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校对)第75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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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身上那件清洗得发白的道袍不伦不类,反正徐凤年游历离阳北莽,都不曾见识过,这也不奇怪,能够从朝廷官府获得度牒的道观宫庙,所制道袍样式都颇为讲究,坊间擅自伪造售卖,一经郡县衙门发现,罪名绝对不小,当年徐凤年初次游历江湖跟人租借的道袍,同样是一件来路不正且绝对找不到根脚的袍子,就算官府盯上,刨根问底,也难以定罪。眼前这位,显然与当年落魄至极的世子殿下,属于同道中人。
  勉强称为道士的算命先生眯眼道:“这位公子,定然是出身富贵人家啊,贫道所料不错的话,还是父辈在关外极有实权的将种子弟。”
  徐凤年一语道破天机,笑道:“先生是瞧见我那匹坐骑在松开马缰后,能够自己跟随主人,应当是北凉战马无误,加上大战在即,我竟然胆敢在此带马闲逛,所以推断出我是将种子弟吧?”
  算命先生顿时笑意牵强,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那点神仙风范也烟消云散,被打回原形。
  徐凤年感慨道:“实不相瞒,早年我也和先生差不多,为了生计,装神弄鬼,摆摊当起了算命先生,先生比我那会让强一些,好歹还有辆三轮车。”
  徐凤年打趣道:“不过说实话,先生这旗号打得可真够鹤立鸡群的,能有生意?”
  老人哈哈大笑,“其实无所谓,在这边挣钱主要靠给人代写家书,或是兜售一些黄纸折叠的小巧平安符,三文钱一枚,生意还凑合,那些北凉外乡人没走的时候,都够我一日两顿吃上肉喝上酒的。像我这般的老百姓,也就是凡夫俗子,咱们求佛拜神菩萨跪遍,必然是先求平安,求安稳。然后求姻缘,求天时。最后才会求功名,求富贵。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糙理儿?”
  徐凤年点头轻声道:“老百姓其实就是用三文钱讨个安心,先生是在做好事。”
  似乎记起那些喝酒吃肉的痛快时光,老人笑逐颜开,但是很快就情不自禁地愤愤然道:“若是咱们王爷更厉害些,小老儿我的生意总归还能好上个把月的,哪里想到这么早就给北莽蛮子打到拒北城,白瞎我砸锅卖铁弄来这身行当,亏大发喽,这次回到关内,日子难熬喽。”
  徐凤年笑道:“那位藩王确实该骂,什么武评大宗师,不顶屁用。”
  大概是意识到身边这位公子哥好歹也是将种子弟,与北凉徐家的兴衰休戚相关,行走江湖,言多必失是至理,交浅言深也是大忌讳,所以老人很快转变口风,自己打圆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咱们王爷也不容易,撑起这么大一副家当,运道也不算太好,很快北莽蛮子就打过来,连个放屁的机会都不给,王爷和边军,还是……还是相当不容易的。”
  老人兴许委实是编不下去了,愈发尴尬,显得束手束脚,推车的劲道也乏力几分。
  徐凤年轻轻加重力道,微笑道:“先生这话说得就有些违心了,放心,我虽然是北凉将种子弟,却也算听得进别人言语,好话坏话,都不在意。当然了,听到好话,更开心些。”
  老人和徐凤年一起推车南行,很快就要过桥渡河,老人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巍峨城墙,突然跺脚道:“有些话,实在憋得难受,便是公子你拿我去拒北城问罪,小老儿也得一吐为快!”
  徐凤年苦笑道:“得嘞,保准不是啥好话。先生尽管说,我就当啥也没听见。”
  老人嘿嘿一笑,挺直腰杆,转身向北,伸手指了指那座拒北城,“公子,最近我也听说了不少传闻,都说咱们王爷胆子太大,放着那么多老将不用,偏偏要用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这场仗,怎么打?第一场凉莽大战,靠谁打赢的?还不是凉州虎头城的刘寄奴刘大将军?不是流州龙象军的王灵宝王将军?不是靠幽州葫芦口卧弓鹤鸾霞光,三座城池的那么多战死校尉?不是靠咱们北凉最了不起的大雪龙骑军和打造多年的两支重骑军?年纪轻轻的外乡人,有几个?也就郁鸾刀勉强算一个。要我说啊,别看流州先前打了几场胜仗,可真到了危急关头,年轻人,靠不住的!”
