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倾天下(校对)第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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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神色颇为赞赏,我却微微一叹,光凭这个理由,是说服不了诸位经验丰富的将领的。
  果然,朱能一句话问到关窍:“话虽如此,可是王爷率大军离开,城中实力空虚,万一城池守不住,被李景隆拿下,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父亲按那日我们商量好的回答:“世子会全力守城。”
  此言一出,底下嘤嗡之声顿起,众人的目光刷的投向一直温文淡定坐在堂下的朱高炽,满是疑惑和惊骇,却碍着父亲和世子的面子,忍耐着不敢言语。
  朱高煦却是个忍不得的性子,脸色大变之下抗声道:“父王,不可做如此轻率之举!”
  “放肆!”父亲一声怒喝,震得堂上瓶盏皆微微颤动,“你胡说什么!”
  朱高煦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父王,我没胡说,我清醒得很!大哥他,他他他,他怎么能担此重任!这不是儿戏!”
  “你也知道这不是儿戏?”父亲盯着朱高煦,语气阴测测,“你倒说给我听听,世子为何不能守城?”
  朱高煦一窒,脸色阵青阵白,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腮上鼓起了道道狰狞的肌肉,我微笑盯着他,啊,说吧,说吧,我听着呢,这许多人都听着呢,只要你当着大家面,说世子身有残疾不善兵法难当大任……
  “他他他他……”朱高煦变成了结巴,我不用看,也猜得出父亲此时目光有多阴狠,想必大有“你敢说我便宰了你”的威胁之意,朱高煦的理直气壮在父亲的强大目光逼视下,终于渐渐消弭,气弱,他他他他了半天,却最终狠狠一咬牙。
  “哇呀!”
  他咬到了舌头。
  我一笑,却有些淡淡的失望,朱高煦,比我想像的要厉害些呢,我看他可未必是不敢说,看不出,这家伙是个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的人物。
  压服了朱高煦,其余人自也不敢多话,朱高炽始终对众人的反应和弟弟的抗拒视而不见,仿若无事的静静聆听,此时很及时的在椅中一欠身,声音和缓,却一字字稳定慎重:“父王放心,高炽定拼死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此言一出,好不容易平息下的声潮顿时如被惊破,忽地一涌,人人面带惊骇之色瞪视着朱高煦,惊讶素日温和得近似懦弱的朱高炽竟也如此铁骨铮铮,言语间烈骨英风,竟隐隐有燕王昔年争战天下的豪迈之气,惊讶他以世子之尊,在危难局势下令下如此军令状,这种破釜沉舟的气概,真是令人叹服。
  于是目光里,不免都带了几分改观和佩服。
  我含了一口茶,微苦的滋味扩散到了心底,好个朱高炽,真是善于把握时机表现自己啊,想不到我也有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一天!
  此计为我所定,援永平是假,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宁王的朵颜三卫和卫军良马,才是我们的根本目的,有了这些,我们才有与李景隆五十万大军相较的资本。
  至于守住北平,我想我能做到,我了解过李景隆,他智疏而谋寡,色厉而中馁,骄矜而少成不达。纪律不整,上下异心,无知人之明也无自知之明,且北地早寒,十月便有早雪,而南军冬衣未备,不惯风雪作战,所谓号称五十万,但在互不统属尾大不掉的情形下,真正能发挥的军力,又有多少?
  诸此种种,就算他大军围城,也未必能吓到我。
  此时众人虽羡服之心已起,但毕竟疑虑未去,朱能首先就忍不住,旁敲侧击:“王爷,沐公子可回来了?”
  父亲一怔,问:“你问他做甚?”
