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校对)第3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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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凤年酣战不退,从最先一掌十成十气劲都可以奉送给王仙芝,在互换六十余击后,只剩下八分力道。
  酣战自然而然就成了死战。
  徐凤年从手掌竖起的拍掌平推,变作了可以天然增加两寸余攻击距离的握拳击出。
  两人十分实力之争,徐凤年已经开始连这点计算都极为可贵。
  甚至到最后,徐凤年不得不变拳头为伸直的手刀,否则就无法击中王仙芝。
  若是换做任意一个其他对手,修为已经足以跻身天下前三甲的徐凤年,自身本就所学驳杂,用剑自然可以写意无双,用刀一样气势如虹,赤手空拳,照样闲庭信步,哪里会像此刻这样小家子气的“锱铢必较”?
  王仙芝从头到尾都是出拳。
  两位天人的头顶,彩云竟是喧沸翻滚,聚散无常。
  当徐凤年最后一次手刀也仅是以指尖击中王仙芝。
  王仙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强弩之末,垂死挣扎!
  老人此番赴凉一战,并未起手就死战,而是循序渐进,先端水半碗,继而倒茶八分,最后才是满酒十分得醺醉。
  可醺醉,仍不是失态大醉。
  王仙芝本已气象鼎盛,在徐凤年脑袋向后荡出一个半圆弧度之时,老人竟然能够意气勃发又一分。
  一拳收官!
  以十一分精气神,送你小子一程,也不枉老夫在世间最后一战!
  的确已是强弩之末的徐凤年不再递出手刀,而是涸泽而渔,仅剩气机一起涌现,以头颅猛然前撞,主动迎向王仙芝的拳头。
  徐凤年被一拳砸得倒飞出去,整张面目都如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丝丝裂开,骇人至极。
  不光是脸庞,整个身体也是这般凄凉下场。
  王仙芝被一撞之后,也不好受,脚步轻浮,踉跄后退。
  出拳手臂下垂,已是骨折。
  徐凤年在身体即将坠落之时,笑了笑。
  刹那之间。
  不远不近的忘忧之人,丢掷出了一根刹那枪!
  王小屏死后一剑,洞穿了王仙芝的身体。
  这一枪,循着那条轨迹,恰好就再度刺穿了避无可避的王仙芝胸膛!
  刹那枪穿过了王仙芝的魁梧身躯,枪头钉入地面,斜插于大地。
  王仙芝被长虹贯日的枪势裹挟,向后倒飞出去,但比起重重坠地扬起黄沙的徐凤年,老人在后背触地之时,就猛然停滞,诡异悬浮在空中,然后缓缓站立起来。
  王仙芝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第二个拥有一魂二魄的“徐凤年”匆忙回神归窍,但仍是没有阻止万千血丝从身体裂缝中流淌而出。
  该死之人死不得,想活之人活不下。
  血水浸染了衣襟,更染红了黄沙大地。
  徐凤年就这么躺在血水中。
  濒死的年轻北凉王,视线模糊,怔怔望向天空。
  徐凤年闭上眼睛,魂魄四散飘荡而出,连高树露体魄也不例外,一起缓缓掠向黄龙士和呵呵姑娘那边。
  只希望最后这点修为,可以保住那个总喜欢扛向日葵的傻姑娘性命。
  王仙芝终于开口说话,“可有遗愿?”
