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校对)第5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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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前,有个富贵子弟满怀雄心壮志地第一次行走江湖,可惜半点都算不上优游悠游,既没遇到过衣袂飘飘的仙子,也没碰到侠肝义胆的大侠,只算在如同一座烂泥潭的底层江湖里摸爬滚打,一日三餐都成问题,那趟江湖行,呛水得一塌糊涂。然后遇到了个同病相怜的木剑游侠儿,可谓不打不相识,偷瓜时遇到了同行,起先双方都给吓了个半死,之后就这么结伴而行,他仗着早年在家中积攒下来的见识,总喜欢拿一些书上看过或是别人嘴中听说的大道理,去刺一刺那个满肚子小心眼的寒酸游侠,看似语重心长其实心存促狭地告诉那个总喜欢拿衣衫小心擦拭木剑的家伙,天底下成名高手的剑客都看重佩剑,但那种看重,归根结底还是在乎手中那三尺青锋延伸出来的剑意,哪有一流剑客重视剑重过本人的?那家伙如果实在反驳不过,就只会拿一句“那是别人的剑,管不着,又不是我的”来搪塞。若是真给逼急了,就恼羞成怒握住木剑,威胁说真以为老子行走江湖没有几手压箱底的绝技?他往往会挑衅说有本事就来啊来啊,到头来,他也肯定会被那家伙提着木剑追杀得鸡飞狗跳,什么猴子摘桃黑虎掏心怎么下流怎么来,其实也就是拿木剑吓唬戳人而已。真正让他恼火的是几次五脏庙不消停,正蹲在野外地上“酣畅淋漓”,那家伙就总会不合时宜地跳出来,说要练一套新悟出的绝世剑法给他瞅瞅,只要他不把称赞人的话说得口干舌燥,那个乘人之危的王八蛋是绝对不会停下练剑的。那次一起走江湖,总之就是在比武招亲的擂台上那家伙兴匆匆跑上去然后给人灰溜溜打下来,事后他不但得在哄笑声和白眼中背着这哥们离场,还得负责给这家伙当一回练剑的靶子,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剑客的王八蛋才能重振旗鼓,继续意气昂然接着去别的地方吃瘪。那家伙有这样那样太多太多的小毛病,集市上碰到一见钟情的“姑凉”,总是要让他假扮伴读书童,总是要谎称那匹瘦不拉几的劣马是自己的坐骑。若是他跟村妇讨得了几碗水解渴,那喉咙冒烟的家伙可没有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觉悟,相反说不定还会过河拆桥,在他拼着出卖色相被那些村妇收碗的同时摸手揩油的时候,大声嚷一句屋里男人死了没有啊没死的话就赶紧出来看野汉子偷你家婆娘啦,好几次他们都差点给成群结队扛着锄头的庄稼汉子堵在村里往死里揍。每次被心仪女子或羞辱或婉拒后,这家伙就会丢了魂魄躺在地上挺尸,那家伙心痛不心痛他不知道,反正他这个看客是真的倍感心累,一两次也就得了,怎么十七八次下来也不知道长记性?你他娘的用草绳系着把木剑挂在腰间然后每次蹲在水边,自己给陶醉了之后,还非要问我和老黄到底帅不帅,是不是很英俊,你看到咱们翻着白眼无奈点头,你就真当自己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了啊?那些半路相逢让你垂涎三尺的大屁股大胸脯姑娘就一定要哭着喊着嫁给你了啊?如今这世道家境稍晚好些的小娘子多火眼金睛,你以为骑着那匹劣马在那边捋头发抖衣襟,人家就看不到你那双破败草鞋脚拇指都露出来的惨淡情景了?那些女子一个打水漂的快速眼神,就能辩认出你口袋里有几颗铜板了。后来他们遇到了一个大户,一个喜欢自称女侠的小姑娘,好不容易跟着阔绰了一段时间,一行人总算吃上了正经酒楼的饭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感慨说身上有酒气,嘴边有油荤,这才是一位大侠应该过的痛快日子。后来小姑娘挥霍光了银子,一行人的日子又开始紧巴巴拮据起来,本以为你要失落很久,不曾想你就是啃着从村庄晒谷场顺手牵羊来的泛酸豆干,也说吃出了久违的肉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两场离别,先是跟小姑娘离别,难得你说了几句正经言语,还把偷偷攒下的半袋子铜钱都一股脑送给了她,结果装完了爷们,事后当晚心疼得一宿没睡着,调侃问你不然干脆就要回来好了,结果你火冒三丈拎起木剑就是一顿削,最后才蹲在地上苦兮兮长吁短叹,说那是两回事,把小姑娘当朋友,有多少家当都愿意给,是一回事。