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校对)第37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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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很快符箓山上下都知道有个当县官的年轻人,也不怕死,成天悠游度日,在山上山下瞎逛,不是没有寇匪嫌他碍眼,就想着在小巷打赏给他一刀了事,可第一个有如此想法又付诸行动的好汉,在出刀时就莫名其妙掉了脑袋,等那主薄走出小巷的时候,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就顺着微微斜向下的地面,滚碰到了他的脚后跟。之后马上就有数名汉子听到噩耗,当场便急红了眼,蜂拥而去,其中两人都被一位外山女子一刀拦腰斩断后,张巨仙跟魏晋在内几位大佬终于火速赶至,也没有如何解释内情,外人只知道魏仙师震怒之下,跟这个姓樊的女魔头约定在半旬后进行一场生死战,但这期间不得有人袭杀那名主薄。于是流言蜚语,飞短流长,有人说这个当官的年轻人是那魔头的情郎,为了她连前程都不要了,一心入山要做一双亡命鸳鸯。有说这女魔头跟那主薄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是北凉一流帮派的嫡传弟子,得知前程锦绣的情郎被掳上符箓山,一气之下便一路杀到这里。更有说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弟,等等,总之众说纷纭,千奇百怪,没有最离奇只有更离奇。
  随着生死战的临近,符箓山望向那年轻主薄的眼神,如同看待死人。
  徐凤年这一日拂晓,独自走到山顶,风雨如晦,不见朝霞。
  徐凤年当初对于数支校尉骑军围剿江斧丁的战局,可谓大失所望,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有些惊喜。
  徐凤年没来由记起樊小柴在那天登山之时的一个小动作,也学着跺了跺脚。
  符箓山已经注定在北凉没有了立足之地。
  那么北凉在接下来的天下版图,能否继续有这立足之地?
  徐凤年伸开双臂,包揽天地。
第014章
高树露的体魄
  随着生死状上的日期临近,符箓山对年轻主薄的盯梢就越来越严谨,兴许是樊小柴终归不算仙棺窟的记名弟子,没有掺和这趟浑水,甚至连陆海涯也给喊回去,不过就在符箓山上上下下都以为女魔头成为弃子之时,仙棺窟的山主,沉剑窟主糜奉节光明正大地登山了,虽说除了得意弟子陆海涯,并无其他高手,不过任何人都没有掉以轻心,因为糜奉节“驮剑”而至,如老马驮重物,因为糜奉节所负之剑实在太多了,不下三十柄,都一股脑捆缚在背后。
  当时徐凤年正跟几名顽劣少年蹲在山门石阶上聊着山外的花哨世界,以此换取他们抓来的几只红腹锦鸡,正聊到凉陵两州各自花魁的优劣,谁的胸脯缝隙更加滴水不漏针插不入,谁的臀瓣儿翘起后能搁置更多物件,五六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听得一惊一乍,都开始在脑子里拿山上惹眼可人的那些姐姐婶姨们作比较,约莫有个轮廓了,然后偷偷会心一笑,草寇少年们对这个做官的男子并无太多恶感,说荤话瞎吹牛都跟山上长辈一个德行,有人就劝他安心落草为寇得了。
  徐凤年见到糜奉节的时候,因负剑四十余而显得身形伛偻的老人正抬头擦拭汗水,停下脚步,颠了颠后背,伸手把几柄即将滑落的古剑都推回原位,相貌平平的老人跟徐凤年对视一眼,冷漠视线一扫而逝,陆海涯在师父身边低声言语,糜奉节这才多看了一眼徐凤年,但也仅限于此,继续缓缓登山,徐凤年身边的少年对这位不苟言笑的沉剑窟主并不陌生,胆子大些的,还要扬言要跟糜奉节买几柄好剑,老人对大多数符箓山少年都不理不睬,倒是望向一个蹲在边缘地带始终没有开口说话的壮实少年,随手从背后抽出一柄江湖上不常见的古剑,一鞘双栖,若是双剑分大小,便是子母剑,大致相当,那就该是鸳鸯剑,糜奉节把剑抛给少年后,也不说话,继续缓缓登山,被无缘无故赠剑的少年接住了剑,烫手一般,又迅速丢到一旁,看也不敢看,家有家法,山有山规,少年从小便不知娘亲是谁,爹也早早死在一场官兵剿匪中,无依无靠,哪里敢坏了符箓山的规矩。
