们随时可以冲过来.
"来一坛新焙,一碟子糟豆,其他下酒的菜拣新鲜拿手的上几样."张须陀显然对路边小店的吃食很熟悉,不看伙计递上的水牌,信口吩咐.
"一坛新焙,一碟糟豆,其他拣拿手的上啊!"由于兴奋,小伙计的声音拉得又长又嘹亮.惹得周围的酒客们纷纷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穿着武将常服,却混在他们之间喝酒的贵人.很快,有人便认出了这二位的名姓,大着胆子向这边举起了酒碗."张大人,来喝我的吧.刚开的封,还没动过呢!"
张须陀笑着抱拳相回,"诸位慢用,我的酒一会儿就到!"
"张大人先喝我的吧!"得到回应的酒客们更加兴奋,纷纷将自己的面前的酒坛子抱起来,向张须陀这边招呼.
"大伙自便,我今天请客,不好借别人的酒!"张须陀指指李旭,拿着对方当辞谢的理由.
"那大人请慢用,我们就不勉强了!他日若有机会,一定敬大人一碗"酒客们转头,各自回到先前的热闹.
一种久违了温馨涌现在旭子的心底.他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酒客们所过的那种安逸的生活,或着说,他对底层的生活依然留恋.从军后的岁月让他活得很精彩,却永远与安宁祥和无缘.而张须陀大人却把两种生活轻松地契合在了一处.看着他现在这种于油腻腻的凳子上腆腹而坐的慵懒模样,任何人都难把他与官场中那个八面玲珑的老将军联系到一起.
"错过了最后一次征辽机会,有些失望,是不是?"酒菜端上来后,张须驼给自己筛了一碗,一边喝,一边问道.
"有点儿!"李旭也学着张须陀的样子给自己倒了碗酒,猛灌了一口,回应.
"说实话,去年听你说起陛下想调咱们二人去辽东,我也很期待.结果后来皇上另有安排了"张须陀用手刨了个豆荚,将翠绿色的豆子丢进嘴里,话音变得有些含糊,但意思很清楚,"老夫也好不甘心.不过说了不算,算了不说,这是我朝惯例.老夫这辈子遇到类似的事情多了,也就麻木了!,"
"是末将传话不慎!"李旭放下酒碗,道歉.二人将同时被调往辽东的安排是他亲口透漏给张须陀的,没想到皇帝陛下记性居然这么差.
"没你的事."张须陀用粗大的手指快速剥着豆荚,吃得津津有味."朝廷里边那些猫腻,老夫比你清楚得多."他又抿了一碗酒,如回忆般品尝其中辛甘驳杂的滋味.
老将军好像对朝廷很失望.李旭端着酒碗,敏锐地猜测着张须陀的心事.酒馆中的人很杂,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交流感情的场所.如果被人一不小心听了去,事后再捅上一刀.旭子知道自己有些过于谨慎了,但无论谁吃过这么多亏,恐怕都会一样觉得处处藏着敌人.
"本朝为官,第一要看出身,有的人生来就是公侯,有的人一辈子也捞不到爵位!"张须陀吐了口酒气,继续肆无忌惮地抨击."像你这样的幸运家伙,甭说别人,老夫看着都眼热!"
"末将自己也知能走到今日,全凭陛下赏识,几位大人提典!"
"是你自己有本事.别人可以胡说,你的本事,我和叔宝等人可都亲眼目睹过的,不能闭上眼皮说瞎话!"
"叔宝、士信和几位同僚的才能胜我十倍,大人的本事末将更是望尘莫及!"
"你也不必谦虚,叔宝、士信和重木的本事与你都在仲伯之间.至于老夫么,年青时还能跟你较量一番,如今可不敢自吹!"张须陀笑了笑,说道.新焙劲冲,他又喝得有些急,所以脸色看上去已经开始发红.
但李旭知道,这一刻张大人嘴里吐出来的,却绝不是醉话."重木是生来就有封爵的,不能算.叔宝、士信和你一样,都是想凭着手中本事博取功名的.老夫年青时,也和你们怀着一样的心思,现在人老了,功名之心稍淡了些,却也未完全看得开."老将军断断续续的说着,仿佛在跟多年不见的老友聊着心事.
