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校对)第65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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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凤年不知不觉已经嚼烂那根野草,吐掉残渣,站起身长呼出一口气,反正不用他对拒北城的营建去如何指手画脚,不如就彻彻底底游手好闲一趟。徐凤年突然消失在河边,一路北掠,期间远远看到了按照部署进行更换驻地的右骑军一部主力,看到了那座怀阳关的轮廓,最终徐凤年出现在了破败不堪的虎头城,这座昔日的离阳边关第一城,在董卓大肆攻城数月和成功破城之后,遭到巨大破坏,撤退前又烧掉城内建筑七七八八,形同荒冢废墟,修缮进度极为缓慢,加上时不时有北莽精锐骑军的游掠,就连对虎头城有独特情结的褚禄山也不得不放弃精力。夜色中,徐凤年盘腿坐在城头垛口上,望着城外的那座龙眼儿平原,闭上眼睛,依稀有千架投石车同时开弦后天女散花一般的巨石呼啸声,依稀有城内骑军主动出击慷慨赴死的马蹄声,依稀有自己早年初次入城见到刘寄奴在内一大帮校尉的喝酒笑声。
  满城皆战死,袍泽死同穴。
  相传董卓破城后,没有对城中北凉战死守卒做出类似泄愤鞭尸的举动,也没有筑起京观,只是走上城头,用手推断了那杆本就摇摇欲坠的徐字旗帜。后来北莽女帝下令让董卓用刘寄奴的尸体换取杨元赞的尸体,徐凤年没有丝毫犹豫,不但答应把杨元赞的头颅和尸身都装入棺材,而且还多交出去五六颗北莽将军的头颅。一开始在霞光城的幽州议事堂内,有位性情暴躁的武将当场跳脚骂娘,相信如果不是徐凤年的密信捎入城中,而是年轻藩王站在那里,恐怕那些武将就是拼着丢掉官帽子也要开骂了,燕文鸾的脸色也不好看,显然都以为北凉王是在跟北莽蛮子示弱,天底下哪里有打胜了仗还跟败军之将示好的娘们行径?当时整个幽州边军都快炸窝了,后边褚禄山一封措辞严厉的密信火速传递到霞光城,风波这才平息下去。
  徐凤年睁开眼睛,小声道:“刘寄奴,还有马蒺藜,褚汗青,你们虎头城所有人,对不住了,这次来忘了带酒,不过我想北莽三十万人的鲜血,就是最好的酒了。”
  徐凤年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望向遥远的北方,笑道:“我徐凤年在这里跟诸位保证,这样的酒,接下来北凉还要为你们敬上一百万杯!”
第309章
野花
  怀柔围场以风景旖旎著称于北莽南朝,向来是春秋遗民的避暑首选之地,甲乙两字豪阀无不以在此拥有一方草原作为家族底蕴的彰显,例如原本没有资格在此占据一席之地的南朝王家,今年开春就在这里获得一块水草丰美的“藩地”,不管是跟甲字大族攀上姻亲关系也好,还是那个百岁老人的曾孙子当上冬捺钵,这个曾经在中原被誉为十世翰林的王家,终究是展现出蒸蒸日上的不俗气象了。随着入夏,近期怀柔围场出现越来越多的高头大马和锦衣华服,所以当一支三十人骑队出现在围场边缘地带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多少涟漪,一些扬鞭策马的南朝膏粱子弟对此多是相视而过,骑队护送的那驾马车在青草依依的地面上,轧出两条漫长的车轮痕迹,原本宽敞车厢坐着三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都归功于那个正值青壮岁数的胖子,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小山,正在闭目养神,膝盖上搁放有一柄北莽边军制式战刀。
  另外一男一女容貌有几分相似,应该是姐弟,相比满身粗粝气的年轻汉子,女子要多出几分雍容华贵的气态,她的姿色并不算如何出众,但身材极好,简简单单坐在那里,曲线玲珑,就像一朵绽放的丰腴牡丹,此时女子正在训斥那个多次对她避而不见的弟弟,后者畏畏缩缩,时不时向那个壮硕胖子投去求救的眼神,女子最受不得弟弟这般没有主见的窝囊模样,满胸怒火更是高涨,沉甸甸的胸脯颤抖不止,竟是直接一巴掌摔在弟弟的脸上,声响清脆,如今已是北莽军中实权将领的弟弟依旧不敢有丝毫还嘴的迹象,耷拉着那颗脑袋,既委屈又忐忑,听到那记耳光后,胖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媳妇,差不多就可以了,耶律洪才既然没死在葫芦口,以后就更不会死在北凉那边了。”
  胖子安安静静修炼闭口禅还好,这句话一说出口,女子立即迁怒道:“董卓!你还好意思替他求情?!如果不是你执意要他领着董家私军去葫芦口救援杨元赞,我弟弟会身陷险境?我这些年帮你在北庭跑腿,帮你在各大持节令和大将军那里说尽好话,就是为了让你让我弟弟跑去送死?!你有本事怎么不亲自领着董家骑军去拦截那两支北凉重骑军?”