豪迈败光了家当,心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件事两种心情,不矛盾。最后两人也要分别,那一夜在破庙石阶上坐着,籍籍无名的游侠儿怀抱着那柄木剑,说当下没有半点积蓄了,就只有那把木剑了,就算是兄弟,剑也不能送,因为以后还得靠它混饭吃,混出个出人头地,混出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剑客。还信誓旦旦说以后混出名堂后,那两年欠下的,以后保管会还上,他温华没有欠人的习惯。他打趣说不用还,也不奢望嘛。没上过私塾没读过书的那家伙还是那套说辞,兄弟明算账,你小年给了不求回报,但我温华不会真的就嘻嘻哈哈当成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是两回事。
  那一次落魄至极的江湖,老黄一点都不高手,李东西那小姑娘做梦都想着自己成为女侠,你温华更是半吊子都称不上的剑客。
  但是很多年后,徐凤年才发现那就像一坛子老酒,喝光之后,余味一直在。
  那个充满穷酸潦倒市井气的江湖,比他徐凤年年少时渴望遐想那种飞檐走壁踏雪无痕、月黑风高杀人夜、高手喜欢邀战于高楼之巅、仙人飞剑取头颅的精彩江湖,要值得怀念许多许多。
  拓拔菩萨脸色变幻不定,这一剑,徐凤年是在为什么收官?
  拓拔菩萨冷哼一声,退出城外。
  他本想在徐凤年这无理一剑的气势由顶峰衰退后,迅速入城,以奔雷之势当场还以颜色。
  那一刻,会是真正生死一线。
  但是拓拔菩萨愣在当场,不是因为徐凤年留有后手,那一剑气势依旧节节攀升,恰恰相反,那一剑到头来真的只有气韵,而无半分剑气。
  徐凤年抱剑站定,大笑不止。
  温华,你看到没有,你的江湖,你的木剑,就这么轻轻松松把拓拔菩萨这样的高手打出了城外。
  徐凤年将那柄木剑插入地面,双臂抬起,古剑“放声”和名刀“气韵”,分别从内城城头和外城六珠菩萨手上飞掠而至,轻轻握住。
  徐凤年踏步前行,出城前转头看了眼那把木剑,轻声笑道:“接下来就是我自己的了。”
  大漠黄沙,转战千里。
第186章
两人之战,两国之战(五)
  横贯西域,如巨剑将西方天地一斩为二的那条山脉,有万祖之山的美誉,天下龙脉尽源于此。在一处贯穿西域南北的险峻垭口,两侧山高数十仞,悬崖绝壁,径路崎岖幽深,这条山脉缝隙是连接西域南北的重要孔道。一队商旅艰难行走其间,驼铃阵阵。商人穿紧腰胡服,脚蹬结实皮靴,夹杂有一些头戴帏帽遮面的妇人,身材亦是健壮高大,在中原有传言,西域喜好把女人当男人使唤,把男人当牲畜使唤。这些由南往北而行的商人不论男女,每人腰佩弯刀,一些膂力出众的男子在后驼峰附近还悬挂有一只独特的甲囊,囊内裹制造粗糙的精铁锁子甲,遇到马贼匪寇便可以驼代马,披甲作战,以备不测。驼队突然被远方传来一连串如同地面闷雷的声响惊动,商队骤然停止,脸色剧变,误以为是撞上了在垭口守株待兔然后汹涌奔至的大队马贼,五十余人同时抽刀,青壮男子更是火速从甲囊中拿出铁甲披挂上,但其实谁都清楚,真遇上了能够造就此等声势的马贼,以他们的可怜战力撑死也仅是让对方搭上几条人命,可是在没有王法长达两百多年时光的混乱西域,只要有骏马有弓刀,还愁没人卖命?就在骆驼尚未齐整列阵时候,有人眼尖,抬头看到了惊恐一幕,一抹身影在高高峭壁上“奔跑”而来,像一头向地面狩猎觅食的雄鹰斜着疾速坠落,落在了众人眼前,双脚及地后依着惯性向前小走了七八步,距离驼队不过十步之隔。商队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还有人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只见眼前从天而降的家伙有着一副迥异于西域人的相貌,年轻而英俊,很干净。年轻男子背后负有一柄白鞘长剑,腰间悬挂一把刀,嘴唇干涩的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后,伸出手抬臂做了个仰头喝水的姿势,然后用西域通用的言语笑问道:“有水吗?”