  陆海涯微微摇头,这么一桩千载难逢的机缘,就给少年暴殄天物地错过了,仙棺窟练剑居多,有几人有过被师父亲手赠剑的荣幸?仙棺窟之所有这么个名号,缘于师父在山上无意间发现了一处先古剑士的殉葬地,以山崖洞穴做棺,一洞一墓一尸一剑,原本悠游天下闲云野鹤的糜奉节得此大运后,便栖身于此,自封沉剑窟主,在剑道上稳步精进,除了当年跟张巨仙有过一战,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师父出剑,除了闭关悟剑,每次短暂出关之时也仅是用言语指点后辈剑术,陆海涯的四位师兄师姐都曾被师父授予名剑一把,唯独他独得三把,只是比起樊小柴,陆海涯还是差了很远,师父当初不惜以仙棺窟一半古剑相赠,就为了让此女喊他一声师父,甚至不用行那三叩拜师礼。陆海涯跟在这位年迈剑士身后,有些时候也会想,如果这位沉剑窟主愿意出山,是不是就是江湖上传说的剑仙了?是不是那高居一品俯瞰武林的陆地神仙?
  糜奉节皱了皱眉头,又一次驻足不前,看到那资质鲁钝不值一提的张巨仙下山相迎,狗屁仙师魏晋亦是结伴而行,后头还更是精锐尽出,这般兴师动众,符箓山莫不是要以多欺少?糜奉节轻轻一笑,自己何尝不是仗着剑多欺负别人?符箓山的高手,要来便来。
  遥想当年,自己初出江湖,游历武帝城,恰好遇上东越剑池天才剑士宋念卿携剑登城,一剑便是一招,何等潇洒,对上天下无敌的王仙芝,虽败犹荣。在那之后自己就下定主意要在宋念卿这条剑道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甚至要走得比宋大宗师更远,只是宋念卿已经永远没有机会知晓有个同龄剑士,远在北凉,已经仰望追赶了他几十年,却再没有机会酣畅战上一场。对符箓颇有钻研的张巨仙神情凝重,对沉剑窟主略一抱拳,低声道:“窟主不要误会,是张某这边新得到确切消息,大队兵马已经在符箓山外集结驻扎,与那年不过百人的三脚猫巡捕入山小打小闹不同,这次仅是货真价实的披甲锐士,数目在九十人左右,更有二十余精锐斥候先行入山,循序渐进查探地形,还有青案郡胭脂郡两郡的四百多巡捕紧随其后。”
  糜奉节神情古井不波,淡然问道:“五百人而已,符箓山这么大,张山主还担心埋人的地方不够?”
  符箓山烽燧尽出于顾剑棠旧部校尉的魏晋之手,老人苦涩道:“若说双方比本事杀上一杀,杀到一方死绝就算完事,是场一锤子买卖,我们也不至于如此忧心,可既然两郡官府能放低身架去跟一位都尉借兵,还舍得把四百条人命来填符箓山,一旦出师不利,未必不会恼羞成怒,就算全军覆没,指不定到时候连幽州手握实权的那几位校尉都要惦念上这块肥肉。届时符箓山不安耽,窟主你的那方洞天福地也绝无清净的日子好过了。”
  沉剑窟主嘴角挂满讥讽。
  魏晋对于糜奉节愚昧不堪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不没有把恼火摆在脸面上,这个沉剑窟主的武学造诣自然是冠绝符箓山,可谈到时局大势,魏晋真是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奈,可是当下形势危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窟主,你我皆知北凉甲士的厉害,那不是几个小宗师可以抗衡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符箓山拼光所有人,拦下了下一波幽州某位校尉麾下千人甲士攻势,到时候肯定连幽州将军皇甫枰都给惊动,相传此人性情阴鸷酷烈,为了一份官身,连自己的家族都交给了北凉王府,仅存他一人而已,这才一步一步坐到了幽州将军的位置上,他本身即是武林豪门出身,又手握一州军权兵符,深谙针对江湖帮派之法,若是一旦给这位毒蛇盯上,符箓山仙棺窟唇亡齿寒,窟主,你我正当同仇敌忾共度难关呐!”