"老夫和你们一样.也不愿意窝在地方上,和土匪流寇打一辈子交道!"他用手指轻扣桌案,咚咚有声.此时旭子倒佩服张须陀会选喝酒的地方了,无论二人刚才话音高低,周围几张桌子上的客人自顾谈笑风生,注意力从来不被这边的话题吸引.
"大人多年来维护之恩德,百姓们定然铭刻于心!"李旭见张老将军有些醉了,抛开自己的心事,笑着安慰.
"恩德?"张须陀的眼睛又亮了起来,笑容很令人玩味."李将军,你真的是飞将军李广之后么?"这次他没剥豆荚,而是把十指交叉起来,顶在下巴上发问.
"按族谱,我应该是飞将军的二十五代子孙!"李旭楞了一下,回答.当初徐茂功曾经教导过他,飞将军李广后人是个金子招牌,既然是真的,就一定别藏着不让人知道.
"你很确定么?"张须陀笑着,目光如水.
"家谱上是这样修的!"李旭笑着回了一句,举起酒来遮住自己的视线.家谱这东西是否作得准,其实有待商榷.就像唐公李渊能同时成为凉武昭王李暠和飞将军李广的后人,上谷李家也把李暠列为祖上杰出人物之一.但事实上,那位李暠身上恐怕匈奴人的血脉更重些,与李广之间却未必有必然联系.
"家谱上说,我是张昭的后人.祖辈名人出了一大堆,但我小时候,想吃碗这个东西得跟家人央求好几天!"张须陀指指眼前的一堆豆荚,笑着解释.
"我也差不多!穿件新衣服要等过年!"端起酒坛,给各自面前的酒碗斟满.张须陀刚才这几句话将二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年少时的那些生活虽然有些苦涩,回忆起来却充满温馨.
"所以我们这些人对功名的渴求更强,也更容易失望!"张须陀端起酒碗,与李旭碰了碰,总结.
李旭痛快地将一碗酒灌了下去,火辣辣的滋味直冲脑门.张须陀的话简直就是他的心声,虽然他自己不愿意说出来.
"今天告诉我们陛下最喜欢什么,你很为难吧?"张须陀给二人斟满酒,继续追问.
"有点!其实我见过陛下的次数不多.说不定是胡乱猜测!"李旭苦笑着灌了自己一碗.
"其实我和老裴也听说过一些风传,找你来,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张须陀陪了一碗,抹了把嘴巴上的残酒,补充.
李旭连声苦笑,两位老大人都是人精,他无论怎么小心,依旧要着人家的道.不过两位大人此举也不包含什么恶意,找个人出头罢了,反正李旭不说,他们也能想到其他办法.
"你不明白老裴和我怎么突然又大方起来了,是不是?"张须陀边喝,边问.
"路上依旧不太平!"李旭摇头.在太守府衙时,张须陀给他使了好几个眼神,至今弄得他还满肚子谜团.
"万岁春天征辽时,很多郡县都阳奉阴违,朝廷法不责众,所以老裴胆子也跟着变大.如今大军凯旋归来了,以万岁的脾气,恐怕要找几个人算帐.所以咱们的礼物,一定不能比别人少!"
"咳!咳咳!"李旭一口酒全部呛到了肺里,大声咳嗽.他没想到裴操之还有如此难处,更没想到,在地方官员眼里,朝廷已经变得如此不堪.但大伙却必须忍受这样的朝廷,这样的陛下.因为失去秩序后,世道会更加艰难.
"慢慢喝,别太快!其实早些年我也挺失望的,但失望多了,就习惯了!"张须陀轻轻叹了口气,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李旭坐直身躯,默默地举碗相陪.他没想到张须陀将军对朝廷居然比自己还失望.如果对方不说,谁又能料到为地方治安呕心沥血,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献给大隋的张老将军,居然怀着满腔幽愤呢?
"我希望能看到一个体贴百姓的朝廷,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平头百姓.我希望能看到一个清廉的官场,因为他们贪一次,够我老爹当年忙活三辈子."张须陀将酒坛子倒着举起来,与旭子均掉其中的琼浆.
"先帝初建大隋时,我以为自己如愿以偿了.但我从三十岁时开始失望,一直失望到五十岁!"他的笑容有些苦,但语气与脸上的表情相矛盾,看上去带着一点点自豪.