  老人转头望向那名年轻人的侧脸,问道:“公子,你觉得呢?”
  徐凤年望向远方,“老先生说得有些道理,只不过世事奇妙,有一些道理的事情,并不一定就是有道理的事情。”
  老人瞪大眼睛,“公子,你到底是读书人还是将种子弟啊?怎么你说的话,小老儿就听不懂呢?”
  徐凤年叹了口气,“读书人的称呼,我当不起。说我是将种子弟,应该没错,我就是喝着风沙闻着马粪听着擂鼓长大的。”
  斗胆抒发胸臆之后,老人貌似心情轻松许多,难得打趣玩笑道:“公子除了不太讲得清楚道理,其实还是挺好说话,挺讲道理的。”
  徐凤年无奈道:“老先生,这到底是夸奖还是贬低啊?”
  老人哈哈笑道:“公子只管拣好听的话听,一准没错。”
  徐凤年也跟着心情轻快几分,眉宇间的阴霾渐渐淡去,会心笑道:“受教了。”
  老人没有让徐凤年帮忙把车子推上渡桥,独自推车向南,压低嗓音自言自语道:“如果大将军还在世,就好了,北莽蛮子哪里敢往咱们这边凑,北凉都根本不会打仗,如今打了胜仗又如何,还不是要死那么多人。听说清凉山后头有三十万块石碑,尽是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能活着,怎么也比死后留下个名字强吧?”
  徐凤年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老人肯定不会猜到那名年轻人的身份,不会认为一名武评大宗师会帮自己推车,所以继续絮絮叨叨埋怨道:“要我看啊,既然中原朝廷就不是个好东西,与其咱们北凉边军儿郎战死关外,还不落个好名声,不如直接打开大门,放任北莽蛮子入关,只要事先说好双方别在北凉道关内外磕磕碰碰,铁定万事大吉,让他们中原那群白眼狼吃苦头去,咱们北凉老百姓过咱们的安稳日子,多省心省力。我也就是见不着那位年轻藩王,要不然一定要劝他别意气用事,听一听老人的劝,别瞎捣鼓逞英雄了。”
  徐凤年眯眼仰起头,秋风吹乱这位年轻人的鬓角发丝。
  也许是苦不堪言,也许是问心有愧,也许是两者皆有,所以从头到尾,年轻藩王都不曾开口说话。
  桥南那边,推车老人的背影愈行愈远。
  徐凤年似乎记起一事,扯开嗓子喊道:“老先生,南行莫急,还有别忘了两旬之内,拒北城通往凉州关内的三条驿路,百姓皆可借道,不用绕远路!”
  那位年岁已高的算命先生,竟像是果真听到了这番喊话,略作停顿,约莫是向年轻人示意自己知晓了,然后继续南下。
  藩邸建成之后,那座书房每日都会收到来自关内外的机密谍报,拂水房养鹰房皆有,北凉谍报向来按照轻重缓急分为三等,原本有资格送往书房案头的谍报仅有甲字谍报,但是年轻藩王多要了一等,不是次等乙字,而是末等的丙字谍报,其实军政意义不大,只是这位新凉王用以舒缓紧张情绪,虽然两房必然做过一定程度筛选,不可能当真全部送往藩邸书房,但是数量依旧较大,多涉及关内书院情况或是士子舆论。内容五花八门,其中不乏有些年轻读书人的过激言论,年轻藩王从来只是浏览而不批红。
  其中有句评论,年轻藩王亲笔抄录下来,作为每日开卷自省。
  “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此等昏庸藩王坐镇边陲,北凉边军必败无疑!”