  糜奉节冷笑道:“既然是胜一胜二不胜三的必败处境,你我结盟又能如何,还不是白白把人命丢下,照你们符箓山如此说法,大伙儿早早溜之大吉才对。”
  魏晋犹豫了一下,望向山主张巨仙,后者轻轻点头,魏晋这才说道:“我有一法,就是不知窟主愿不愿意听。”
  沉剑窟主一言不发,冷冷盯着这个喜欢吃饭睡觉骂北凉的老家伙,一副有屁快放的表情。魏晋心中苦闷,仍是缓缓说道:“咱们寨子不如仙棺窟那般难以寻觅,这次战事,无需劳驾窟主,符箓山会独力对阵那五百官兵,做出两败俱伤的假象,然后将这座寨子付之一炬,还望窟主的仙棺窟能够收留,不但咱们山主愿意奉糜窟主为主,符箓山所有人也都会听命于你。至于之后如果幽州仍是不依不饶,要在此山刮地三尺,你我双方无处可躲,那时仙棺窟百人是走是留,随意,但是咱们符箓山会留下,誓死一战!如果幽州官军就此松懈,不再入山,符箓山也不会擅自更改今日之约!”
  沉剑窟主糜奉节陷入沉思。
  张巨仙不愧是占山为王多年的一方豪雄,洒脱笑道:“窟主即便不信咱们符箓山的口头誓约,也该相信身后这四十余剑才对。当下两山本就势均力敌,一战过后,符箓山元气大伤,又有什么本钱跟仙棺窟争什么。古语都说一山不容二虎,符箓山其实早就该如此,如今应了这句古话,只是张巨仙时运不济,武道修行不如窟主,运势更是远逊窟主,不服输不行啊。”
  陆海涯默默权衡利弊,张巨仙魏晋两只老狐狸的谋划并无明显的漏洞。这一切,根子上,其实都在于北凉军力对于任何江湖势力而言,都太过庞然大物。何况当今的最新天下十五人,北凉王位居惊世骇俗的第六,扈从徐偃兵位列后五席之一,就算是没有登评的骑军统帅袁左宗,也是离阳军中前三甲的好手。这一切,都是北凉相对隐性的军心所在。陆海涯就算对自己的武学造诣颇为自负,可对上这几位,连此生得以一战的奢望都没有。陆海涯突然听到师父语气平淡吩咐道:“海涯,你接下来替张山主出一份绵薄之力,就当我们仙棺窟恭迎贵客上山的待客之礼。”
  陆海涯点了点头。待客之礼什么都是假的,让自己这个徒弟去亲眼确证才是真的。心思细腻的陆海涯眼角余光瞥见张巨仙魏晋两人同时如释重负,愈发笃定,符箓山真的大祸临头,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否则谁愿意寄人篱下?
  糜奉节突然说道:“樊小柴这女子是我极为器重的剑道大材,更是我糜奉节此生务必收入门中的闭关弟子。”
  魏晋苦笑道:“既然窟主如此说了,仙棺窟也有了待客之礼,老朽理当送上一份拜山礼,此时此刻,这就算私自撕去了那张生死状,魏晋愿意不战而降,铜锈剑雀尾刀两把兵器,也双手奉上,物归原主。”
  魏晋抬起手,招来两名捧匣的白衣童子,沉声道:“将铜锈雀尾去交给樊姑娘。”
  两名白衣童子面面相觑,然后泪水涟涟,显然有些恋恋不舍,这般名动天下的神兵利器,就算是帮师父捧着也莫大满足了,送出去之后,往后十有八九是想看一眼摸一下都难了。
  魏晋厉声道:“去!”
