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隋乱(校对)第1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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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一头,酒半斗!"头目们提出战斗奖赏粗鄙不堪,从头到脚也没离开一个"吃"字.可一个简单的"吃"字,却令胆小的喽啰们全都疯狂了起来."入泽吃獐鹿,出泽食牛羊!"他们哼着不切实际的战歌,一拥而上,居然逼得罗士信和独孤林两个不得不后退."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流寇们高歌向前,踏着袍泽的尸体,义无反顾.
是谁把这些老实巴交、胸无大志的农夫变成了盗匪?李旭不敢去想其中答案.此刻他既没有感悟人生的时间,也鼓不起割肉喂鹰的勇气.为了拖延流寇们冲到自己面前的脚步,他只有不停地弯弓搭箭,每一次松弦,必有一人闻声而倒.
骑在静止的马背上射五十步之内的目标,旭子几乎不用瞄准.弓弦爆发出一声脆响,他把试图从背后偷袭罗士信的一名喽啰兵射倒在地.然后,他快速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破甲锥,瞄准了带队冲杀的另一名小头目.
长箭在半空中发出一声低啸,撕开布甲,射入那名小头目的胸口半尺.哼着战歌的小头目迟疑地向凉亭这边望了一眼,吐出一口血,缓缓地倒了下去.流寇们的队形又是一乱,趁着这个机会,罗士信连挥长槊,将逼近自己身边的人迫退数尺.敌军人太多,山路又不平坦,让他一身的本事有点施展不开.正郁闷间,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看见自己侧后有金属的光泽闪动.
"找死!"罗士信猛磕马镫,逼得战马向前跳出数尺.旋即,他以槊为棍,转身横扫.槊身上猛然传来一股巨大的阻力,一名偷袭失败的流寇被槊尖扫中,肚破肠开.罗士信没时间去检视自己的战果,快速把身体拧正,槊身有带着风声扫回,磕飞了两柄刺到眼前的尖木棒.
一个绳子从半空中抛来,毒蛇般缠住了槊身.罗士信用力回夺,长绳另一端的敌军小喽啰却死死握住绳索不肯松开.这名放羊出身的小喽啰力气没有罗士信大,连人带"兵器"被撤得快速向战马靠近.他急中生智,把双腿紧紧地插入泥土中.快速前进身躯被山势所阻挡,小喽啰大声惨叫,整个身体都弯成了一个三角形,脚下的泥地亦被他的腿硬翻出两道带血的深沟.就在此时,一个不怕死家伙看到便宜,挥刀直奔罗士信的战马.
"无耻!"罗士信气得破口大骂,却无法及时扯回长槊保护自己的坐骑.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一支长箭破空而至,射翻已经扑到战马脖颈前偷袭者.紧接着,第二支羽箭呼啸而来,正中那名扯着绳索的小喽啰的咽喉.
"士信,重木,靠到凉亭这边来!"张须陀在给弓臂搭上一根羽箭的同时,大声命令.叛匪们拼命了,罗士信的威名已经镇不住他们.接下来将是一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恶战,结果如何,未可预知.他松开弓弦,射杀与独孤林纠缠的喽啰兵.然后飞身下马,顺势从战马身侧解下一根铁脊蛇矛.
如果是两军在平地上对冲,战马的作用不亚于令武将多了一双手臂.但在四个人没法与数百名红了眼睛的敌手对冲.如果不想逃走的话,采用徒步迎敌的方式更利于互相照应.张须陀侧过头,试图建议李旭也徒步接战.却看见旭子在马背上快速射出一箭,然后跳下坐骑.在身体落地的瞬间,又发出了第二箭,射翻对面冲得最勇敢的一名对手.
"老夫无能,让李郎将受累了!"张须陀非常抱歉地说了一句.挥矛,将冲到眼前的一名敌手砸得脑浆崩裂.接着,他以矛为棍,"呜!"地抡开一个大圆,凡被铁矛碰到者,无不筋断骨折.
"能和张大人并肩作战,是小子的荣幸!"李旭快速回了一句,松开弓弦,将冲到独孤林身边的喽啰兵射死.流寇们的攻势很猛烈,一幅不死不休的劲头.罗士信和独孤林几度试图冲回凉亭这边,都被敌人缠得死死的,无法成功与"主力"汇合.