  大军压境,父辈遗愿,苦寒家乡,朝廷掣肘,锦绣中原,无辜百姓,天道压顶。
  皆是重担,层层叠加。
  桥北这边,那个其实及冠取字还不足四年的年轻人,缓缓蹲下身,蹲在河边,将一根甘草掸去尘土后,放在嘴里轻轻咀嚼。
  满嘴甘甜。
第413章
北莽压境拒北城
  徐凤年猛然起身,轻吹一声口哨,在河畔饮水的战马飞奔而至,翻身上马后,徐凤年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握紧拳头,在肩头重重一敲,咧嘴一笑。
  南边极远处,老人脚步不停,老泪纵横,低声呢喃,悄不可闻。
  “此时作何感想?”
  老人终于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视野中最多是那大漠黄沙。
  听潮阁谋士李义山,死后并无葬身之地,骨灰尽洒关外。
  老人洒然笑道:“义山!生前生后,我皆不如你。”
  ……
  拒北城南城门口,徐凤年猛然停马转头,那种凭借天人体魄敏锐察觉到的些许异样,稍纵即逝,刹那间便恢复平静,无迹可寻。
  如一片秋叶落于池塘,几无涟漪,静谧安详。
  ……
  先前流州那条不知名的廊道,流州步阵对峙阻滞北莽五万南朝边骑!
  凉州将军石符确如先前递交拒北城藩王的那道兵文所说,并未率领六千清源军镇精骑火速驰援廊道战场,而是在廊道以南的平原地带站稳脚跟,耐心等待黄宋濮部主力的仓皇北撤,与此同时,需要拦阻南朝边骑援军南下与黄宋濮残部聚拢汇合。这位凉州将军仅是象征性派遣一标斥候前往廊道侦查军情,石符停马南望,始终背向那座注定尸体堆积如山的血腥战场,脸色平静,可谓铁石心肠。
  最南方的老妪山主战场,凉莽双方以第三次冲锋凿阵最为死伤惨重,寇江淮投入了那支隶属于流州刺史府邸的骑军,黄宋濮也动用了六百余货真价实的重骑军,人马俱甲,每一匹尤为高大健壮的北莽战马都装备有面帘、鸡颈、当胸、身甲和搭后以及寄生,统称铁骑俱装六甲,枪矛难破,弓弩难透。从主将寇江淮手中暂领流州骑军兵权的年轻将领乞伏陇关,又一次率领仅剩的直撞营骑卒,直奔六百重骑兵,只是在乞伏陇关一马当先的拼命冲锋途中,徐龙象亲率三百龙象精骑,在战场上逐渐跟上直撞营的铁蹄,最终与直撞营并驾齐驱,一同开阵!
  当三次冲锋过后,流州骑军几乎死伤殆尽,龙象军亦是元气大伤。
  反观黄宋濮部精锐骑军虽然同样折损惨痛,但是数量最多的乙字骑依旧奇迹一般保持极高的完整建制,多达三万骑,按照老妪山战场形势,甚至不需要五万军镇援军赶赴此地,主帅黄宋濮就有十足把握全歼流州野战主力。
  但就在此时,一支声势雄壮的骑军,在老妪山东方平原地带闯入视野!那一幕,如日升东海!
  这支毫无征兆驰援老妪山的精锐骑军,一字排开,如广陵江一线大潮,由东往西迅猛推进。
  这支横空出世的骑军,必然是北凉边军除大雪龙骑之外,最容易被辨认身份的一支边骑,因为每一骑头盔插有一根雪白雕翎,随风飘摇!每一骑马鞍两侧皆有箭羽透囊而出,如两团芦花胜雪!
