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校对)第204部分在线阅读
“昨天你逼我招这个!”
“你哪里招供的是这个!”
“我怎么没招这个?”
“你明明招的是你是大越暗探,说什么直属大越安王殿下千机卫……”彭沛怒极之下冲口而出,待到发觉上当说错话已经晚了。
“大越暗探?”宁弈唰一下坐直了身体,神色严肃,“彭尚书,这等重要案情,你为何没有立刻对我上报?”
“千机卫?”十皇子睁大本来就很圆的眼睛,“我听说过!大越第一暗探,专门派驻各国!”
“此等要案,怎么没有立即上报内阁?”胡大学士眯着眼睛。
彭沛额上冒出汗来。
“诸位。”一直插不进话的二皇子忍不住开口,“魏知如果真是大越暗探,其案情严重更甚试题被泄案,那是株连九族的重罪,魏知又不是傻子,怎会轻罪不认,认重罪?”
“二哥很有道理。”宁弈立即接口,二皇子却没有松下气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果然听见他漫不经心的道,“但既然人犯有此招供,按我天盛律例,无论人犯招供为何,都必须随堂录供,并上报有司进行查证——彭大人,我在魏知案卷里,并没有看见过这个招供,昨夜我召见你询问案情,你也并没有向我提起此事。”
“殿下……”彭沛额上细细的渗出汗来,声音低低的道,“该犯一派胡言,满嘴荒唐言语,说什么代号‘越爬越高’,被俘浦城千辛万苦逃回都是苦肉计,目的就是取信陛下,窃取重臣大位,意图搅乱天盛国家抡才大典,以试题被泄案煽动学潮,串联反动,联合天盛边军将领,对方以清君侧为名直下帝京,大越出兵百万北疆以为呼应……满纸荒唐,怎敢上呈天听,引陛下震怒,妄动大狱?”
“听起来很合理啊。”十皇子忍住笑,大眼睛眨啊眨,“我觉得一点漏洞都没有,为什么彭大人你就觉得荒唐呢?”
“彭大人,这就是你不对了。”都察院指挥使葛元翔进士出身,新进提拔,倒还没有介入官场浑水,纯粹就事论事的道,“人犯供述再荒唐,也应该如实记录并查证,这也是刑狱重典公正光明所在,并没有控轻罪报重罪便可以不查这一条,也没有你刑部觉得荒唐便可以不查这一条,彭大人你虽然不是老刑名出身,也应该清楚国家律典,此行此说,实在难以让人心服。”
“彭大人最后一句,本王也不甚心服。”宁弈饮茶,悠悠道,“什么叫引陛下震怒,妄动大狱?陛下英明天纵,智慧强绝,是真是假,谁是谁非,真到了他老人家面前,自然是如白染皂一眼分明的事,何谈妄动?难道彭大人认为陛下是那种臣下胡乱一言便妄动干戈的庸君?”
这话说得极重,贾公公及时的冷哼一声,二皇子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求助的向七皇子看了一眼,七皇子专心的打量着他的折扇囊儿上新绣的扇坠子。
文官出身的彭沛的窄肩,怎么担得起宁弈轻描淡写加上的重罪,赶忙下座,南向一躬,颤声道:“微臣绝不敢如此想……”
“你已经如此做了。”宁弈还是笑容淡淡语气轻轻,每句话都是杀人刀,“我真不知道彭大人如此胆量,军国大事,也敢以一句荒唐了结,若有一日晋思羽当真兵临帝京城下,我们是不是该派出彭大人,城头一句怒斥荒唐,便退了大越百万兵?”
彭沛被他步步紧逼逼得心慌手颤,抖着嘴唇,连连后退,砰一声撞到七皇子案几,七皇子立即起身,扶住了他,转头笑道:“这事彭大人有错,逼供是因为急于破案,过于心急,尚可谅解,问案不录,却是轻率,回头记得将记录补上,并给陛下递个请罪折子,如今这事也算报给六哥您了,还得您向陛下直报,另案处理,但咱们今日奉圣命来审春闱案的,陛下还等着听结果,不如各归各案,其余的先搁一边,先审了这个再说。”
内阁吴大学士也笑道:“七王真是老成持重之言!便当这样才是。”
凤知微刚才趁宁弈发难,抓紧时间小憩了一会,此时睁眼看看笑得温文的七皇子,心想老七号称贤王,朝野声名极佳,如今看来果然滴水不漏,一番话在情在理,既轻描淡写开脱了彭沛又不动声色转回了正题,厉害。
她半抬起头,和上座宁弈对视了一眼,宁弈斜斜半靠着,手撑着额,宽大衣袖半落,露出腕骨精致如玉,凤知微却觉得,他似乎看来瘦了些,忍不住便对他淡淡一笑,眼神里露出点“辛苦你”的意思。
宁弈看她一眼,咳了一声,赶紧转过头去,又咳了一声,脖颈浮现淡淡的红,衬着如玉的肤色,看来诱惑鲜明。
凤知微有点愕然,心想这人怎么今天这么弱,多说了几句,也这付力竭的样子,难道昨天奔波三司会审真的这么难?