  驼队默然,不知所措。倒是有个帏帽妇人毫不犹豫摘下一只还剩下点清水的羊皮囊,高高抛给那个如同山中精怪的家伙。
  佩刀负剑的年轻人致谢一声,快步跃起掠出,在空中接住水囊后,向后望了一眼,咧嘴笑了笑,凌空一踩,身形转折,轰撞向峭壁,然后微微弯腰,借势前冲,继续如同来时那般“飞檐走壁”起来,奔跑途中,举起水囊大口喝水,一饮而尽后,随手朝后抛去,却恰好落在那帏帽妇人的头顶,就在妇人伸手去接水囊的瞬间,驼队前方大风骤起,又有人从天而降,如同一颗天外飞石重重砸在大地之上,劲风拂面,所有骆驼都向后退出几步,那只水囊与妇人失之交臂,轻轻摔在沙地上。不等众人看清楚那人面目,便拔地而起,一闪而逝。
  许多年后,西域广为流传一个“仙人借水”的传闻。
  ……
  山脉以南数百里,临近黄昏,两股纵横西域南部多年的割据势力,为了一名艳名远播的女子大打出手,双方共有战马两千多匹,厮杀于那座著称西域的翡翠湖畔,据说劣势一方在有个北凉年轻藩王声名大振后,希冀着用族内那名尤物女子去跟铁骑冠绝天下的北凉换取铁甲三百、弓弩千副,以便称霸西域南境,七百骑士倾巢出动,要护送那名女子赶赴北凉。然后在翡翠湖遭遇堵截,酣战一个多时辰后,那股追杀势力才知道那女子早已绕道潜行赶往北凉,恼羞成怒,发誓要杀得那个奸猾部族只剩下那女子一人,没了能够马背作战的男子,到时候看他们如何崛起于大漠。就在双方就要从马背冲锋杀到下马作战的疲惫时刻,整个战场都被一道身形撕裂成两半,顿时人仰马翻,被割开的阵线不分敌我,面面相觑,然后同时望向那个闯入战场的家伙,只看到那人双膝弯曲,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双指撑在剑尖,横剑在胸,那把长剑在他身前弯出一个半圆弧度,尘埃落定后,长剑始终保持那个诡谲弧度,没有恢复平直。
  又有一个魁梧身影穿过那条沙场缝隙,以强悍无匹之势狠狠撞向那持剑男子。后者抵在剑尖的双指沿着剑身一抹,那股冲弯长剑后久久不肯散去的浑厚气劲,随之在那个半圆中滚走凝聚,加上他自身的气机灌注,最终形成一颗紫电萦绕嗤嗤作响的雷球,手腕轻灵一抖,以“倒提剑”迎敌!那颗大小如拳头的紫气雷电围绕剑尖雀跃飞旋。当那个好似附骨之疽纠缠至此的魁梧身影出现在身前五十步,风尘仆仆但没有半点颓丧神色的年轻剑客微微一笑,不退反进,太阿倒持,方寸生雷。
  这一剑,既有倒骑驴看山河的邓太阿赖以成名的“倒持势”风范,更有顾剑棠一刀方寸雷的丰神。
  拓拔菩萨一掌拍掉从剑尖旋转至剑柄再扑面而来的紫雷,同时伸手按在剑柄之上,不让其声势继续高涨,一记鞭腿扫向徐凤年的脖颈。当徐凤年手中剑根本不受力地被一推撤手,拓拔菩萨就知道这家伙又耍了心机,但是一力降十会,他就不信守多攻少的徐凤年真能摆出置人于死地的陷阱,那鞭腿毫无凝滞地横扫而出,松手弃剑的徐凤年抬起手肘,挡下势大力沉的鞭腿,以拓拔菩萨为圆心,徐凤年被这一腿带动绕了一个完整的圆圈,这才离心飞出圆外。看上去拓拔菩萨占尽上风,只是当拓拔菩萨双脚落地之时,早在转圈时就用左手握住右腰刀柄的徐凤年,一退又一近,刀出鞘仅半寸,那半寸之间,大放光明,战场上那些全部看傻眼的旁观者都被这抹璀璨照耀得双眼刺痛,闭上眼睛后仍是泪流不止。
  徐凤年握刀却不忙于完整拔刀,在身体前冲中,半寸半寸的递增,那种如日中天的散乱光芒也收敛,如水凝冰,犹如实质。这一切变化虽然复杂,不过是徐凤年进退间的转瞬功夫,好整以暇的拓拔菩萨眯起眼,以不变应万变等待徐凤年大概应该在十步后的抽刀,顾剑棠大名鼎鼎的方寸雷,终于要来了吗?