"你,退后几步,进亭子!"张须陀头也不回,命令.经过一上午的实战检验,他对皇帝陛下给自己派来的这名臂膀非常满意.少年人不但头脑清醒、马术、刀法和射艺也堪称一流.特别是他手中那张弓,张须陀分辩出那是大隋开皇年间的兵部统一制造的极品,臂短而力足.能将这种弓使得如此娴熟的,张须陀近十年内没看到第二个人.能将这张骑弓当步弓用,还能箭无虚发的,张须陀可以保证自己这辈子是第一次见到.
李旭非常默契地后退数步,整个人缩进了凉亭中.凉亭四周有一道齐腰高的围栏,人站在其内,安全性大增.此外,张须陀舞矛的招式大开大阖,距离他太近了,也的确影响老人家的发挥.
张须陀没了后顾之忧,兵器抡得更顺手.一人一矛夹着一团风,快速在敌人之间游走.石子河派来几名精锐手下过来试图缠住他.被老将军一人一矛,连人带盾牌砸了个稀烂.紧接着,张须陀大喝一声,前冲数步,硬生生冲破盗贼们的队伍,来到罗士信的战马前.
"跟我走,靠向凉亭!"张须陀大声命令.随后挥矛猛砸,将拦在罗士信战马前的两名喽啰砸翻,接着长矛突刺,直接将另一人挑起来,甩上了半空.
罗士信本来就凶如野虎,得到张须陀这个强援,谁还拦他得住.当下二人互相照应着,槊矛齐舞,从人群中趟出一条血路,冲回李旭用羽箭坐镇的凉亭.两个胆大的乱匪奋力来追,才迈动脚步,被李旭一箭一个结果了性命.其他盗匪见到自己一方尸骸遍地,对方的人居然一个没能留下,惊叫了一声,气势瞬间又是一沮.
"你护着李将军,别让其他人靠近凉亭!"张须陀丢下罗士信,转身再度杀入敌群.一瞬间功夫,他身上的铁甲先后被几支兵器刺中,但对方在刺中他的同时,已经被铁矛扫了出去.因为力道来不及用足,每一处伤口都无法给予其重创.
转眼之间,张须陀又冲到了独孤林马前,颏下胡子和身上的铠甲都被人血染了个通红.那些喽啰兵见了他凶神恶煞般模样,心下胆寒,有几个丢弃兵刃居然向远方逃去.张须陀无暇去追,用矛尖向放鹤亭指了指,带着独孤林再度于人群中冲开一条血路.
四个人汇合,站在凉亭附近死守不攻,局面立刻大为改观.试图冲上前立功的山贼首先要提防被旭子用羽箭招呼到.好不容易躲过了羽箭,又要面对两根长槊,一柄铁脊蛇矛.单打独斗,罗士信手中的一根长槊就已经令人威风丧胆,同时面对三个与不亚于罗士信的好手,流贼们即便有那个勇气,也没那个本事.
"冲上去,冲上去,张老儿自己都上阵了,他们只有四个人,根本没有埋伏."石子河躲在人群后声嘶力竭地喊.他发现自己赌中了,张须陀的确在虚张声势.四个人,居然敢硬撼两万大军,这老头的胆子简直是生铁打的.
已经逼近到凉亭附近的流贼们面面相觑,石子河的命令他们听得一清二楚,眼下这种情况,傻子也知道附近根本不会有埋伏存在.如果他们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势头不顾一切向前冲,就是累,也能把张须陀老儿累死.
但他们谁都不愿意冲上去做第一个,甭说第一,就是前十名冲上去的人,也不见得有机会领到大当家许诺的赏赐.那胡子被血染红的老家伙比少年人还有力气,铁脊蛇矛在他手里简直能当鞭子用.直接被砸死了还好说,万一被砸断了脊梁骨,山寨里可没有养"白吃饱"的规矩.
"尔等还要战么,尽管上来!"张须陀手持铁矛,站在罗士信和独孤林二人中间,威风凛凛.这一年,他四十九岁,比起汉代老将黄忠,还算一个年青人.
流寇们发出一阵鼓噪,无一人愿意打头阵."杀了老家伙,赏十头羊,五斗酒!"石子河咬着牙,把赏金向上涨了十倍.话音刚落,他心头猛然感觉到一阵惊惶,本能地向旁边躲了躲,羽箭破空带起的劲风刮得他汗毛直竖.就在他身边,一名身穿猪皮战甲的亲兵惨叫着倒了下去.