  气机渐无的徐凤年没有说话。
  在下武当之前,他就已经布局完毕,北凉藏有一个形似自己的傀儡“徐凤年”,哪怕自己一战身死,北凉没有了他货真价实的徐凤年,可到底还有个北凉王。
  如此一来,只要徐家旗帜不倒,北凉军心就犹在,不至于被北莽百万铁骑一冲即溃。
  中原大地,大概可以晚些见到狼烟。
第036章
武无第二
  先前幽河两州接壤的僻静黄沙地上,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身影,一个披着破败皮袄头顶白巾的稚童,正忙着吆喝驱赶羊群,边境土地贫瘠,好在相较其它时节,春草还算肥美,可就算如此,六七头老山羊仍是既瘦且脏,瞧着就像是一群暮气沉沉的耄耋老人。孩子腰间勒紧了一条草绳带子,脸颊黝黑消瘦,腋下夹了一根沉木杆子,手里提着一根老旧羊鞭,跟着吃草的羊群走走停停,停步时,就嘴里叼着羊鞭,双手持杆,肆意舞动,偶尔会模仿一些村里大人的抖杆姿势。北凉尚武,民风彪烈,更有许多盛产硬把式的“窝子”,因为往往老百姓眼中的高手一冒头就是一大窝,便是妇孺也会些把式,像幽州这边就流传有一句谚语,十个羊把式九个会拳。这是前半句,后半句则是九个拳师里只能出一个大枪杆子,意思说练拳容易练枪难。只是自古穷文富武,这么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不出意外一辈子都摸不着枪术的门槛。
  之后孩子就看到南边十几里路外的骇人景象,一下子大地晃动,一下子黄沙拔地,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云淡风轻,孩子好奇心重,想着羊群认路不会走丢,就开始拎着鞭子拖着杆子往南边跑去,他面黄肌瘦,但是脚力不算太弱,北凉酷寒,苦人家的孩子,身子骨真差的,早就熬不过冬天,也容不得惫懒,故而西北边塞吃沙子长大的孩子,再矮再瘦,对上富饶江南那边看似高大的同龄人,真要往狠里打架斗殴,输的肯定是后者。
  这个孩子向南奔跑,一路弓腰前冲,竟是异常迅捷。奔跑途中和几次歇息喘气时,四周不远处都有莫名其妙的炸裂,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孩子不是没有想着转身回去,可几次都是犟性子泛起,压过了胆怯,一咬牙就继续南奔。
  放羊稚童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向那处大战之地慢慢靠拢。
  徐凤年的魂魄飘摇而至,寻到了黄龙士和呵呵姑娘。
  当算尽春秋的黄三甲看到此时此景,抱着呵呵姑娘的老人也免不了震惊愕然,堂堂离阳权柄最重的藩王,真的就要这么死了?这才当了几天的西北土皇帝啊?
  死法倒是轰轰烈烈,跟王仙芝死战一场,只是世人钟情于“虽败犹荣”这四个字,却不喜欢自己虽死犹荣。
  黄龙士盘膝而坐,动作轻柔把自家傻闺女抱在怀中,心中有些感慨,太安城内,自己没算到木剑游侠儿的抉择,这一次依然没能算到另外一个年轻人的生死选择。可不管如何,姓徐的小子还是按约而来,两个徒有魂魄的徐凤年分别握住贾嘉佳的手掌,过渡转嫁给她最后的“生气”,竭力冲激洗刷龙虎山老道士种下的劫数,少女的脸色逐渐好转,趋向红润。
  黄龙士这辈子走过很长的路,也见过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老人数次悄悄进入北凉,不但看好陈芝豹远胜于徐凤年,甚至对袁左宗的欣赏,都要重于那个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世子殿下,在老人眼中,藏拙自污的伎俩,算不得什么值得钦佩的高明手段,这小子天生贵胄,背点骂名能算什么?被不断刺杀,也是他该有的命。说到结局凄惨,襄樊城内被亲人下锅烹食的百姓,不惨?国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娘按照斤两贩卖给他人的孩子,不惨?近的说,怀里的小闺女,身世也惨。众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黄龙士哪怕看到徐凤年在没有万全之策的前提下,毅然下山拦截王仙芝,也只有些许讶异,更多视为理所当然,这本就是他欠怀里这闺女的,甚至心底会觉得这小子心机深重,是以此希冀着要他黄龙士出手相助,只是等到此时大局已定,黄龙士才真正有所动容,轻声问道:“不后悔?”