  至于那颗一掌拍开并未溃散的绕后紫雷,拓拔菩萨根本不视为威胁。因为那颗紫雷的流动速度相比他的身形辗转,慢,太慢了。天下武功,只要慢上一线,任你拥有山岳倾倒的庞大威势,也是无用。
  徐凤年手持那把大奉名刀“气韵”欺身而近,果真如拓拔菩萨所料在十步之遥,锋芒毕露。但拓拔菩萨有一点猜错了,方寸雷不绽放于拔刀,而在那把刀的重新归鞘。两人之间,顿时平地起惊雷,饶是拓拔菩萨货真价实的大金刚境界体魄,也不敢完全硬抗下这道滚滚奔雷,他双掌掌心向外,稍稍往上一托,挡掉大半劲头,身体顺势侧向移开,徐凤年直面那条直线上,震响声绵绵不绝,两侧百余人被罡风冲击,刹那间都如同为风摧折的树木拔地而起,向后坠落。
  拓拔菩萨在避其锋芒后,几乎本能地就气机流转六百里,迎接徐凤年真正杀招的后手。果不其然,徐凤年的方寸雷是归鞘,第二刀则是彻彻底底的拔刀,一抹耀眼白虹如蛟龙逶迤山脉朝拓拔菩萨扑杀而去。拓拔菩萨这“一气”起始一炷香前,气最壮于先前一拳撞弯徐凤年横在胸口的放声剑,将徐凤年撞入这座战场,当下虽说气势不可避免下降,但炸烂这一抹白虹仍是绰绰有余,力求一拳建功的拓拔菩萨不遗余力,弯曲手臂做提锤势,不但砸散了白虹,甚至砸在了那柄狭刀上,徐凤年试图耗尽拓拔菩萨的气机,等待那稍纵即逝的换气空隙,拓拔菩萨何尝不是在等徐凤年力竭而换上一口生气的破绽,所以他这一拳不但要迫使徐凤年一气枯竭,还要迫使徐凤年在倒退途中不得不勉强换上一口新气。但是徐凤年的接招大出意料,分明不像拓拔菩萨那么孤注一掷,选择了留有余地,任由拓拔菩萨的小半拳罡透过刀身,轰在胸口,徐凤年身体在空中飞旋倒掠,如蝶翩翩,就要撞入地面之际,手中狭刀刀尖在地面轻轻一点,撩出一大抔黄沙,身体后仰,双脚踉跄退去,面朝拓拔菩萨,之前吸气后一直没有泄气的旧气,尽数消散,紧接着嘴唇微动,轻轻一气呵出,准确说来是试图一气呵成,呵成一气。
  拓拔菩萨面露冷笑,他哪里会给徐凤年大摇大摆换气的机会,趁着徐凤年匆忙换气气未升的短暂空当,大踏步前行,双拳迅猛捶出。拓拔菩萨虽说仅剩三分气力,但是这拳若是锤中,比起徐凤年气势巅峰时扛下自己十二分气力还来得立竿见影,如巧劲打中蛇七寸,肯定要这个花样新招层出不穷的家伙吐出一大碗鲜血。
  人生天地间,从生到死,其实都在做一件最容易被忽略的事情,那就是呼吸,一呼一吸,如此往复,醒时做睡也做,不知有百万千万次。道教养生证长生的吐纳术,便是返朴归真,在这呼吸最小事上做千秋最大文章。纯粹武夫的金刚境界,杀死三教中人的指玄高手,不多见,但就算发生了,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就在于金刚指玄两境的差距算不得什么鸿沟,真正难以跨过的门槛,是天象境,人猫韩貂寺之所以在离阳江湖上那般鼎鼎大名,以至于被誉为陆地神仙之下第一人,就在于他的指玄境界,能够力拼甚至宰掉与天地共呼吸的天象境大宗师。
  拓拔菩萨眼神凛然,怒喝一声,竟是强行换气,身形站定,双脚深陷地面,原本锤向徐凤年的双拳相互一敲,气机暴涨。