"晦气!"李旭悄悄嘀咕了一句,再次将箭搭上了弓臂.这一上午弯弓次数太多了,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两臂已经开始哆嗦.为了不影响伙伴们的心态,他以极小的幅度喘了几口气,努力端稳弓身,将箭锋瞄向距离张须陀最近的一名小头目.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尔等到底要干什么!"张须陀横眉怒目,质问敌军.如果石子河命人放箭,顷刻之间就会把他和其余三人射成刺猬.为了不给敌人思考的时间,老将军不得不一次次故弄虚玄.
"杀上去,杀上去,就算他浑身是铁做的,也架不住咱们这么多人踩!"石子河的先锋兵马后,又挤上前六百多人.裴长才与石河一样,藏身于亲兵中间,大声给众流寇出主意.既然前方没有埋伏,他当然不能让石子河一个人立了全功.响马们合伙打劫讲就的是谁出力多谁拿大头,能分好处的时候,白带兵向来不甘心屈居人后.
"杀上去,你们行不行啊,不行就下来,让我们上!"裴长才的长子裴光口才不亚于其父,对着挡路的灰衫军先锋精锐煽风点火.石子河麾下的弟兄自然不肯在这最后一刻将功劳让给别人.几个小头领以目光互相示意,突然大喊一声,同时带着数十名兄弟扑向了凉亭.
"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齐鲁男儿!"张须陀大喝,抖动铁矛,迎住冲在最前方的敌人.秦叔宝能不能把援兵带来,现在已经不需要他考虑了.战到此处,敌我双方生死有命.
他一矛击飞敌人的兵器,又一矛将对方刺了个对穿.然后拔出铁矛,快速后退.两个蟊贼呐喊着追来,被罗士信和独孤林一人一槊料理掉.紧接着,张须陀的身形再度前冲,于兵器丛中将一名叫嚣甚欢的流寇头目脑门拍碎.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张须陀铁矛横扫,荡出半个圈子.罗士信护住他的身左,独孤林挡住他右侧敌军.三人的动作配合默契,犹如一个人长了三头六臂.在群贼环攻之下,丝毫不落下风.
"绕过去,抄他后路!"有人大声给灰衫军出主意.众盗匪们奋勇向前,从两翼抄向凉亭.张须陀等人只能挡住正面,如果从侧翼包抄过去将他围起来.即便是真的三头六臂之身,也有手脚忙不过来的时候.
敌军一改变战术,李旭所承受的压力立刻增大.他只有一张弓,而对方冲上来却是二十几个.他快速松开弓弦,射翻冲得最快那名盗匪.然后弯弓射倒第二个.没等他将第三支箭搭在弦上,第三名手持白蜡木杆的盗匪喽啰已经靠近了凉亭.贴身肉搏,长枪兵自然不会惧怕弓箭手.口中发出一声得意的欢呼,盗匪喽啰将白蜡杆削尖的一端对准了旭子的胸口.这一击,他志在必得.连身边的同伴都不忍与他争功,刻意放慢了前冲速度.白蜡棒尖端没有传来期待的力道,小喽啰发现自己居然在不到五尺的距离上刺空了必中一矛,他慌忙回夺兵器,却发现白蜡杆被那名弓箭手夹在了胳膊底下.随即,他看见旭子变戏法般从地上拔起一把黑色长刀,接着,他发现自己飞到了半空中,看见历城内炊烟袅袅,街道美丽得犹如人间仙境.
失去身体的头颅叹息着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李旭一脚将无头尸体踹飞,出柙老虎般跳出凉亭,逆着人流直冲上前.流寇们谁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躲避不及,居然被他一口气砍翻了三个.血泉水般喷起来,染得冬日天空殷红一片.
旭子的眼睛急红了,他只有一个人,护不住张须陀等人的背.加上张须陀,他这边只有四个人,扼守不住脚下的官道."没有任何办法了!"他大声怒吼着,冲散凉亭一侧的敌军,然后不与张须陀等人做任何配合,一人一刀,脱离战团核心,从敌军相对稀落处径直切向了躲在人群后的石子河.