  朱能讪讪一笑:“末将曾经和沐公子对战,也做过操演,对沐公子军韬武略,很是佩服,末将觉得,沐公子是个人才,若他能留下守城,想必更多几分胜算。”
  父亲声音平静:“沐公子暂时不在,对了,诸位,沐公子在我军中之事,还望各位守口如瓶,不要对任何人泄露。”
  众人皆应了,朱能却不死心,又试探着问:“那,怀素郡主,可会留下守城。”
  我扬起一边眉毛,有些好笑,这个粗豪汉子哪里粗了?心思明明细密得很哪。
  父亲顿了顿,回答:“怀素自然留在城中。”
  朱能喜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的喜悦毫不掩饰,倒引得那些不熟悉我的将领对他一阵疑惑的打量,而一侧,朱高煦冷冷哼了一声。
  父亲站起身来:“好了,高炽,你要记住,南军只利速决,久拖不利,咱们正好相反,要消耗他们的力量,当避官军锐气,把他们引到北平坚城之外,久攻不克之下,又到了寒天冻地时节,死死地拖住他,拖得他精疲力竭,使他疲劳消耗,当可不战而溃。”
  说完又吩咐了麾下将领各自准备尽早出师永平,便命各自散了。
  ※※※
  我不待父亲转过帘后来找我,自己先离开,一边走一边沉思,外公飞鸽传书说沐昕余毒已去,已经离开山庄,他临行前说过回北平,可是为什么现在还没到?
  边走边想,自然注意不到身侧,忽觉前方出现人影,我立即下意识的身形一侧,一飘而过。
  抬头一看,却是袁珙,他目光灼灼,亮得仿佛两蓬烈火,被这双眼睛一看,周围任何景物都似已消逝,天地之间,只余他晶亮黝黑的眼神。
  “无量寿佛,”他向我打个稽首,“怀素郡主?”
  我想起这个老家伙神鬼莫测的相面之术,顿时打个寒噤,我可不想还没活上几年,却被人看穿这一辈子。
  面上微微一笑:“道长认错人了,我是内城的厨娘,到外城来采买的,不是什么郡主。”
  瞄一眼自己的朴素打扮,厨娘……勉强像吧。
  那老道笑容却极狡黠:“哦,这位厨娘姑娘,老道见你相貌不凡,愿意为你相上一面,奉上几句良言,姑娘可愿一听?”
  我故作痴愚之状,嬉笑:“好啊好啊……哎呀,道长,奴婢给娘娘制膳的时辰到了,娘娘的膳食可耽误不得,我先回去应差,稍后来聆听道长教益可好?”
  袁珙笑而不答,只是上下打量我,我给他看得发毛,急急裣衽一礼,“道长,我先走一步。”
  走不出几步,听得身后袁珙声音清清凉凉传来。
  “郡主,你纵然不想先窥天机,但你就不想得知,身边人的命运么?”
  我转身,挑眉看他,那老道一脸得意之色,我淡淡看他几眼,道:“道长,我不认为相面可以相出一个人的行踪。”
  “是不能,”他笑得狡狯,“不过贫道已经证明,贫道的相术不是吹的。”
  我笑,“是,你能算出我心忧烦之事,已不虚此名,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说完转身就走。
  留下他呆立原地哭笑不得。
  一路走一路笑自己,果然关心则乱,沐昕的下落,是我心头久悬之事,这道士轻描淡写一句,就令我险些入彀。
  然而我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否则,以外公洞窥天机之能,当初要为我批命,我又何必拒绝?
