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校对)第4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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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对澹台平静的徐凤年如释重负,没有转身,而是轻轻点头,这个细微动作,当下已经算是对这位练气士宗师竭尽全力表露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了。
  澹台平静遥望那个头悬紫雷的孤单背影,没来由泪水朦胧。
  曾经有个双鬓霜白的男人,站在广陵江畔,说此生来生都愿识尽世间好人,读尽世间好书,看尽世间好山水,天上风景再好,从不羡慕。
  澹台平静兴师动众祭出宗门重器后,神情有些颓然,坐在沙丘上怔怔出神。
  这对正在力扛天劫的徐凤年而言,绝对不是什么雪中送炭的举措,而是雪上加霜。
  世上有草莽龙蛇的说法,大蟒在山,入江成蛟,最后才能登门化龙。春秋九国,战火纷飞,除去西蜀自古便锁住真龙,八国各有气运孕育而生的真龙潜伏,随着离阳赵室一统中原,原本有蛟无龙的北莽借机养出一条真龙,是为了入主中原夺取天下,而一意孤行的赵黄巢也侥幸在地肺山养出一条黑龙,更在下马嵬驿馆阴险布局,是为了吞食西楚气数和祸害北凉徐家,如今谢飞鱼追随陈芝豹入蜀,捕蛟养龙是助陈芝豹三教熔炉而成圣,一旦功成,不说那蜀地气数暴涨,光是陈芝豹本身,就足以跟徐凤年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人一较高低,甚至胜算更大。
  天下真龙有三,所针对的对象,竟然到最后都是她眼前这个男人。
  尤其是北莽这一条,马上就要降临此地。
  澹台平静看着那个背影,轻声问道:“你说你可怜不可怜?”
  她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终于再度心如止水,再不去看那个注定连九死一生都成奢望的男人,转身走下山丘。
  徐凤年先后以李淳罡的一袖青蛇、武当老掌教王重楼的两指断江、悟自北莽峡谷的起手撼昆仑和老黄的剑九六千里,摧破四道天雷。
  这四手,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徐凤年抬头看着第五道不断滚动积蓄紫气白电的天雷,默不作声。
  如果说仙人抚顶,是结发受长生,那么紫雷压顶,是在说生死在天吗?
  此时此刻,徐凤年说不出什么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只是不能死而已。
  徐凤年这一次没有被动扛雷,而是脚尖一点,在黄沙大地上踩出一张庞大的蛛网,拔地而起,一掌高举,迎向那道终于落下的天雷。
  天塌下,能否一手托起,总要试一试。
  当徐凤年手掌触及恢弘紫雷,如一根针尖对上重锤,那道粗壮天雷没有顺着手掌流泻而下,反而凝聚平整如镜面,保持整体下坠的态势,显然是不给徐凤年半点投机取巧的机会。
  徐凤年手心处,如凡夫俗子托掌接雨,雷电如水珠四溅开来。
  这一幕,蔚为壮观。
  徐凤年双眼泛红,偷师于人猫韩貂寺然后不断孕育的红丝,如万千尾纤细赤蛇游动遍布全身。
  天雷没有将徐凤年击落回地面,但是下坠乃是大势所趋,紫雷便开始由上而下层层挤压,气势看上去像是在消减,但天雷的分量力道始终不弱分毫。
  半炷香后,手臂颤抖的徐凤年依旧悬在高空中,但是直直降落的天雷不断压缩后,变作了一道厚度不过三寸有余的狭窄平面。
  徐凤年抿起嘴唇,咬紧牙关,但是血丝依然不断渗出牙缝,满嘴鲜血。
  徐凤年吐出体内那口气的仅剩一分,微微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手掌往上一托,身体拔高一丈,整个紫雷镜面虽然没有就此崩裂,但镜面中心处硬是被他撞出一个凹陷。
  澹台平静虽然已经走下山丘,跟徐凤年越来越背道而驰,可她还是能够确定这第五道天雷多半已经无法压下徐凤年。