“魏大人。”彭沛在那里抹汗,大理寺卿章永只好暂代问话之责,“刑部所控你泄露春闱试题之罪,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有。”
“请讲。”
“既然我没有招供此罪,顾南衣也至今未审,”凤知微一笑,“我想请问各位大人,这段条理清楚,完全阐明了一场试题泄露案前因后果的供述,是怎么知道的呢?”
满堂都露出深思神色,是啊,当事人都未供述,哪来的这一段什么都清清楚楚的罪状?
“只有参与其事的人,才最清楚来龙去脉,不是吗?”凤知微意有所指,森然一笑。
“你这话却又错了。”彭沛终于冷静了一点,用足可杀人的眼光看着凤知微,狞然一笑,“别以为在那东拉西扯便能逃脱罪责,你不招,自然有人认!没听过旁证也如山?”
他带点得色,转身上堂坐回,一转眼却看见本主拧眉坐着,神情有犹豫不安之色,这令他心中一震,然而此刻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
他“啪”一声将堂木拍响。
“传人证!”
衙役悠长的传报声,一声声幽深的叠传开去。
“传——人证——”
第七章
佛也有火
“下官礼部五品员外郎季江,前日夜礼部值夜带班,当晚戌时三刻许,下官带领内廷派遣护卫六人,自礼部正堂外自西向东巡夜,在经过暗库外侧三丈拐角处,遭人先点哑穴,后以麻袋罩顶,随后裹挟至礼部南厨地窖内丢弃,掳人者武功高强,行走无声,熟悉礼部道路,并擅长点穴之术。”
“内廷御林军奋扬营三分队一小队队正刘羽金,队员陈真宜、孔睿、孔海、奚涵博、昌宏,于该日轮班值戍礼部,负责礼部暗库保卫,与礼部员外郎季江一同落入敌手,谨证员外郎诸般情状,句句属实。”
“下官礼部三品侍郎尤辰涛,近日告假养病在家,前日,下官好友、五军都督府驻山北指挥使蒋欣永来京述职,当晚下官在宴春后院‘山月阁’设宴,其间听闻主官魏尚书在‘雪声阁’饮宴,曾过去敬酒,当晚下官一直和蒋指挥使以及诸好友同年在一起,不曾离开,下官也不知道钥匙如何失窃,下官愿领失察之罪。”
“下官五军都督府驻山北指挥使蒋欣永,谨证尤辰涛当晚和下官抵足而眠,未曾离开。”
“下官礼部三品侍郎张青俊,当晚不轮值,因吏部文选司郎中祁中冬孙儿满月,设宴宴春前去庆贺,祁郎中听闻魏尚书也在宴春与诸青溟学子饮宴,便拉下官过去敬酒,当晚下官大醉,祁郎中不知下官府邸在何处,便将下官安排在他府中客房,下官的钥匙……也不知道何时失窃。”
“下官吏部文选司郎中祁中冬,谨证张侍郎句句属实。”
“草民是……西城街九二胡同的锁匠李阿锁……在九二胡同口开了个制锁铺子,也配制锁钥等物……前日夜戌时前后,有个黑衣男子,白纱蒙面,敲开草民铺子,拿了两把钥匙泥模,让草民给配了两把钥匙……对,就是这两把。”
“下官隶属刑部证验司司员许寒,尤、张二位侍郎所交上的两枚钥匙,齿缝内含少量红色碎泥,系曾被泥拓所致,其碎泥经与锁匠李阿锁所持泥模印证,泥质相同。”
一连串证词下来,严密齐全,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全部隐隐指向魏知,堂上大员们听着,神色都很凛然。
凤知微沉静的听着,心里也有些佩服对方,事发后没有任何拖延,几乎立即开审,这么紧迫的时间,刑部将证据证人准备得这么齐全,这种超越往日的高效率,证明对方真的是筹备有了日子,是真的来势汹汹,决心要整倒自己了。
彭沛冷冷看着一脸沉思的她,眼神中闪动着得色,悄悄转眸看了本主一眼,却见他依然有不安之色。
又一个证人上堂来,远远的,看见凤知微素衣戴铐的背影便抖了抖,畏畏缩缩在她脚边跪了。
凤知微眼波一闪——很好,很好,终于有了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证人。