  正是北莽南院大王的董卓双手按住战刀,皱眉不语。
  这个胖子不说话,胡搅蛮缠的女子不知为何,立即就有些心虚了,那份天潢贵胄的嚣张气焰顿时烟消云散,转过头不敢正视自己男人。
  耶律洪才悻悻然道:“姐,姐夫,你们怎么为我吵起架来了,这多不值当啊,姐,要不你还是揍我吧,上次的事情真不怪姐夫,姐夫早就说过见机不妙就别管葫芦口的东线大军,是我热血上头,才领着姐夫的骑军冲入葫芦口,还害得姐夫死了好几千人马。”
  女子冷哼一声,狠狠瞪着耶律洪才,满脸怒其不争,“你要是战死在幽州葫芦口,难道让咱们爹再去生一个宝贝儿子?到时候爹当真不会对你姐夫心生怨恨?你姐夫本来就在南朝没有站稳脚跟,战事不利之后,现在不光光是太子蠢蠢欲动,暗中拉拢黄宋濮为首的南朝文武,尤其是那帮养不熟的遗民纷纷依附,如今就连耶律东床都回到了王庭,在草原权贵圈子里阴阳怪气,不断对你姐夫落井下石!如果你也死了,你姐夫能好到哪里去?!”
  董胖子翻了个白眼。
  耶律洪才忍住笑,抬头嬉皮笑脸道:“姐,说来说去,你还是向着姐夫的,那些春秋遗民的确是比咱们会掰扯道理,难怪他们说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胳膊肘都是往外拐的。”
  女子脸色微红,抬起手作势要打,耶律洪才赶紧后仰靠住车壁,做了个鬼脸。
  董卓叹了口气,这段时日他有些被架在火炉上烤的滋味,虽说皇帝陛下大度容忍了自己的败仗,没有改弦易张的意图,但是董卓心知肚明,自己当时做上南院大王,其实就已经用光十多年沙场军功积攒下来的君臣情分,如果顺势打赢了凉莽大战,自然是投桃报李的天大好事,一来二去,情分还能够不减反增,可惜天不遂人愿,北莽在北凉关外一败涂地,其实他亲自调兵遣将的凉州战局是己方始终占据绝对优势局面,流州属于北凉惨胜,而且有柳珪和拓跋菩萨搀和,输,却不算输,甚至可以说流州战况的惋惜结局,恰好衬托出了董卓中线的实力,但是北凉骑军的孤注一掷,让大将军杨元赞全军覆灭在葫芦口内,几乎抹掉了董卓所有的苦心孤诣,哪怕是现在,董卓都还要面对杨元赞“旧部”的疯狂弹劾,谁不知道当时北莽都把东线看成是捞取军功的一场南下游历?一口气死了那么多南朝和北庭权贵子弟,董卓如何能够不成为北莽的过街老鼠?最让董卓忧心的不是那些死了晚辈向自己寻仇的大人物,而是那位老妇人的衰老和灰心,那种衰老不仅仅是年龄上的推进,还有精气神的流失,原本董卓看着她,那是一个还有信心亲眼见到吞并中原的老妇人,上一次看到她,已经变成一个不奢望看到离阳境内那条广陵江的老妇人了。
  打北凉还是打两辽?先前整个北莽,其实只有三个人说要打北凉,他董卓,皇帝陛下,和棋剑乐府的太平令。
  但归根结底,还是那个愈发老态龙钟的老妇人一人说了算,显然,她似乎有些动摇了。
  所以当时一个小道消息让董卓提心吊胆,皇帝陛下在安抚了自己这位马前卒后,她又秘密召见了那位横空出世的王遂。似乎是王遂也坚持要先下北凉再吞蜀诏继而东入中原的既定方略,这才让皇帝陛下下定决心跟北凉打第二场大仗。
  对此董卓有些庆幸,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事出无常必有妖,王遂放着灭国之仇的顾剑棠不去死磕,却要跟人屠的儿子较劲,东越驸马王遂跟北莽没有半点香火情,因此这不合理。
  董卓习惯性磕着牙齿,脸色阴沉。
  先前朝他发了一通火的那位北莽金枝玉叶,此时此刻看到自己的男人忧心忡忡,也不敢继续不依不饶,说到底,她是向着他的。天底下的女子,嫁人之后,大多都愿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董卓在她心中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枭雄,是有望在天下风云中化龙的大蛟。同是耶律姓氏的女子,各有志向,她当年选择了董卓,那个化名樊白奴的女子与北凉小人屠陈芝豹曾经眉来眼去,玉蟾州那个声名狼藉的鸿雁郡主则好像跟北凉王徐凤年有些交集,如今在王庭不知死活地大肆鼓吹南下两辽。