  白衣童子不敢违逆,速速离身而去。
  张巨仙微笑问道:“窟主,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糜奉节笑道:“符箓山都是如此扭扭捏捏的作态吗?既然是一家人了,自然就没有两家话。”
  张巨仙脸色晦暗了一瞬,很快恢复正常,大大方方说道:“符箓山上掳绑了一名胭脂郡下县主薄,似是樊小姐的旧识,对其青眼相加,不惜与魏山主生死相向……”
  糜奉节打断张巨仙的言语,冰冷道:“樊小柴是我北汉樊大将军的孙女,她瞧上眼了一位北凉道六品官员,大惊小怪什么,何时玩腻了,杀掉便是,她如此出类拔萃的资质,怎会为了男女情爱停滞境界。笑话!”
  张巨仙悻悻然,不再就此言语什么。
  踩着不断向高处退敛的余晖,徐凤年拎了两笼子红腹锦鸡回到院子,王实味当时无意间泄露出破绽给王下山,这名貌似娇憨的女子显然没有不当一回事,这段时日里,徐凤年还能四处游走,王实味则被严密禁锢在一院之内,四周都有暗桩哨子盯着,尤其是官兵即将入山的消息传遍符箓山,小院内直接就坐下了两名呼吸绵长有序的高手,这反而让王实味看开了生死,徐凤年走入院子的时候正坐在台阶上大口喝酒,满身豪气,徐凤年受其感染,也坐在身边,放下鸡笼,从他手中接过酒壶,抬头灌了一口烈酒。之后那顿晚饭,格外丰盛,大鱼大肉,王实味嘿然一笑,看开生死,说道:“看来符箓山这帮歹人是要错杀不错放了,这顿临行饭,徐主薄,你可是沾了王某人的光啊。话说回来,如果徐兄弟你还有机会下山,劳烦与我在青案郡马蹄县的妻儿说一句,王实味死得并不窝囊,徐兄弟,记得尤其是要跟我那小儿布衣说一声,金鸡山匪寇能给连根拔起,他爹是立了大功的。”
  王实味喝着酒,神情平静,“就是对不住他们娘俩了,有些愧疚。”
  徐凤年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劝慰的话语。
  第二日清晨,符箓山上动静不小,青壮匪寇一百八十余,一律奔赴下山,气势汹汹。
  徐凤年跟王实味所居院子已经被禁足,王实味坐在大厅,安心养气,准备符箓山翻脸之际,杀一个赚回本,杀一双就当赚到了。
  徐凤年则早早出窍神游。
  悄然来到符箓山密林之中,站在一座中途山峰隐蔽的树梢枝头,静观战局。
  得手雀尾铜锈的樊小柴的确不笨,大概猜到了他徐凤年会“出神”观战,于是潜入后院,跟盘膝而坐床榻上的徐凤年只隔着一堵墙,她双手按住腰间刀剑。徐凤年当初九次天人远游,都有徐偃兵“守关”,时刻护驾不离,就是怕有人趁机“捡漏”,大半魂魄离窍远游,并且凝聚成形,本体的实力就要大打折扣,这是陆地神仙也无法篡改的既定事实。虽然在道教典籍上从无文字记载,可樊小柴已经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同时能够在拂水社众多谍子中脱颖而出,才智肯定不差,要杀已是天下第六的徐凤年,此时是最佳时机,她不觉得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她毫不犹豫就出手了,铜锈雀尾一刀一剑,破墙而入,如针刺纸,轻而易举,而娇躯也一气撞裂墙壁,在视线透过尘土依稀看到那个背影的那一刹那,樊小柴没有太多的恨意,就只有解脱。符箓山一见,对他不算如何恨之入骨,但不意味着樊小柴就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况佛经上本就不见记载有任何女子可以成佛的啊。
  樊小柴在刀尖剑尖距离背影只差一尺的时候,已算充沛的气机竟是再登高一阶。
  铜锈剑尖更是骤然罡气大涨,剑锋未及,剑罡已至。
  神游之徐凤年轻站在枝头,忍不住轻声笑道:“你当高树露的体魄是纸糊的?否则我会轻易出窍远行?”
