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飞经(6卷)(校对)第91部分在线阅读
晋王忽地咳嗽一声,说道:“老四,你看我干什么?”朱允炆忙说:“四叔,全怪我糊涂,与三叔无关。”
朱棣冷冷道:“父皇,事关重大,儿臣要亲自追查此案。”
朱元璋沉默一下,徐徐道:“老四,些子幺么小丑,何足劳你动手?此事到此为止,不必纠缠下去。”朱棣道:“父皇不答应,儿臣唯有一死以证清白。”朱元璋道:“朕说你清白,你就清白。”朱棣道:“父皇一言九鼎,然而人言可畏,纵如帝王之尊,也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又是一阵沉寂,朱元璋忽道:“好,你查,查个一清二楚,查个水落石出。”朱棣喜道:“父皇圣明。”
“先别高兴。”朱元璋语调里透出一丝阴郁,“但有一条,你一日查不明白,一日不得见朕。”
朱棣一愣,说道:“父皇,这……”朱元璋哼了一声,森然道:“你还要查么?”
朱棣道:“我,我……”朱元璋道:“你我父子一体,何必他人置喙,你若要查,就是心有怀疑,怀疑自己不是朕的儿子,既然如此,又何必见朕?”
“孩儿不敢。”朱棣惶恐道,“孩儿只是要还自身一个清白。”
“清白?”朱元璋呵呵大笑,“天地有缺,白璧有玷,这人世间,又有什么是真正清白的?”
“父皇恕罪。”朱棣停顿一下,字斟句酌地道,“儿臣心意已决。”
朱元璋喘了一口气,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不愧是朕的老四,犟驴脾气也跟朕一样。罢了,你起来!”说到这儿,似乎意兴萧索,“微儿以外,全都退下,让冷玄、道灵进来。”
乐之扬闻声一惊,忽见殿门洞开,晋、燕二王和太孙并肩走出。晋王目光游移,似乎心神不定,燕王双目泛红,脸上还有泪痕。乐之扬想他一代名王,这么当众落泪,足见受辱之深,想到这儿,不由生出几分怜悯。
朱允炆失魂落魄,见了乐之扬勉强一笑,小声说:“皇祖让你进去,记得完事以后来东宫见我。”
乐之扬应了,进殿一瞧,朱元璋靠在床上,脸色惨灰,定定望着墙角,似乎思索什么。朱微站在他身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见了乐之扬,眼里才有了一丝暖意。
乐之扬不敢出声,过了片刻,才听朱元璋说道:“微儿、道灵,你们合奏一曲。”
朱微忙道:“父皇想听什么?”朱元璋道:“《杏花天影》会么?”
“会的。”朱微心下奇怪,但从记事以来,朱元璋从未让她弹过这一支曲子。她想了想,转向一名宫女:“你到后面取笛子来。”
宫女取来一管紫竹长笛,乐之扬接过,朱微调好琴弦,试弹数声,外行人听来婉转自如,乐之扬却听出其中的犹豫,好比流水间横了一块石头。琴声即心声,少女心有不安,自然也从琴声里透露出来。
忽听朱元璋又道:“会唱么?”朱微略略点头,转眼看向乐之扬。乐之扬横笛吹奏,朱微手抚瑶琴,亲启朱唇,歌声清柔妩媚,宛如珠喉莺啼:“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歌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朱元璋举头望天,呆呆望着屋梁,目光飘渺迷离,似乎追忆什么,一曲未完,忽然面皮涨紫,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殿中一时大乱,朱微丢了瑶琴,上前扶持,冷玄急召太医,宫女忙着更换被褥。乐之扬站在一边,握着笛子不知所措。
朱元璋双眼微闭,脸如淡金,忽地喃喃说道:“更移舟,向甚处……更移舟,向甚处……”声音甚小,不无凄凉。
乐之扬听得惊讶,不由胡思乱想,忽见冷玄狠狠瞪来,锐声道:“站着干么?还不快滚?”