  马车缓缓停下,董卓下车后看着那座让人如同置身中原江南的素雅院子前,白墙黑瓦,杨柳依依。院子不大,在怀柔围场也不甚出名,只不过今日院子的两位客人在北莽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和大将军种神通,都是在南朝跺跺脚就让官场摇三摇的权柄人物,董卓原本跟这两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但是现在不得不受邀前来,足可见董卓如今在南朝的尴尬处境。
  董卓突然有些想念小媳妇第五狐,当然还有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陶满武。
  然后董卓和他的大媳妇还有耶律洪才三人一起走入院子,见到了武评半面佛的慕容宝鼎,还有种家父子种神通种檀。
  与此同时,北莽太子悄悄带着那个雌雄莫辩且身份不明的俊美年轻人,同样是在和几位大人物进行见不得光的私下会晤。
  而从离阳江湖带着断矛邓茂返回北莽的耶律东床,在和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秘密碰头。
  至于北莽军神拓跋菩萨,再一次独身赶赴极北之地的冰原,以常年不化的一座冰山为渡船,继续向北而去。
  在那里,北冥有鱼。
  ……
  北莽皇宫,一位老妇人漫无目的地蹒跚而行。
  太监和宫女都只敢远远跟随。
  她一处一处浏览过去,似乎记起了很多陈年往事。
  最终她来到正殿外的广场上,北莽太平令已经站在那里等候多时。
  老妇人在走近太平令之前,给一位年轻宫女下了个稀奇古怪的旨意。
  宫女先是不知所措,然后快步离去。
  两个结伴而行,拾级而上。
  她其实知道很多很多人以为她不知道的事情,她不说,不意味着默认。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出人意料,“咱们北莽好像有很多耶律洪才耶律虹材,大人物里头也是这样,取名字总是这么随意,先生,是不是如果咱们打下中原,读书更多,就不会这么不讲究了?”
  太平令笑着点头。
  老妇人走到台阶顶端后,转身望向南方,伸出一只手掌,然后一根根手指弯曲起来,“咱们那位一夜之间变得野心勃勃的太子殿下,跟先帝同姓的那对爷孙,跟朕同族的持节令大人,这三方,就已经瓜分了朕的半个北莽啊。”
  老妇人弯曲最后两根手指,“加上你我二人,北莽就这么没了。”
  太平令默不作声。
  她自嘲笑道:“那个董胖子本事是有的,就是命不太好,如果他帮朕打下了北凉,什么事情都没有,结果沦落到现在的境地。不过以此可见,朕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平令大逆不道地说道:“陛下的命是不太好,否则敦煌城那个女子生下的孩子是男孩,那么陛下就能够高枕无忧了。”
  老妇人的脸色充满遗憾,眼神逐渐阴冷起来。
  这位让半个天下臣服在石榴裙下的老妇人,沉声道:“下旨给黄宋濮,最迟在入秋之时,两线同时开战!他黄宋濮要么活着走过拒北城,要么战死在拒北城下。”
  太平令愕然,但仍是点了点头,没有质疑。
  在太平令离开后,老妇人等待良久,终于等到那个去而复还的年轻宫女。
  她小心翼翼捧着一朵不知名小野花。
  风烛残年的老妇人让所有人离开视野后,动作轻柔地把那朵野花别在发髻上,她看着南方,想着故人。
  她突然脸色狰狞,伸出手指斥责道:“徐骁,你让我活得不痛快,我就让你死得不安宁!”