没有人想到旭子会这么干,包括一向小心翼翼的石子河本人也没有.流寇们一直提防的是有人在远距离用羽箭将自家主帅阻杀,却不曾设想只有四个人的敌军会突出奇兵反击.等他们听到了石子河的惊叫声,整个战场已经乱了套.旭子大声咆哮着,野兽一般,硬生生冲破了两小队人的拦截.转眼的功夫,他身上受了四五处伤,但是和敌军主将之间的距离也缩小到不足三十尺.
石子河身边亲兵众多,在人群中杀了他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战场上的形势让人无法保持冷静的思考能力,前几次试探性攻击中,那柄黑色长刀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太惊人了,关心石子河安危的喽啰们不敢拿大当家的性命做赌注.
张须陀又用铁矛刺死了一个对手,接着,他敏锐地发现自己周围敌军稀少了许多.盗匪们纷纷转身向后,头也不回.张须陀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因.本来被他保护在身后的李郎将不知道从何时起,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已经冲到了敌军主将身边.追得敌军主将与亲兵大步后退.而在李郎将身后,数百灰衫军士卒大叫着紧追不舍.
"好汉子!"张须陀心中暗赞,他由衷地喜欢上了这个副手.虽然双方彼此之间相处了不到半天,虽然马上大伙就要一同战死.但黄泉路上有这样的勇者相伴,绝对无人会感到寂寞.用铁矛向石子河指了指,张老将军对浑身是血的罗士信和独孤林二人下达了总攻命令,"跟我冲上去,杀了姓石的!"
"是!"回答声不仅来自罗士信和独孤林两个,在山坡上,数百人轰然以应.张须陀惊喜地回头,看见秦叔宝带着四十几个骑兵冲上了山梁,而在他身后的官道上,还有无数齐鲁壮士呐喊着杀来.
"叔宝,速去救李郎将!"张须陀高兴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紧追石子河战旗不舍的李旭叫嚷,"快,快,…!"
"是!"秦叔宝双腿一磕马镫,顺着山坡直冲而下.山坡上的流寇的队形本来已经非常混乱,猛然见到秦叔宝带着大队人马冲下来,以为自己遭遇到了一直小心提防的埋伏.刹那间,石子河的灰衫军冲散了裴长才的白带军队形,裴长才的白带军仓惶下逃,又冲散了山脚下观战的灰衫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四
上)
短暂而激烈的战斗中,旭子身上受了很多处伤,全靠着铠甲精良才不至于丢掉小命.他不知道援军已经赶上来了,也没意识到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四周都是流寇,停下来肯定死路一条.同样是死,不如先把前面不远处那个胆子甚小的土匪头子一刀劈掉.
一名逃得太慢的喽啰被旭子从背后追上,一刀砍去了半个肩膀.根本无视对方在地上翻滚挣扎的惨状,旭子的靴子踏过此人的身体,追上另外一名流寇,从背后将其砍倒.他在跑动中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和拉风箱般的呼吸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有个小头目受不了这种压力,绝望之下扭头拼命,被旭子一刀扫掉脑袋.
"噗!"红色的血浆喷泉般跳起来,溅了旭子满脸.他伸手抹了一把,继续追击着前方的人影.石子河跑到哪里去了,他已经看不见.此刻,旭子眼前的世界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天、地、云、山,一片殷红.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杀人,那时的世界也是红的.第一次杀人为了什么原因来着?他一边跑着,一边迷迷糊糊地想,为了活命,对是为了活命,如果自己不杀了那些奚人,自己就得被他们杀死.
旭子不想死,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支持不住了.他想起了苏啜部消灭掉索头奚部落的那个春日,在一片寂静的红色世界里,苏啜附离举起刀,杀鸡一样割开了乌一勒老人的血管.然后,让红色的血喷进一个红色的木桶内.
苏啜部杀人是为了供奉长生天,让长生天赐给他们勇气和好运.我杀人是为了什么?这些流寇杀人是为了什么?没有答案,旭子感觉到眼前的红色世界在摇晃,一个人影被他追上,那个人突然跪倒,叩头,哀哭.
"你愿意赎罪么?"李旭听见一个不是自己的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然后,他挥刀,切开投降者的咽喉.
几个已经跪倒在山坡上的流寇被这一幕吓呆了,他们惨叫一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逃命.旭子像喝醉了般追上去,一个接一个将他们砍翻."赎罪!""赎罪!"每砍倒一个,他都嘟囔着喊一声.眼前世界越来越红,红得像化不开的血.