乐之扬惶惑道:“圣上他……”
“记住了!”冷玄目光阴沉,“圣上咳血昏厥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对外面提起,若不然,仔细你的小命儿。”
乐之扬诺诺答应,出门前他注目朱微,小公主一颗心系在父亲身上,乐之扬离开,她也恍如不觉。乐之扬不知为何,只觉心中酸楚,满腔热血退去,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
第十章
亦佛亦魔
回到东宫,却知谷王来访。乐之扬在书房外等候良久,谷王才怏怏出来,他脸色发白,目光沮丧,直愣愣地从乐之扬身边走过去,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乐之扬进了书房,朱允炆负手低头,正在来回踱步,见到他勉强挤出笑脸,询问朱元璋留他作甚。
乐之扬只说演奏乐曲。朱允炆听了有些失望,半晌说道:“道灵,你我坦诚相见、戮力同心,来日我登临大宝,一定不会亏负你的。今天燕王弄鬼,你没当上道教的宗长,没关系,我当了皇帝,你就是我的国师。”
乐之扬吓了一跳,忙说:“国师都是白胡子老公公,小道嘴上无毛,做国师还不笑死人了?”
朱允炆哑然失笑,打量他片刻,笑道:“不错,你小小年纪就做道士,少了许多人间的乐趣。这样吧,待我登基,赐你还俗。嗯,你为人聪明,又会武功,我让你当锦衣卫的统领。你别小看这个官儿,纵是王侯将相,见了你也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自觉知人之明,说完抚掌大笑。乐之扬听了这话,起初只觉好笑,可转念一想,若能成为天子近臣,岂不多了几分接近朱微的机会。
想着心头火热,生出许多痴念。朱允炆又勉励几句,留他处理政务,到了傍晚才放他出宫。
乐之扬骑在马上,晃悠悠出城,没到山门,就有小道士拦住说道:“师叔祖,有人找你。”
“谁啊?”乐之扬还没下马,便听有人笑道:“无量寿佛,贫僧静候多时了。”
乐之扬应声抬头,只见冲大师白衣潇洒,丰神飘逸,立在道观之前,宛如一尊玉人。
乐之扬吃了一惊,看了看四周,低声问道:“你来干吗?”
“没什么!”冲大师笑笑说道,“聊天叙旧,讨教一点儿玄机。”
乐之扬道:“你是和尚,我是道士,有什么好讨教的?”冲大师道:“道贵守一,佛法不二,老子过函关,化佛陀,白藕青莲,本是一家。”
这些教中渊源,乐之扬一概不知,他所担忧的是冲大师知道他的身份,一旦泄露出去,便有灭顶之灾。
乐之扬瞪着冲大师仔细打量,后者笑容和蔼,不露半点儿心思。乐之扬揣测不透,只好说:“好,观里请!”
“不用。”冲大师笑道,“贫僧有一个好去处,仙长可愿与我同行。”
他言语恭谦,仿佛和风细雨,乐之扬却听出其中威胁的意味。一时间,他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冲大师依附晋王,绝非心血来潮,阴谋得逞之前,料他也不会和自己翻脸。二人在“阳明观”会面,有道士亲眼目睹,自己若有长短,冲大师也脱不了干系。如此看来,大和尚应无歹意,再说了,自己若不赴约,未免示弱于人,不是大丈夫的气概。
想到这儿,乐之扬笑道:“好啊,大师带路。”冲大师笑了笑,翻身上马,带头向前。
两人骈骑疾驰,均不做声,不多时到了秦淮河边。
是时间,天色向晚,星月稀微,河面上画舫飘荡、笙歌不绝,两岸星火点点,一片繁华气象。冲大师驻马河边,似有所待,乐之扬忍不住问道:“大和尚,你捣什么鬼?”
冲大师摆了摆手,指着上游河面,乐之扬注目望去,一只白篷船儿悠然划来。冲大师下马笑道:“来了。”
白船靠岸,跳下两个男子,挽住二人马缰。冲大师洒然上船,遥遥招手道:“马儿交给他们,咱俩夜游秦淮。”。
“游个屁!”乐之扬啐道:“和尚道士游什么秦淮?”