  随后她收起手,脸色骤然间平静下去,眼神温柔,她的小声呢喃,无人听说。
第310章
野草
  徐凤年沿着虎头城一线向东而去,转入葫芦口,又听风过卧弓城,如泣如诉。
  他在霞光城见过了燕文鸾陈云垂等幽州大将后,进入边境上的倒马关。
  在那里,在那个当年两位“江湖高手”切磋比武的石子场地,又听到了私塾稚童们在放学后一起嬉闹的欢声笑语。
  徐凤年坐在那堵低矮的黄泥土墙上,想起了当年的鱼龙帮的刘妮蓉,王大石,还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也曾跟他借刀的孩子赵右松,顺带着想起了当年赵右松身边那个满手冻疮的小女孩,想起了他们之间的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念念不忘。最后徐凤年想起了那个像乡间小草的小娘,她在进入陵州金缕织造局后,在清凉山那次见面后,她攒够了银钱,还清了不过一两百两银子而已的那笔债,她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凉州,回到了这里。
  自从第一次离开北凉游历江湖,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六年了。
  走过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见过了很多事,记住了很多名字。
  倒马关的行人,看到有个身穿一袭青衫腰佩白玉的年轻人,抬起头,看着天空发呆。
  耶律东床说过,只要跟他结盟,帮他当上北莽皇帝,那么以后半个南朝就算是他的喝茶钱。
  没过多久,顾剑棠又吃掉了天底下最昂贵的一碗饺子。
  且不管言语真假,都是拿江山做赌注的大手笔,都是惊世骇俗的豪言壮语。
  徐凤年低头看着悄然生长在泥墙缝隙间的那些野草和野花,一棵一课,一朵一朵,毫不起眼,绝不壮观。
  徐凤年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喧闹市井。
  他身边出现一袭白衣,当白衣从天而降,墙头上竟然没有溅起一丝尘土。
  如果说一物降一物是世间至理,那么当今天下,能够对他武评大宗师而非北凉王的徐凤年产生致命威胁的角色,屈指可数,在曹长卿死后,连那个拓跋菩萨,如果无法在武道上突飞猛进,都不能计算在内,只有桃花剑神邓太阿算半个,之所以是半个,不是说徐凤年稳胜邓太阿,而是邓太阿逍遥江湖,没有理由跟徐凤年生死相向,那么剩下来,就只有身边这个人了,当世硕果仅存的练气士宗师,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凝聚起莫大气运的观音宗宗主,澹台平静。
  她站在徐凤年身边,自言自语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这些是草木。人不是草木,而且也许有人死了后,有人活着,就会生不如死,不管这些人在波澜壮阔的战事中如何不起眼,在金戈铁马的鼓声里如何不值一提。我曾经跟随师父走过大江南北,看惯生死,但并不意味可以着看淡生死。”
  徐凤年默不作声,他一条腿挂在墙上,一条腿屈膝弯起,手臂放在膝盖上,徐凤年的下巴枕着那条胳膊,微风拂面,眯起眼眸,显得云淡风轻。
  澹台平静眼神冷冽,“徐凤年,相信你也应该明白现在的天下格局,已经不合规矩了,如果说黄龙士还是顺势而为,那么你就是罪魁祸首,当然还有武当李玉斧。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说不定还能有个善终。”
  徐凤年微笑道:“如果按照黄龙士的说法,我徐凤年战死北凉,青史骂名一百年一千年,就是你所谓的善终?”
  澹台平静淡然道:“现在他们已经做出退让了,你继续得寸进尺的话,就算你天下无敌又如何?别忘了,天下无敌也只是‘天下’无敌而已。”
  徐凤年不置可否,“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能拥有现在的境界修为,还得感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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