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飞经(6卷)(校对)第74部分在线阅读
朱高煦啐了一口,骂道:“狗屁能人。”又冲着护卫喝道,“呆什么?还不快追!”众护卫拍马便走,追赶上去。
道衍目送护卫去远,沉吟一下,回头说道:“道灵师弟,幸会幸会!”
乐之扬久闻道衍之名,此人绰号“病虎”,既是席应真的高足,也是燕王府的谋主,俗家姓姚名广孝,为人特立独行,拜了席应真为师,却不入玄门,只以和尚自居。乐之扬不意此时遇见此人,只好说道:“小弟久闻师兄风采,今日一见,名下无虚。”
水怜影听了这话,回头看来,一脸惊讶,乐之扬不待她发问,捉住她手,轻轻捏了一下。
女子只觉被捏之处酥麻入骨,双颊染上一抹红晕,她只怕失态,匆匆转过脸去,谁知这一回头,忽见朱高煦色眯眯望着自己。水怜影大为不快,转过目光,冷冷看向别处。
忽听道衍笑道:“我刚从阳明观出来,听师父说,师弟你在办一件大事,却不知办得怎么样了?”
“别提了。”乐之扬微微苦笑,“如非师兄援手,别说办事,小命儿也保不住。”道衍沉吟道:“这件事和盐帮有关么?”乐之扬道:“多少有点儿关系。”道衍“唔”了一声,皱眉不语。
朱高炽一边听见,奇道:“张士诚死后,天底下还有盐帮么?”
“盐帮自古有之。”道衍慢悠悠说道,“贩卖私盐,本是干犯国法,取利于生死之间,若非胆识过人,决计难以成功。故而盐帮子弟,太平时贩卖私盐,遭逢乱世,就是窃国大盗。近代有名的如张士诚,更远一些,唐末之时,黄巢、朱温都是盐帮弟子,二人祸乱天下,竟然灭亡大唐。”
朱高炽听得动容,朱高煦却大剌剌说道:“黄巢我知道,这个朱温却没听过。朱温,猪瘟,这名儿真他娘的大逆不道,猪遭了瘟,那不是诅咒我老朱家么?”
朱高炽脸色发青,怒道:“二弟你少说两句,圣上听见了,仔细你的皮。”朱高煦笑道:“怕什么?老头子又没长顺风耳。”
朱高炽正要斥责,忽听马蹄声响,护卫们空着手回来。朱高煦勃然大怒,问道:“人呢?”
“殿下恕罪。”众护卫跪在地上,一人苦着脸道,“那些人鬼得很,转个弯儿就不见了。”
“放屁。”朱高煦举起马鞭,抽在那人肩上。那人哆嗦一下,不敢动弹。朱高煦还要抽打,乐之扬举手挡住,笑道:“殿下息怒,盐贩子都是老鼠,偷偷摸摸地见不得光,令属下却是猛虎,老虎捉老鼠,大材小用,捉不住大伤虎威,捉住了也无光彩。”
朱高煦听了这话,神色稍缓,点头说:“不错,我燕王府的虎卫,不能跟鼠辈一般见识。”一挥手,叫道,“都起来吧!”
众护卫方才起身,朱高炽笑道:“道灵仙长,拣日不如撞日,你随我们一同赴宴如何?”乐之扬摇头说:“魏国公又没请我。”朱高炽笑道:“不打紧,魏国公是我的舅舅,外甥带朋友去舅舅家吃饭,本来就是极平常的事儿。仙长又是老神仙的徒弟、皇太孙的伴读,朝廷之中,不知多少人想结识你呢。”
“世子说的是。”道衍也笑道,“你我师兄弟见面,怎么也得喝上两杯。”
乐之扬想了想,凑近水怜影耳边说道:“盐帮死缠烂打,唯独害怕官府。而今之计,混入官府,才能避开他们的纠缠。”朱高煦见他二人举动亲密,油然生出一股妒意,当下背起双手,重重咳嗽两声。
两人应声分开,水怜影扫视众人,神色疑惑,勉强点头道:“怜影落难之人,全凭乐公子主张。”
乐之扬笑了笑,拱手说道:“世子盛情难却,我就老着脸皮蹭一顿饭吃。”朱高炽大喜过望,说道:“好,好,舅舅见了你一定高兴。”
朱高煦得与佳人同行,也是两眼放光,忙叫护卫腾出两匹骏马。水怜影说道:“我不会骑马,一匹就够了。”朱高煦涎着脸笑道:“姑娘若不嫌弃,跟我同乘一骑如何?”