  她此时才意识到下雪了。
  只是此处被天劫干涉,暂时无雪落下罢了。
  她突然很快转头望去,愤怒,惊讶,慌张,交织在一起。
  她破天荒生出后悔的情绪,竟是直接返身掠回沙丘,举目望去。
  形势严峻到了极点。
  月井天镜是她送出去的,她当然知晓徐龙象和那头鳞大如盆的巨物对撞的结果,咫尺天涯,后者并未跟少年接触,而是直接来到了此地,接下来后者很快让她这位练气士大家见识到了何谓天机难测,史书记载天龙能幽能明,能细能巨,东海曾有天龙出没,从云端张口吸海,水似大瀑入龙口,壮观之极。澹台平静眼中所见,跟这类记载异曲同工,那条蛰伏北莽西京多年的真龙穿镜之后,被月井天镜短暂约束威势,幽小如蛇,浮空游曳,但当它开口之后,很快就把那即将被徐凤年击破的第五道天雷鲸吞入腹,如此一来,它猛然摇身,抖落掉那些天镜强加于它的天道“规矩”,体态和气势一同迅速增长,瞬间成为小蛟长度的二三十丈。
  它没有急于对徐凤年落井下石,而是如同饱餐一顿后腹部鼓胀的大蟒,安静匍匐在高空,冷冷盯着徐凤年。
  就像是在幸灾乐祸地看戏。
  第五道天雷是消散了,但是黑云密布的天空,滚滚雷声更是大躁,在更高处凭空多出一道紫雷。
  七雷变八雷。
  帮倒忙。
  澹台平静的无心之举是如此,它的包藏祸心更是如此。
  引雷天人,似乎被坏了规矩而震怒,却不是去责罚那北莽真龙,而是请来“帮手”的徐凤年。
  第六道天雷根本没有给徐凤年任何喘息的机会,便降临人间。
  这道紫雷,非但不粗壮如峰,反而极其之细!
  生死一线。
  真的是一线之隔。
  徐凤年几乎是第一时间放弃身形撤退的决定,靠着本能尽量让脑袋往后仰去,但是脑袋堪堪避过了这一线雷,可腹部难逃一劫。
  被这根紫线瞬间洞穿!
  与徐凤年血脉相连的少年原先在三百里外茫然四顾,不知道为何没能截下那条大蛇,当回头看到那条接引天地的紫雷,似乎意识到什么,开始掉头狂奔原路返回。
  第七雷不知为何,声势出奇的远逊前六雷,雷声渐小,电光渐淡,但是天空中的黑云开始逐渐转紫。
  澹台平静耳中不闻雷声,但是心脏不可抑制地如同擂鼓。
  她不过是个局外人,就已经如此狼狈,那么那个家伙该如何面对?
  远处那条体型越来越壮大的真龙,一双黄金眼瞳不带感情,两根龙须悠悠然轻灵摇晃。
  徐凤年落回地面,先前撑住第六雷的右手犹有电光萦绕,嗤嗤作响,用左手轻轻按住血流如注的腹部,仅是能够勉强不让伤势扩大而已。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
  什么大秦皇帝,什么真武大帝,什么离阳王朝最具权柄的藩王。
  娘亲走了,徐骁走了,大姐走了,二姐坐在了轮椅上,当初差点也走了。
  为中原百姓镇守西北门户,那是他能做到自然是最好、实在做不到也谈不上有太多愧疚的事情。
  但是谁想带走他徐凤年的弟弟黄蛮儿。
  不行。
  第二次游历江湖的尾声,羊皮裘老头在广陵江一剑破甲两千六,他那会儿根本没办法跟广陵王赵毅讨要道理,是徐骁讨回来的,当时徐骁说他老了,以后就要靠他徐凤年自己跟人讲道理了。
  那么徐凤年今天就要跟老天爷讲一讲道理。
  头顶天空第七道天雷隐隐转动,敛起天威,引而不发。
  这使得原本只在几里地外簌簌飘落大地的雪花,得以随风倾斜着飘来。
  那柄插入远处地面的北凉刀,并不显眼。
  雪中,有刀。
第136章
斩龙
  也许在中原人士眼中,人屠徐骁那首以“雪花大如拳”开头的打油诗,根本就是边疆蛮子的无稽之谈,但眼下青苍临谣两城之间的雪况,确实有几分雪大如席的气魄了。
  澹台平静望着高空中那第七道天雷,这本是徐骁幼子的本命天劫“龙象劫”最后一道关隘,但因为北莽真龙的搅局,诞生了极为罕见的雷上雷,且不说那完全无法预估的第八雷,澹台平静都不觉得徐凤年能够扛下当下的第七雷,这位大宗师也难以掩饰她的脸色苍白,小声呢喃道:“气开地震,声动天发。师父,你以前总自嘲杞人忧天,现在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天劫一事,听起来很玄乎,可澹台平静却深谙其中脉络,三教圣人证道飞升,要容易许多,这就像朝堂上的京官一旦拥有翰林院的清贵身份,他日跻身殿阁中枢相对水到渠成,世间有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说法,像那龙虎山父子天师联袂乘鹤飞升,还有之后北莽国师袁青山的化虹飞升,这就是典型雨露多于雷霆,天恩浩荡,而拓拔菩萨邓太阿这些武夫则类似“地方官员”,路线要曲折许多,最后关头,更是必然雷霆远重雨露。