“学生……青溟书院政史院倪文昱……当日晚……与一众同窗在……在宴春宴请魏司业……其间……其间……”
和前面一众口齿清楚语言干脆的证人相比,堂下现在跪着的这位,头垂得很低,目光闪烁身子颤抖,断续犹豫不成句。
因为魏司业正跪在他身边,偏头望着他。
不怒、不悲、不愤、不惊、不曾怒不可遏爬起来痛斥,也不曾惊愕无伦扑上来挠他,魏司业安安静静跪在他身侧,跪得很近很亲热,还偏着头,目光浅淡平静,唇角竟然还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古怪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笑意。
仿佛……带点好笑、带点怜悯、带点轻蔑、带点……看傀儡戏扮演欢快,却从不入戏的了然。
那样的笑意下,谁都会觉得自己是他掌下操控的傀儡。
倪文昱的身子颤抖起来。
魏司业这种笑容,他在青溟书院时就见过,每逢遇上不安分的人或者不安分的刁难,魏司业便会这么一笑,然后,刁难灰飞烟灭,刁难的人多半还得下场凄惨。
魏司业是青溟书院学生心中的神,于他也是,然而今日,他当面背叛了他的神。
他头埋得更低,一句话吭哧吭哧出不了口。
“倪文昱。”堂上却有人说话了,刑部尚书彭沛,森然的道,“你尽管放心大胆如实讲来,放心,这是朗朗乾坤昭昭刑部,一切有本尚书为你做主!”
语气沉凝而压迫,倪文昱又是一颤。
他的手指抠在了砖缝里。
他和姚扬宇钱彦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是贫寒出身,不能像他们朝中无人不愁做官,他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获得别人一半的成果,他不甘像书院其他贫寒学生一样,埋头读书,一步步苦熬,他羡慕贵介子弟的一帆风顺,并努力向他们靠拢,可是和他们在一起,是需要钱的,就像宴春合资请客,别人都是官家子弟,份子钱抬手就得,他却当掉了今冬过冬的棉衣……家中老母三月不知肉味,他却得在宴席上看着整盘未动的菜被随意泼掉……
那晚之后,他正愁明日米钱,却有人找到了他。
白银千两,并保他春闱得中,就算殿试过不了,也保他以地方官推优荐举,最起码一个吏部主事职,前程似锦,诱惑展开。
夜色蒙昧,蒙掉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贫穷学子最后的良心。
……堂上彭沛的话还似在耳边回荡,倪文昱狠了狠心,事已至此,银子都已经拿到了手,再想反悔也来不及,大丈夫立身世间,不狠不成人!
眼一闭,一挺胸,别人教好的话滔滔而出。
“其间学生因为不胜酒力,没有参与拼酒,在一侧假寐,无意中看见顾大人在尤、张二位侍郎敬酒时,两次靠近,借他人身体掩护,拓印了钥匙泥模!”
“放你屁!”华琼作为“逼供人证”,拦在栅栏外听审,听见这一句忍不住爆了粗口,“顾南衣真要动手,凭你能看得见?无耻下作,陷人清白,亏你还是读书士子,你丢尽读书人的脸,丢尽青溟的脸!”
倪文昱被骂得脸色惨白,闪烁的目光四处乱飞,彭沛看他东张西望的怕他飞出什么不妥的眼神来,赶紧怒喝道:“华琼!允你外堂听审已经是破例,你再干扰审案,立刻逐你出去!”
华琼头一甩,一口强劲有力的唾沫呸在倪文昱侧脸,“我等着你被青溟的唾沫淹死!丧家犬!”
彭沛怕她还骂出什么来,立即长声传唤,“传顾南衣!”
“传顾南衣——”
凤知微立即在地上转了转身子,侧头向来处望去,一扭头间眼神关切,堂上慢悠悠饮茶的宁弈突然开始咳嗽。
也不知怎的越咳越急,胸臆震动,嗓子一甜,宁弈赶紧用杯子一遮。
一团淤红的血色,在碧绿的清茶里无声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