他出言无状,水怜影默然不答,冷冷望着远处。朱高炽忙说:“二弟,男女有别,还是另找一辆马车为好。”
朱高煦大怒,回头瞪视兄长。朱高炽知道他的性子,故作不见,找来一乘马车供水怜影乘坐。
一行人前往魏国府,朱高煦不时偷窥车内,可惜布帘严密,不见女子容颜,一时心痒难禁,挨到乐之扬身边,笑嘻嘻问道:“小道士,你跟那姑娘如何称呼?”
乐之扬随口答道:“萍水相逢。”朱高煦又问:“她贵姓?”乐之扬道:“姓水。”朱高煦一拍大腿,笑道:“人如其姓,果然长得水灵。”忽地凑近乐之扬,笑眯眯说道,“仙长跟她说说,做我的姬妾如何?”
朱高炽、道衍一边听见,均是大皱眉头,不过朱高煦一贯荒淫,就连朱元璋也很头痛,两人纵使劝说,他也未必肯听。
忽听乐之扬“啊”的一声,大声说道:“水姑娘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儿又会做什么鸡呢?说到做鸡,小道最拿手了。殿下要吃什么鸡?清蒸鸡、红烧鸡、贵妃鸡、叫花鸡,还是人参鹿茸乌骨鸡?”
朱高煦听得一呆一愣,耐着性子说道:“不是鸡,我说的是姬妾。”
“切过的鸡,那就是白斩鸡了。”
朱高煦气得两眼直翻,怒道:“不是鸡,是女人。”
“什么?”乐之扬大惊失色,“殿下不做鸡,要做女人?这可大大的难办了,区区只是道士,不是神仙,男人变女人,我可没这个本事。”
朱高煦贵为皇孙,美女金帛,予取予求,本想此时出口,乐之扬万无不允,谁知这小子东拉西扯、缠夹不清,不由得性子发作,破口大骂:“狗道士,你他娘的是聋子么?”
“不敢。”乐之扬笑道,“二殿下才是龙子。”朱高煦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说差了!”乐之扬一拍后脑,“殿下不是龙子,而是龙孙,聋子龙孙,哈哈,好一个聋子龙孙。”道衍听出他一语双关,不由得哈哈大笑,朱高煦一张脸涨红发紫,鼓起一双牛眼,鼻孔里大喘粗气。
魏国公徐达功高盖世,儿尚公主,女嫁诸王,风光一时无两。他死之后,儿子徐辉祖承其余荫,富贵不衰,一座魏国府轩敞气派,壮丽不凡。
众人抵达徐府,已是华灯初上。刚到府门,就听有人大笑,一个躯干魁伟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拉住朱高炽的手笑道:“贤侄可来晚了,就不怕我罚酒么?”
来人正是徐辉祖,朱高炽寒暄两句,指着乐之扬笑道:“舅舅休怪,我途中巧遇道灵仙长,耽搁了一些时候。”
“道灵仙长?”徐辉祖面露讶色,“莫不是老神仙的高徒,新晋的东宫伴读?”乐之扬笑道:“小道见过徐公爷。”
“可巧,可巧。”徐辉祖抚掌大笑,“梅驸马刚才说到你呢,说你年纪轻轻进入东宫,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
乐之扬想起伴读一事,便觉大大的头痛,当下说道:“徐公爷,我有一位女伴,不知府上可有去处?”
徐辉祖打量水怜影,也惊讶其明艳动人,当下召来一个婢女,说道:“你带这位姑娘去后堂。”水怜影看向乐之扬,星眸含光,欲言又止,乐之扬看出她的心思,小声说:“待一会儿我来接你。”水怜影略一沉默,跟着婢女去了。
众人说说笑笑,进了一间花厅。厅中宾客凑集,一个华服男子高居上首,白面短须,年约四旬,梅殷坐在他的身边说话。看见众人,华服男子笑道:“二位贤侄来了么?”