  原来在这之前的转瞬间,拓拔菩萨惊愕发现徐凤年那把脱手而出的长剑,极其“凑巧”地在徐凤年倒退后换气时,好似被无形气机牵动,自行归鞘了。与此同时,那颗被拓拔菩萨忽略不计的“慢悠悠”紫雷,也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冲到自己背后。
  徐凤年嘴角渗出血丝,默念道:“还乡。”
  背后所负长剑“放声”,在鞘中长啸不止,如秋蝉最后的一声嘶鸣,高歌人间。又似迟暮老人离乡多年,只想死于故乡。
  战场上那一千多人全部捧着脑袋捂住耳朵,蹲到地上,仍是减轻不了那阵如尖针刺破耳膜的剧烈疼痛感。
  拓拔菩萨背后如同绽开出一朵两丈高的紫金莲花,片片花瓣怒放。
  拓拔菩萨显然仍是小觑了这归鞘一剑的威力,后被如遭撞钟,不得不向前踩出一步,身躯前倾,像个驼背,这才堪堪卸掉那股劲道。
  拓拔菩萨悄悄咽下涌到喉咙的那口鲜血,面无表情,望着这个恰逢“江湖千年不遇之大年”而乘势而起的年轻人。这位北莽军神,既没有见识到新招而感到惊奇,也没有因为自己落了下风而恼羞成怒。
  这一路厮杀,气机和体魄两大底蕴都稍逊一筹的徐凤年每次换气,都会耍出一两样足以成为寻常武道宗师的压箱底绝学,为自己拉开一大段距离,以供喘息换气,拓拔菩萨每次都觉得那应该是最后的惊喜,但徐凤年总能在身处绝境时为自己铺出一幅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画卷。李淳罡的剑道,邓太阿的剑术,剑九黄、卢白颉、黄青等人的剑招,王仙芝的拳,洪洗象的圆,柳蒿师的天象,韩生宣的指玄,王重楼的指玄,书生气,仙佛气……就没有一个止境,没有尽头。
  这场同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巅峰厮杀,互为砥砺最高武道的磨石。
  ……
  晨曦中,一个黑点沿着白雪皑皑的山脊往顶峰狂奔,如同一粒微小芥子置身于壮阔雪海。
  负剑佩刀的他突然停下身形,蹲下身,望向更高更远处,随意抓起一捧雪,胡乱擦拭脸颊,手心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子,犹豫了一下,干脆就伸手抽出那把气韵狭刀,歪着头,拿雪亮刀锋刮起了胡子。不同于开始那四五天的且战且退,从前天深夜那场搏杀开始,他和拓拔菩萨的局面就扭转过来,一天两夜,交手六次,拓拔菩萨主动退却了四次,也跟先前厮杀的慢腾腾你来我往不同,现在双方都是一击不中就会有一人选择撤退,不求酣战,力求一击致命。
  鸡汤和尚赠送那只佛钵后,徐凤年之所以在西域城中傻乎乎等待拓拔菩萨,就是要借用拓拔菩萨的凌厉攻势,来锤炼锻造他吸纳气数后的那柄“剑胚子”,拓拔菩萨和徐凤年各有所得,但显然徐凤年更加具备后发制人的迹象。徐凤年在上一次拓拔菩萨的埋伏不成后,已经追杀了两百多里,直到两人先后登上这座雄伟雪峰。
  在一场场生死之争中,两人形成了一定的默契,撤退一方并不刻意隐藏全部气机,总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让追杀一方去刨根问底。
  拓拔菩萨就明确无误告诉徐凤年他会在这座雪峰上等着,至于会是在何时何地施予毫无征兆的杀招,就得徐凤年凭借本事和赌运去全盘接纳了。