"但老夫却从不觉得遗憾!李将军,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次,张须陀没有着急举酒碗,而是换了一种非常非常郑重的口气问.
"请大人不吝指点!"李旭抱拳,施礼.这些天来,他一直很迷茫.听了张须陀没头没尾的话,心情却渐渐变得开朗.他知道老将军在指点自己,所以用一种非常感激的心态受教.
"因为我发过誓,要护着这里啊.不过,不是为了他们的感激!"张须陀将脸靠近李旭,用胳膊压住对方的肩膀,以极低声音说道."你看看他们,想想,想想自己这辈子最珍贵的是什么东西.想想,想起来了么?"
"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旭子想不出来.是酒馆中这些温馨的回忆么?他不能确定.他知道自己还年青,感悟不到张须陀此时的心态.但他发现自己不像原来那样烦恼了,因为他现在做着同样有意义的一件事.
我发过誓,守护着这里.那天晚上,张须陀如是道.
酒徒注:这周身体极其不舒服,更得少了,大伙见谅.下周开始恢复正常.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二
上)
第二天日上三杆,旭子才从昏睡中爬起.望着眼前忙着给自己打水净面的石岚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昨天晚上居然被张须陀给灌了个烂醉.至于迷迷糊糊之间自己和张须陀都说了些什么,却是大多记不太清楚.甚至连自己怎么回的家,都无从想得起来.
"郎君擦一下脸吧!"石岚将一块天竺布做的面巾用温水润透了,拧干,送到李旭面前,说道.
"噢!"李旭接过面巾,用力在脸上揉了两把.面巾上的温润使得他神智稍回,心态却未免有了些尴尬.在他记忆中,父母双亲平素是极其恩爱的,但若是父亲在外边醉酒晚归,母亲虽然不会大闹,一番唠叨却是少不了.若是换了舅舅犯了此男人罪过,舅妈张刘氏不把房盖捅破一回事情不算完.可偏偏石岚的模样似乎无怨无怒,甚至在自己接过面巾的瞬间,流露出来的眼神都是怯怯的,仿佛一头受了惊的小兽.
想到这,他心里不觉涌起几分温柔,伸过手去,一边帮石岚洗面巾,一边说道:"我自己来吧,这种事一个人就做得来!"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把石岚惊得向旁边闪了几步,惶恐地赔罪道:"水凉了么,我再去换些热得来,郎君稍等,片刻就好!真的片刻就好"
"水温很好啊,为什么要换?"李旭抬起头,忍不住满脸惊异.在他印象中,石岚的胆子不能算大,至少也是个能包住半个天的主儿."难道我昨晚醉酒做了什么错事么?"他从脸盆中抽出双手,举到眼前细看.那双握刀握久了的手粗糙异常,掌心处却隐隐透着几分厚重.
"我以为相公嫌水凉!"见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样,石岚哀怨地笑了笑,低声解释.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平素性子和气的父亲每次喝醉了都会打阿娘.有一次打得阿娘卧在地上爬不起身,酒醉的父亲志得意满,歪倒在床沿边呼呼大睡.自己和哥哥吓得哭都不敢哭,紧紧相抱着,瞪着眼睛盼天亮.
天明时,如果父亲醒了酒,他会收拾起石匠家什,开开心心地去外边干活.如果父亲不幸宿醉未醒,无论洗脸水凉了,或是早餐不合口,家中便又是一阵狂风暴雨.
阿娘在世时,她曾经愤愤地替阿娘鸣不平.而善良的阿娘却一边揉着脸上的淤青一边说,"二丫,别怪你阿爷.他心里烦,才会出去喝酒."
"男人心里烦就可以成为打女人的理由么?"石岚不敢追问.因为知道母亲的下一句话肯定是,"阿娘命苦,等你长大了,一定找个知冷暖的嫁了.一辈子别红脸,无论遇到什么坎儿两人商量着过."
"水不凉,正好.其实凉点儿也没事,刚好提神!"李旭的话从头上传来,将石岚从记忆中唤醒.抬起头,她看到的是一张虬髯曲张的脸,眼神中,却带着三分关切,三分怜惜,还有几分,好像是,好像是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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