  徐凤年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开口却无声,但足以让黄龙山知道大概意思:“之所以赶来,除了有约定是一回事,还有就是知道哪怕不遗余力,也打不过那老匹夫,既然反正都是一个死,还不如多活一个。前辈不用想得太复杂。”
  两人一问一答。
  “你为何不躲在边境大军之中,避而不战,王老怪就算再厉害,也要杀到手软才能见到你这个人。”
  “确实这么想过,只不过如此一来,北凉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军心,就要溃散,而且王仙芝假如一怒之下选择暗杀,我一样躲不过。而且有了怯战之心,高树露体魄的神意就愈发排斥我,到时候只要给王仙芝逮住,哪怕我第三个魂魄远游归来,没了根本,反而更是注定见面即必死。与其窝囊死,不如堂堂正正打一架,能活下就是最好,即使死了,想必以王仙芝的胸襟气度,也不会亲口说出新凉王死在他手上,到时候面貌似我的一位假凉王,就有了用武之地。”
  “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想着徐家继续给朝廷镇守西北门户?人之将死其言也真,看来以往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然不是给赵家天子守国门,甚至不是给中原百姓,无非是徐骁传来下的家业,我答应过他要扛下,就这么简单。在这之上,南边能够少遭罪少死人,总归是好事。”
  “先有陈芝豹后有王仙芝,这两座大山,不比赵家皇帝面对的徐骁张巨鹿那两座低多少了,这里头的恩怨,你可明了?”
  “削藩是大势所趋,只不过徐赵两家站在了对立面而已,我从不否认太安城那位是个明君,相反,他不但可以像祖辈那样开国,也可以让王朝中兴,就算搁在一个王朝末尾,说不定也能力挽狂澜延续国祚,可这不妨碍我跟他是死敌。不过他要张巨鹿不得善终,应该属于逆流而行,在野之民的寒庶子弟,不断涌入庙堂,挤掉华族门阀的位置,不是他可以一力抵挡的。前辈用二十年时间,铲翻了春秋田地,师父李义山就赞不绝口。永徽末年,前辈第三次潜入北凉,跟陈芝豹见过之后,徐骁曾经暗中调动了拂水社大半精锐和七百秋水轻骑,由禄球儿和徐偃兵亲自带队,势必要留下前辈,只是师父决意拦阻,才没有出动。”
  “还有这回事?”
  “嗯。”
  “私下有很多人称赞老夫,但唯独李义山点评的‘高世之志,超世之才’,才算一语中的。你可知道为何?”
  “不知。”
  闲谈中,两个“徐凤年”一个鲸吞一般吸纳呵呵姑娘体内的劫数,一个帮她灌输填补神意。
  黄龙士微笑道:“不知无妨。在另外一本书上,有个叫孔稚珪的古人,写了一篇叫《北山移文》的古文,其中八字,甚合我心,‘风情张日,霜气横秋’,后世黄庭坚加以延伸,写下一句,‘少年才华接贵游,老来忠义气横秋’。”
  两位徐凤年都有些费解,但也没有去深思什么。
  黄龙士想了想,伸出手掌抹平了脚边的黄沙地面,用手指写下十四字,侯家灯火贫家月,一样元宵两样看。
  老人随后喃喃自语道:“可谓旨味隽永,极见世情。”
  身为忘忧之人的徐凤年魂魄点了点头。
  黄龙士继续以手指做笔,用沙地做纸,写下第二句,可与人言无二三,鱼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八九,春不管花开花落。
  借了王小屏一剑的徐凤年魂魄,一笑置之。
  黄龙士迅速写下第三句,数无终穷,人无长厄。老人然后抬头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龙士低头看着怀里那个从鬼门关转身而返的小闺女,轻声道:“老夫曾经亲自用温华算计你,你不记恨?”
  “怎会不记恨,只是仇分大小,报仇有先后,来不及报仇而已。”
  “该是此理。”
  黄龙士点头道:“先前说及某本书上的诗词,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经算是老气凛盛横贯秋空,可他百岁高龄,又身为天下第一人,到头来欺负一个还没到而立之年的后辈,终归不是厚道的举动。”
  提刹那枪赶赴战场的那个徐凤年,温柔凝视着呵呵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只不过王仙芝有一句话把所有话都堵死了,他的拳头硬,就可以不听别人的道理。我既然输了,也就没有法子说理。”
  话说到这里,呵呵姑娘已经快要醒来,两个徐凤年尽了人事,就站起身,飒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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