  徐凤年刮完了胡渣子,放刀回鞘中,起身前又抓起一把冰雪放入嘴中,让其慢慢融化流入喉咙。
  徐凤年站直腰杆,一手绕到背后正了正那把剑,一手按住刀柄,举头望去。
  蓦然间,大雪滚落,规模愈来愈壮大。
  分明是拓拔菩萨以人力造就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雪崩。
  徐凤年肯定拓拔菩萨会隐藏在大雪之中。
  他闭上眼睛,四指握住刀柄,拇指则紧紧抵住狭刀的护手上,做出推刀出鞘的动作。
  大雪从山顶如洪流崩落山脊,然后在徐凤年两侧分流而过。
  徐凤年如那中流砥柱,岿然不动。
  一根灌注充沛气机的寒冰长枪,快如惊虹,刺向徐凤年心口。
  徐凤年推出鞘中狭刀,与那根长枪和握枪的拓拔菩萨在电光火石之间擦肩而过。
  徐凤年的肩头被撕下一块血肉,但是徐凤年身侧的空中也留下了一串猩红血液。
  徐凤年转过身,生死一线,没有心有余悸,只是有些遗憾,如果拓拔菩萨选择在这一刻分出胜负,徐凤年有把握以一种能够短暂压抑的重伤代价,却把对手砍掉一条胳膊。
  但是拓拔菩萨鬼使神差舍弃了这个战场,宁肯徐凤年手中的“气韵”在他后背割出一条血槽。
  雪崩过后,徐凤年盘膝坐地,大口喘气,相信拓拔菩萨也会在山脚那边疗伤。
  现在两人已经不争夺那换气的快慢,而是速战速决,只争一招定生死。
  徐凤年懒洋洋躺在雪地里,望着天空,喃喃道:“人生寂寞如大雪崩呐。”
  ……
  有大河切割峡谷,穿越这条绵延三千里的浩大山链,最终在南诏境内奔流入海。
  徐凤年在河畔饮水时被拓拔菩萨一指戳中额头,撞入大河河底。
  而他的十柄出袖飞剑,有其中六柄,都只差一寸半寸,就都只差那一点点距离,就可以分别钉入拓拔菩萨的太阳穴、眼眶和心窝。
  拓拔菩萨在河面上疯狂出拳,死死盯住无法跃出水面的徐凤年,一拳拳砸在大河之中,试图将徐凤年震死闷死在江底。
  拓拔菩萨就这么在河面上“走”了整整一百二十里水路。
  最终,强行逆转气机的拓拔菩萨不但双臂颓然下垂,耳鼻嘴中也流淌出了触目惊心的鲜血。
  当徐凤年像是一具尸体浮出水面的时候,双臂已经不能动弹的拓拔菩萨只能一脚踏下。
  明知道脚下会踩中一柄徐凤年仅凭心意驾驭的飞剑,会被飞剑刺穿脚背,拓拔菩萨仍是没有半点犹豫。
  徐凤年被一脚踏在胸膛,再一次被踩入河底泥泞中。
  不知为何,拓拔菩萨既没能找到徐凤年的尸体,也没能找到徐凤年的残留气机。
  这位年轻藩王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就在沿河寻找一夜无果的拓拔菩萨正打算返身前往凉莽边境,然后在那个天亮时分,拓拔菩萨看到了那个死活不肯去阎王爷那里乖乖报到的年轻人,从河岸那一边水中缓缓走出。
  他背后那柄长剑已经不知所踪。
  他用嘴咬住刀鞘,双手持刀。
  两人都没有渡河出手,而是往上游缓慢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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