朱高炽上前行礼:“侄儿见过王叔。”朱高煦也随之行礼。道衍一面合十,一面向乐之扬低声说道:“这一位是蜀王殿下。”
乐之扬听席应真说过皇族人物。朱元璋子孙昌盛,共有二十余人,蜀王排行十一,单名一个椿字,此人渊博洽闻、性好文学,治理蜀中多有善政。只见他站起身来,扶起两个侄儿,问道:“四哥还没来么?”
朱高炽笑道:“父亲尚有边事,下月方能进京。”
“看我糊涂。”蜀王一拍额头,哈哈大笑,“前几日蒙元举兵入犯,三哥、四哥一定都在调兵遣将,唉,相比起来,蜀中太平无事,真真叫人惭愧。”
“太平无事才是天下之幸。”道衍微微一笑,“殿下理应高兴才对。”蜀王看他一眼,说道:“道衍大师说的是,太平难得,确是大幸。听说老神仙法体违和,不知可有此事?”道衍道:“确有不适,好在并无大碍。”
梅殷上前笑道:“道衍大师,你不引荐一下令师弟么?”道衍笑道:“驸马爷金口已开,一事不烦二主。”梅殷笑了笑,说明乐之扬身份,蜀王讶然道:“足下如此年轻,着实让人想象不到。”
乐之扬随口敷衍两句。梅殷又指蜀王身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我为仙长引荐一下,这一位是方孝孺方大人,蜀王世子的老师,当今天下的大儒。”方孝孺拱了拱手,神情十分倨傲。梅殷又指一个相貌威严的老者:“这一位是长兴侯耿炳文耿大人。”
乐之扬心头一跳,凝目注视,但见耿炳文个子不高,体格健硕,一部浓须已然花白。耿炳文也不起身,略略点头。梅殷又指他身边一个都雅公子,笑道:“这一位是耿大人的公子耿璇,宝辉公主未来的夫婿。道灵仙长,你们年纪相仿,不妨亲近亲近。”
乐之扬只觉一股无名火直蹿头顶,烧得面红耳热。他打量耿璇,此人身段颀长、肤色白皙,剑眉朗目,不失英武之气。耿璇听了梅殷之言,站起身来,冲着乐之扬拱手笑道:“久仰久仰。”
乐之扬心里有气,绷着脸皮,也不还礼。梅殷见他失态,大皱眉头,耿家父子自觉受了轻慢,脸上均有不快之色。
乐之扬正觉气恼,忽觉有人注视,转眼一瞧,蜀王身后站着一个老者,须发斑白,皱纹甚深,左脸长了一粒黑痣,两眼死死盯着自己。乐之扬心中讶异,循他目光一瞧,发现老者目光所向,正是乐韶凤留下的半月形玉玦。
猛可间,乐之扬想起乐韶凤的遗书,心子顿时一阵狂跳。遗书上说,有人认出玉玦,必是乐韶凤的挚友。意想及此,他忘了身在何处,指着老者问道:“梅驸马,这一位老先生是谁?”
老者正冲玉玦发呆,忽然见问,仓皇收回目光。乐之扬不向耿家父子回礼,却问一个无名老者的来历,耿炳文老谋深算,尚还沉得住气,耿璇却是变了脸色,鼻子里冷哼一声。
梅殷也是一愣,苦笑道:“惭愧,惭愧,这位老先生来了许久,我还没问过他的名号!”
老者一脸惶恐,连连打躬作揖,没口子说:“不敢,不敢……”蜀王看他一眼,笑道:“二姐夫你没问,我也没说。这位先生姓郭,大号尔汝,是我王府里的乐师,琵琶之妙,冠绝岷峨。”
郭尔汝忽为众人瞩目,低头袖手,不胜惶恐。梅殷笑道:“郭先生可是来参加乐道大会的么?”蜀王笑道:“我可没说。”梅殷指着他说道:“好殿下,跟我也打马虎眼?”他顿了一顿,又说,“论音乐,道灵仙长也是一把好手,当日御书房里,他和宝辉公主琴笛合奏,就连陛下也赞不绝口!”