他不想再继续杀戮,却压抑不住心中的疯狂念头.第一次杀人,他记得自己是为了活着.以后的所有杀戮,突厥人、高句丽人、叛乱的大隋百姓,他记得自己都是为了活着."我只是为了好好活着,老天,你为什么不让我活得好一些!"他挥刀向天质问,嘴里却只发出"啊――啊――啊"哀鸣,犹如苍狼在嚎叫.每当我刚刚拥有一些自己的幸福,你就要把他无情地拿走.陶阔脱丝、护粮军的伙伴、雄武营的弟兄,还有友谊、信任、亲情…
"原来,我什么都没有!"他吃吃地笑了起来,追向另一伙跑不动的敌人.那些人见到一个浑身是血,狞笑着的魔鬼,不敢迎战,四散奔逃.旭子单手举刀追了过去,忽然,他听到背后有急促的马蹄声.
"去死!"李旭大喝,拧身回劈.耳畔只听见"呛啷!"一声脆响,已经成为他生命一部分的黑刀居然被人击飞到了半空中."终于来了!"旭子感觉到心里出奇的轻松,他挺直身体,微笑着去迎接死亡的到来.
递到他眼前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李将军,李将军,我是叔宝!"那名砸飞了李旭兵器的武将跳下坐骑,扶助李旭的身体.李旭迷迷糊糊瞪大双眼,发现周围的景色又清晰起来.秦叔宝用大手搀扶着自己,不远处,罗士信和独孤林正牵着黑风赶过来.
"贼军退了?"李旭用力揉了揉眼睛,结果把眼前景色又揉成了一片血红.有人憨厚地笑着递来一条汗巾,旭子重新擦净脸上的血,这次,他终于看清出了战场上的情况.周围到处都是跪在地上请求投降的叛匪,秦叔宝带着四十多名骑兵护在自己身边,还有数以千计的大隋郡兵沿着官道跑过来,尾随远处的烟尘追杀.
"李将军好武艺,独自踏阵,吓得石子河抱头逃命!"罗士信走上前,笑着挑了挑大拇指.他长得很英俊,身侧高大,皮肤白皙,对人笑的时候,嘴里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是弟兄们来得及时!"李旭谦虚地笑着.他感到浑身发软,这是战后脱力的表现.
有名郡兵跑上前,替旭子捡起黑刀.大伙都看到了眼前这位将军的兵器被秦叔宝一槊挑飞,但这并不影响大伙对他的敬重.此人是个英雄,独自一人将石子河追得满山跑.秦督尉那一下是在其心神大乱的时候,如果两人真的交手,秦督尉未必能如此顺利地缴了其兵器.
"李将军,请恕秦某方才鲁莽!"秦叔宝将黑刀接过来,双手捧还给李旭.对方是府兵的将军,他是郡兵的督尉.虽然彼此之间在级别上相差不大,但能不发生的误会还是不要发生的好.
"叔宝兄客气了,如果不是叔宝兄及时将我唤醒.我今天恐怕非疯掉不可!"李旭双手接过黑刀,笑着回答.他知道秦叔宝那一击是出于好心,否则,今天自己还不知道要疯多久.他知道自己刚才像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非常痛苦,又非常真实.想到这,旭子又用汗巾擦了把脸,感觉到心里冷冷的,好一阵后怕.
"李将军是战得太久了,被血气所迷.上马走走,一会能恢复过来!"秦叔宝见旭子的眼神依旧有些迷茫,笑着叮嘱.很多人初上战场的时候,见了血,都会发生类似的情况."可李将军曾身经百战的啊?"秦叔宝猛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出于谨慎,他把迷惑藏在了肚子深处.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四千郡兵追着两万多流寇杀出了二十余里,直到天色开始发暗,才陆续收兵回营.此战,共计有七百多名流寇被阵斩,五千多流寇因为受伤或跑掉了队被俘.而郡兵们的全部损失加在一起不到六十人.
齐郡太守裴操之确定了流寇被击退后,带着城中父老,敲锣打鼓迎出了城.对自己未能判明敌情,及时出城接应的错误,裴操之非常惭愧.当晚的请功宴上,他一再把酒赔罪.张须陀和秦叔宝等人却丝毫没有不快的表示,反而回过头来向老太守敬酒,认为他"克尽职守,调度有方!"