  十二岁时,无意误入外公书房,紫云青花砚上墨汁淋漓,斑管狼毫笔下字迹狂草,认了许久,方识得几句。
  “威仪天下,终致洇于草莽,名盛当世,终致后世不闻,英才尽仰,终致孤寒一生。”
  寥寥数句,却读来字字寒意,怅然凄凉,小小年纪的我,怔立许久。
  当时想,外公所批之命是属何人?这般的命运,想必那被批的人自己也不愿予闻。
  于是发誓,我这一生,不要先知道自己的命,我不要那无限的变数被拘限于数字格局之中,我不要那种因预知而不由自主向着老天划定的路走的痴然,我不要一直背负着一个“知道”而忽略了为自己寻找“不知道”,我命,必得由我不由天。
  ※※※
  建文元年十月,父亲挥师向永平进发,明解永平之围,实窥宁王之兵。
  按照计划,父亲将轻装简从进入宁王宫,与兄弟把酒言欢,假称被逼走投无路,请求宁王相助获得朝廷宽恕,在宁王宫混吃混喝,等到他那精明的兄弟彻底麻痹之后,再告辞离开,待宁王亲自相送时,胁之以令诸将。
  而宁王麾下重兵朵颜三卫,那些爱财如命的首领们,早已在父亲故作颓废在宁王宫逗留时,与燕王私下送来的金银相见欢了。
  只是,令精明的宁王彻底放下心防,绝非一日之功,我和父亲,道衍仔细思量过,就算一切顺利,待回师时也已数月之后。
  父亲慎重嘱托我,务必相助世子,守住北平。
  我应了,告诉他,就算事有不谐,断不致令他后路全无。
  大军浩荡北去之时,北平也真正进入战时警备。
  父亲为免朱高煦留下会给朱高炽带来麻烦,命他跟着自己,道衍朱能等人也随他去了,袁珙留了下来。
  在随后的会议上,朱高炽和我商量,是否要在卢沟桥设置兵力。
  我挽着手上马鞭,准备稍候去城中视察百姓民心和周围建筑,此时鞭梢一抖,直指羊皮地图上卢沟桥位置。
  “不必了,卢沟桥,不设一兵一卒。”
  朱高炽皱眉,“妹妹,卢沟桥是北平咽喉,兵家必争之地,你若彻底放弃,北平就等于彻底袒露五十万大军眼前。”
  我冷笑,“世子,那你认为如何?将那区区八千士兵,全数守在那个咽喉?你认为八千对五十万,胜算多少?”
  朱高炽哑口无言。
  我看了看留下来的将领梁明等人,淡淡道:“卢沟桥是咽喉,北平却是心脏,扼住咽喉还有挣扎余地,心脏破裂却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兵力太少,分散对敌实属不智,纵使守在卢沟桥,也不会起任何作用,所以,必须把有限的兵力全部用来守北平!卢沟桥,放弃它!”
  袁珙也赞成,“兵力悬殊到一定地步,很多布阵军法已经不适用,赌的就是毅力和运气,何况放弃卢沟桥,也能令李景隆那个自大的庸才生出骄矜懈怠之心,有利战局。”
  我赞许的看他一眼,目光转向地图,缓缓道:“以李景隆的风格才能来看,他最先会做的就是‘围’,如此,他应当会设堡垒于北平九门,分兵攻击通州,拦截住可能驰援北平的通州燕军,然后,他自己盘踞郑村坝,那里是父亲自永平回师的必经之地,他可能会在那里拦截父亲。”
  朱高炽仔细看了看地图,目光闪烁了半天,似乎想驳斥我几句,然而最终无声点了点头。
  我又道:“李景隆麾下大将瞿能陈晖,前者耿直勇猛,后者个性圆滑,攻北平的若是瞿能,倒不得不防,不过我听闻当初黄子澄荐李景隆挂帅时,瞿能曾经附和齐泰,直指李景隆纨绔膏粱难当大任,以李景隆的性子,不可能不记恨在心吧?”
  朱高炽目中掠过一抹惊诧之色:“妹妹刚回来不久,如何得知这朝廷诸事?”
  我淡淡答:“父亲告诉我的。”心里却冷笑,山庄有庞大完整的信息互通渠道,上至朝廷决策下至民间米价,无有不知,我在北平打仗,外公早已将相当一部分力量使用告知于我,我拥有比任何人更灵敏的信息来源,当然,这却不能是你知道的了。
  会议结束,我出了燕王府,去了集市,想看看城中民心如何,经济有无紊乱之像,大战在即,人心惶惑,若有人趁机生乱,北平势必难守。
  走在街上,我换了男装,将眉目稍稍易容,立时便成了一个面容平凡的普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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