冲大师笑道:“你是道士么?”乐之扬一愣,反唇相讥:“你也算不上和尚。”冲大师拍手大笑:“既然如此,何妨一游?”挑开帘子,当先钻入船篷。
乐之扬退缩无门,硬着头皮下马上船。他气贯全身,挑开帘帷,心想对方若有异动,立刻动手反击。
谁知一切安好,篷内轩敞明亮,陈设玲珑雅致,翠壶烹茶,玉炉焚香,红木几案摆放精致点心。冲大师盘膝而坐,如耸玉山,一位青衣少女小心翼翼地为他斟茶,少女肤光赛雪,眉目如画,眸子亮如点漆,眉宇间自有一股风流不尽之意。
乐之扬不觉呆住,冲大师笑道:“仙长放心,和尚说话算话,今日只聊天、不打架。”
乐之扬自觉疑心太甚,不够洒脱,当下微微一笑,大剌剌坐下。少女移上来斟茶,乐之扬摆手道:“不用,我坐坐就走。”少女似如无闻,仍将茶杯斟满,乐之扬只好说:“谢过。”少女冲他一笑,仍不做声。
船只荡向波心,透过两侧窗户,河上景象历历可见。冲大师忽而笑道:“乐之扬……”乐之扬一惊,转眼瞪视少女。冲大师笑道:“放心,她听不见的。”
乐之扬惊道:“她是聋子?”冲大师点头道:“还是哑巴。”乐之扬又是一愣,打量少女,心中不胜惋惜,忍不住问道:“她什么人?”
冲大师道:“秦淮河上,还有什么人?”乐之扬道:“她是此间的妓女?”冲大师笑道:“此女绰号‘石姬’,又聋又哑,混沌有如顽石,吹拉弹唱一窍不通,唯有一桩好处,在她之前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担心泄露一字。”
“好一个花和尚。”乐之扬啧啧说道:“当和尚嫖妓,你也不怕犯了色戒?”
“淫者见色,空者见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冲大师殊无愧色,侃侃而谈,“《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所谓佛门戒律,也如梦幻泡影,只有庸俗凡僧,才会画地为牢、一叶障目,不见大光明,难得大自在。”
乐之扬道:“吃喝嫖赌,也是自在?”冲大师道:“自在心得,不假外求,吃喝嫖赌,只是身外之物,得之如穿衣,失之如脱鞋,穿衣脱鞋,何足道哉?”
乐之扬呸了一声:“花和尚,歪理真多。”冲大师笑道:“成佛成魔,一念之间,歪理真如,一纸之隔。”乐之扬道:“你是魔还是佛?”冲大师道:“进而为魔,退而为佛,亦佛亦魔,非佛非魔。”
第十一章
四个半人
“行了行了。”乐之扬只觉头晕,摆手说,“花和尚,老实说,这条河上,你到底有多少相好?”
冲大师面露嘲笑:“和尚没有相好,乐之扬你的相好倒是不少。”
“胡扯!”乐之扬心中有鬼,勉强笑道,“我有什么相好?”
“怎么没有?”冲大师屈起手指,“叶灵苏算一个,昨晚周王府的女子算一个,足下左右逢源,真是可喜可贺。”
“周王府的女子?”乐之扬迷茫道,“谁啊?”
“你不知道?”冲大师注目看他,见其不似作伪,“若非那个女子拦我,以你的本事,怎能全身而退?”
乐之扬越发惊疑,想了想,拍手说道:“啊,是她?”
“谁啊?”冲大师问道。乐之扬瞥他一眼,笑道:“叶灵苏啊,她近日武功精进,正是你的对手。”
“不对。”冲大师轻轻摇头,“叶灵苏出身世家,武功光明磊落,昨晚那个女子,行事诡谲,处处透着邪气。她的能耐不似武功,倒似邪术,和尚自问浅陋,当真闻所未闻。”
“我知道了。”乐之扬拍手笑道,“大和尚你这么诋毁人家,一定是吃了大亏。”
冲大师笑笑,不置可否。乐之扬越发笃定,问道:“那女子什么模样?”冲大师默默摇头。
乐之扬暗暗吃惊,他深知冲大师的能耐,看样子,大和尚不但吃了亏,还连对手的模样也没看清,如其所言不虚,这女子又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