李旭在旁边看得暗自纳罕,他知道如果换了自己在张须陀的位置上,即便不与裴太守翻脸,至少也要当众抱怨一番.可张须陀、秦叔宝二人仿佛都忘记了血战时的危险,脸上的笑容一个比一个灿烂.即便是心气十分高傲的罗士信和独孤林,也微笑着与举盏相陪,根本没把白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看来郡县上的事情也和朝廷中一样,背后充满了玄机!"李旭望着频频举盏的伙伴,心中偷偷地想.突然,他觉得眼前有灵光一闪,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就像行走在迷雾中的人突然看见了阳光,心中刹那间充满了喜悦.仔细去想,却什么也没抓住.但再看裴操之脸上的笑容时,却觉得老家伙没自己想像中那么迂腐,好像对方那些无心之失都是可以原谅的,虽然他差一点就把大伙送入死地.
正胡思乱想着,裴操之又举起酒盏,把目光转向了他这边."老夫闻听朝廷派一员虎将前来协助剿匪,正准备派人去迎接.没想到第一次与李将军见面,却是在凯旋途中.将军为我齐郡流了血,老夫以此盏薄酒敬将军,以表我齐郡百姓谢意!"
"不敢,不敢.末将只是克尽职守而已,愿与老太守同饮!"旭子赶紧站起来,非常客气地回答.不知不觉间,在官场上学到的套话和虚礼被他熟练地应用出来,应对得从容稳妥,落落大方.
"罗督尉和独孤督尉今天血战退敌,老夫不才,愿以此盏为二位贺功!"敬完了李旭,裴操之又亲自把盏敬罗士信贺独孤林,两个职位低于李旭的副督尉也连忙站起来举盏,口里说着谦虚之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诸位今天都为保护自己的家乡所流血,家乡父老,对诸位的恩情永不会忘!"裴操之再度举盏,冲着郡兵中的众校尉、旅率们说道."请满饮之盏,来日奋力杀贼,保卫家乡!"
"愿与老大人共饮!"众校尉、旅率们亦举盏相应,一时间,屋子内杯来盏去,气氛甚为融洽.
"这次我军血战退敌,俘虏了五千六百多名贼寇.其中两千多名灰衫军,末将准备将其放掉,以离间两支流寇之心."待裴老太守敬完了一圈酒,张须陀回敬了他一杯,然后笑着说道.
"张将军想做什么,尽管防守去做.朝廷那边如何应对,自有老夫来安排!"裴操之心情大好,笑呵呵地与张须陀对饮了一盏,没口答应.
"剩下的那三千多人,咱们还按照老方式处理?"张须陀放下酒盏,笑问.
"当然按老方式了,他们四处抢掠,难道还能饶了不成!老方式,将军尽管去做!"裴操之大笑,再度杯.从脸上笑容来看,仿佛刚刚完成了一笔大买卖.
"诸位大人运筹帷幄,使得我等粮草无缺,这保境安民之功,诸位大人理当居首"待太守和郡丞两位饮完了,秦叔宝上前,代表郡兵回敬了齐郡众文官、属吏.
"岂敢,岂敢,我等皆尽职责所在,不敢贪弟兄们血战之功!"金、户、兵、法、士诸曹主簿赶紧站起身,笑着与秦叔宝共饮.大隋朝素重军功,隋唐从当今圣上开始,有军功者升官已经不像原来一样快.但身为文职,不费一刀一枪分了许多功劳在手,还是令文官们非常开心.
"流寇皆属狼性,伤之不死,必然会回来报复.此番我等只使其遭受小创,未伤其筋骨.据我将推测,半月之内,其必然卷土重来!"待大伙都饮完了,秦叔宝又捧了一盏酒,笑着解释.
"诸位将军尽管杀贼,除恶务尽.至于辎重补给"户槽主薄望了一眼裴操之,得到对方暗示后,非常大气地回应,"我等尽力挪一挪,肯定给将军们凑出够两万人吃一个月的口粮来,骡马、牲畜的饲料也决不亏欠."
"如此,叔宝代表弟兄们多谢诸位大人仗义!"秦叔宝老练地敲砖钉角,然后举盏,一饮而尽.
"愿在城门处看到将士们再度凯旋!"大小文官、属吏亦干杯,脸上的表情熏熏然,说不出地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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