  铁骑突进,恰如大雪翻涌天地间。
  不仅铁甲染血,已经更换两根铁枪,更是满脸鲜血的北莽主帅黄宋濮转头东望,目眦尽裂。
  老妪山战场,经过双方皆是不遗余力三次的凶狠凿阵,他们北莽骑军如今刚好位于最初流州骑军的位置,这原本是这位北莽昔年南朝第一人的算计,要在流州野战主力兵力大损,且精气神坠入谷底之际,只要北莽骑军位于南方战场,就能够无形成一道阻止流州骑军掉头向南撤回青苍城的天然防线,但事实证明,老帅的算计成功了,可是寇江淮的算计一样达成了,那位年纪轻轻的流州主将根本就没打算撤出老妪山,摆明了是要反过来包夹北莽大军!
  黄宋濮没有丝毫犹豫,下令全军竭力向北突围,哪怕北撤途中再遭伏兵阻截,绝不可恋战纠缠,只管向北!只要与那支应该即将赶至老妪山北方战场的援军碰头,那么胜势仍然在北莽这边!
  乞伏陇关和徐龙象李陌藩,这三位老妪山在并肩作战厮杀至此的战场将领,根本不用相互招呼,就已经默契地快速变阵,由左中右三军雁字锥阵,变为横向的一字长蛇阵,尽量伸长拉出一条漫长锋线,风水轮流转,开始轮到流州边军以前中后三军冲锋,李陌藩部龙象骑军位于前两排,徐龙象率军居中,乞伏陇关的残余流州骑军位于最后。他们要做的不再是凿阵杀敌,只需要尽量阻滞黄宋濮部主力骑军突围的马蹄即可!
  袁南亭的白羽轻骑,在北莽主力大军的侧翼泼洒出三拨铺天盖地的箭雨后,又有气势如虹的六千骑找准机会,整齐抽刀出鞘,快速冲阵!
  如同从北莽骑阵的腰膂处一刀切去,恰好将黄宋濮的嫡系骑军和完颜私骑与三万乙字骑拦腰斩断!
  其余主力白羽轻骑开始绕弧向北,并不与北莽大军混战一团,而是凭借负载极轻的轻骑优势,原本由东向西冲锋的骑阵,迅速绕出一个箭头向北的弧度。
  若是有人刚刚登顶老妪山俯瞰战场,恐怕都要误认为这支衣甲鲜明的轻骑,是草原骑军的盟友,是在一左一右共同向北而去。
  不断有北莽千夫长百夫长在纷纷绝望之下,率领残部悍不畏死地向右翼白羽轻骑撞杀过去。
  只可惜那幅壮烈场景,结局只如石子砸击江水,完全无法打乱白羽轻骑的马蹄步伐。
  骑术精湛且体力充沛的白羽轻骑,在遭受一股股北莽骑军的斜向冲锋之后,轻而易举便向右稍稍靠拢,原本大致笔直向前的最左骑阵,出现一处处凹陷,仿佛一只只口袋,任由北莽死士骑卒撞入其中,等待这些草原蛮子的,绝不是近战肉搏的北凉刀,而是娴熟至极的一拨拨骑射,两百骑三百骑的南朝骑军,就这么被割稻谷一般一茬一茬射落马背,没有丝毫撞阵的惨烈,没有死于马背上那种死也死得血肉模糊的死得其所,面对白羽轻骑的精准箭矢,一枝枝透颅过脖穿胸膛,甚至能够继续策马前冲十数步才跌落马背的北莽骑卒,只有一种死不瞑目的无奈。
  老妪山战场最北方地带,只能依稀可见尘土飞扬。
  正是宁峨眉麾下四千铁浮屠横插于两座战场之间!
  老妪山之巅,寇江淮平淡道:“大局已定,黄宋濮完了。”
  陈锡亮同样将战场走势尽收眼底,苍白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转头嗓音沙哑道:“寇将军当得起‘用兵如神’四字。”
  寇江淮望向东方,“怕就怕因小失大。”
  陈锡亮疑惑问道:“老妪山战事结束后,挥师东进增援拒北城,有何不妥?”
  寇江淮摇头道:“谁说我们要去拒北城?”
  陈锡亮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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