众人一听,无不动容,耿璇望着乐之扬,眼中大有疑惑,蜀王的目光却落在空碧笛上,眉头微微皱起,流露深思神气。乐之扬见他眼神,只觉心头发毛,暗悔带了玉笛出来,蜀王和朱微骨肉同胞,或许见过这一支玉笛。
正惶恐,忽听方孝孺咳嗽一声,高声说道:“仙长才艺广博,不知治何经典?”
乐之扬一愣,他生平不爱读书,当然也没有治过什么“经典”,情急之下,冲口说道:“我治的是《灵飞经》。”
“灵飞经?”方孝孺一脸茫然,“那是什么书?”耿璇一边插嘴:“好像是一部道经。”
方孝孺“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道:“恕我冒昧,方某问的是儒家经典。四书五经之内,仙长专精哪一部?”
“这个么?”乐之扬硬着头皮说道,“粗略看过两本,专精却说不上。”
耿璇呵呵直笑,面露轻蔑。方孝孺却是脸色阴沉,扬声说道:“这就是仙长的不对了,所谓东宫伴读,应是饱学之士,不通儒家典籍,如何能够陪伴储君?”
梅殷深知此人迂腐,听他口风不善,忙说:“方大人说差了,仙长是道士,当然治道经,大人是儒士,当然治儒经。”
“此话不然。”方孝孺连连摇头,“道家谈虚论玄,不切实际,想要天下大治,还得尊我儒学。两汉尊儒学而昌,魏晋好玄学而亡,太孙国之储君、天下至重,身边需有正人扶持,尊孔孟,秉仁义,正道直行。倘若身边尽是和尚道士,岂不坏了我大明的江山。”
乐之扬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抢白,心中老大不快,“和尚道士”四字,包括席应真不说,就连道衍也一块儿骂进去了。乐之扬扫眼一看,蜀王手拈长须、若无其事,不由心想:“方老头当面挑衅,莫非出自蜀王的唆使?我跟这王爷初次见面,他为何当面叫我难堪?”
正自不得要领,忽听道衍笑道:“方大人所言差矣。和尚道士又如何?道衍不敢说专精儒学,倒也读过四书五经,但不知,方大人饱学通儒,却又读过几本佛经?”
方孝孺正眼也不瞧他,淡淡说道:“佛经胡人妄语,方某不屑一顾。”道衍笑道:“和尚能通儒学,儒生却不通佛经,这么说起来,儒生反而不如和尚高明了?”
乐之扬拍手笑道:“说得好。”方孝孺又惊又气,指着道衍说道:“你、你……”他性情方正,不善诡辩。耿璇眼珠一转,忽地笑嘻嘻说道:“和尚此话不通,好比人吃肉,狗也吃肉,狗吃屎,人却不会吃屎,以此推论,难道说狗比人还要高明?”
这一番话极其刻薄,道衍低头垂目、脸色阴沉,朱高煦却是按捺不住,厉声叫道:“耿璇,你为何出口伤人?”
“殿下息怒。”耿璇微微一笑,“我不过说个笑话儿。”他和朱微婚期在望,一旦成亲,就是朱高煦的姑丈,辈分高了一等,自然不用怕他。
蜀王也打圆场,笑道:“不错,说个笑话儿,道衍大师不要放在心上。”道衍只好笑道:“贫僧学识浅薄,叫王爷取笑了。”
“哪儿话?”蜀王连连摆手,“今儿游宴聚会,大家但图一乐,不拘什么见识,说得有趣,就是好的。大师若有俏皮话儿,本王照样洗耳恭听。”
“不敢……”道衍话没说完,忽听乐之扬笑道:“方大人,我有一事请教。”方孝孺扬起脸来,冷冷说道:“请说。”乐之扬笑道:“方大人姓名里这个‘孝’字,是否就是儒家的宗旨?”
“不错。”方孝孺傲然道,“百善孝为先,儒教以孝道治天下。”
“好!”乐之扬将手一拍,“这么说,方大人也好,耿公子也好,统统都是我道家的门徒了。”
众人无不奇怪,方孝孺问道:“仙长此话怎讲?”
“这还不明白么?”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敢问方今世上,是儿子孝敬老子呢,还是老子孝敬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