自吕祖之后,承受天劫最重之人,当属斩魔台上那位素有“高坐云霞”美誉的外姓天师齐玄帧,只是当时唯有极少数人洞悉齐玄帧的吕祖转世身份,不管齐玄帧当时出于何种考虑,反正世人所知的结果就是这位人间仙人在“五雷轰顶”之后,仍然没能扛下第六道天雷,遗憾兵解转世。原本世人都无比期待武帝城王仙芝会引下多少道天雷,六还是七?可惜这么一号举世公认可与吕洞玄一战的老怪物,竟然说死就死了。如今徐凤年倒是引来了八雷在顶的恐怖异象,但是这种千载难逢的场面,除了有心无力的澹台平静和那条落井下石的真龙,就再没有此等眼福的旁观者了。
  澹台平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略带调侃意味的温醇嗓音,“这可不像你啊。”
  她没有转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一名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来到澹台平静身边,粗布麻衣,破旧靴子,满脸胡渣,一看就是个没婆娘帮忙拾掇琐碎的单身汉子,相貌平平,无酒更无剑,若说是个游侠,那还不被江湖人笑掉大牙。但他既然能够跟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练气宗师说上话,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更早几年,他跟徒弟行走江湖倒是还有些讲究派头,比如骑驴拎桃枝啥的,倒不是为了装扮高人风范,兴趣使然,事实上混到了他这个份上,就是扛着驴行走或是背着棵桃树招摇过市,那在江湖上也是无人胆敢不敬的。
  八百年来剑道独秀于武林,其中奇材迭出,哪怕是拥有或者接近陆地神仙的高手,足有三十余人之多,每一代江湖都有一到两位剑神,大多都成为当时的天下第一人,但只有极为年轻便登顶武道的桃花剑神,才被视作继吕祖和李淳罡之后的又一位剑道魁首,获得“几近道”的说法。因此邓太阿这三个字,江湖再往后推三百年也绕不过去。
  这个出身低贱却成就奇高的中年男人微笑道:“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我能不来吗?”
  接下来邓太阿自言自语道:“王老怪具体是怎么输的,我想不出,但为何输,我能猜到一些。当时姓徐的小子虽说出窍神游,蕴养神意,之前又有了高树露的天人体魄,看上去跟我和拓拔菩萨曹长卿这几人都不落下风,但如果说跟王仙芝叫板死战,资格嘛,是有,但至于生死胜负,怎么都不该是王老怪战死。所以我猜王老怪在最后关头,跟高树露犯了相同的毛病,弃术而问道,想要在道之一字上压倒徐凤年。”
  邓太阿自顾自点了点头,“多半是如此,就像我,将来侥幸跻身天人境界后,若说再以剑术杀人,哪怕杀了人,终归会觉得胜之不武。”
  澹台平静讥讽道:“每任天下第一人都该有自负吗?”
  邓太阿摇头笑道:“自负?大错特错,应该说是没有这股子与世为敌我无敌的意气,就断然成为不了天人。”
  澹台平静陷入沉默。
  邓太阿轻声道:“李淳罡借剑给我后,心有明悟,明白了自己的局限,非邓某目中无人,邓某的剑,确实将剑气修至极微,剑速修至极快,我邓太阿练剑将术字修到了‘几近道却仍然未曾达道’的瓶颈,但我的剑道,够小不够大,故而御剑出海不知几万里,澹台前辈你久居孤悬海外的岛屿,应该经常观海,就会理解那种‘烘日吐霞,吞河漱月’的壮阔意境。邓某一路远行,兴之所至,一剑接一剑平削斩断数百座岛屿,也曾追随着大海潮随波逐流,最终悟剑有……”
  说到这里,邓太阿不再言语,而是望向远处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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