  不理会小院中的变故,徐凤年眺望远方,总算开始死人了。
第015章
小试牛刀
  小战事,无甚气数之说,也就谈不上天时,但符箓山占尽地利,毋庸置疑。二十几名军伍斥候丢入山中,想要捕获有益战局的战机军情,并且做到在第一时间成功传递回去,很难。符箓山不易察觉的烽燧有六座,由于军旅校尉出身的魏晋奉行外松内紧,故而外山就只有一座,烽子原先只有八人,后来一口气临时增添了八人,一半据守,一半游曳,后者辅有鸟鸣传信,更为隐秘难查。
  一百八符箓山青壮匪寇,分为三支兵马,三山主南报瑜领头枝,八尺壮汉,使唤一对鎏金大锤,麾下人数最少,三十人,人人身手矫健,佩短刀负弓箭,真有些下马游弩手的气候,他们呈现一个扇形向前迅猛推移,数位小心谨慎的官兵斥候很快就跟这些草寇急促接触,因为不存在谁明谁暗,就是一场近乎贴身肉搏的短兵相接,斥候的刀术带着北凉行伍鲜明的风格,简练,实用,还有最重要的去拼命。
  那名武艺超出斥候一截的壮汉草寇显然不适应这种拿命换命的打法,不过仗着技艺优势,如山林猿猴,灵活辗转腾挪,拉开了距离去打,伺机再攻,那名斥候始终近身不得,并未一味强攻,被符箓山匪寇找准机会一刀划在肩头后,硬是滚地咬牙短弩劲射,弩箭贴着那汉子面颊钉入一根树木,这枚冷箭吓得那汉子一身冷汗,一边奔跑一边从腰间布褂子捻出飞刀,向那个身负重伤的斥候丢出一连串熟稔至极的飞刀,肩头被撕开一条寸余伤口的斥候躲闪不及,胸膛和大腿都给钉入数柄飞刀,奄奄一息。
  汉子如山蛇前行,画弧小心近身,不给斥候短弩建功的机会,在最后一根弩也被他凌空翻滚躲过后,站在斥候身后的汉子狰狞一笑,弯腰前奔,手起刀落,就哗啦一下剁下斥候的脑袋,一脚踢翻那具无首尸体,汉子打了个响指,五十两银子到手,还有山主允诺杀人之后,可与山上几名大宅子里的水灵丫鬟欢愉一宿,汉子正要提刀离场,除了心口一震,头颅也向前一荡,扑倒在地,立毙当场,原来是两根弩箭几乎同时钉入了他的前胸心口和后脑勺,而听闻动静紧急赶来的一名草寇,才看到这魂飞魄散的一幕,正要寻找遮蔽处,就有两弩激射而至,汉子凭借本能躲过了其中一枝弩,仍是给另外一枝穿透脖子,颓然靠在树干,弃刀后,双手捂住鲜血泉涌的脖子,一人在地一人在树的两名斥候打了个手势,确定附近没有鱼上钩后,双双继续悄然潜行。
  这便是北凉斥候比那死人飞刀更为娴熟的“三人成虎”,徐家军一开始大多是泥腿子出身,别说兵书,三百千这类蒙学书籍都没碰过,滥用成语,一直广受诟病,不过只有春秋之中不计其数死在凉刀之下的亡魂,才能知道这些敌人在战场上的狠辣凌厉。
  二十余斥候在接触符箓山第一拨草寇后,死了八人,利用配合轻松围杀了九人,看似旗鼓相当地打了个平手,但如果去掉南报瑜依靠压倒性蛮力亲手宰掉的三名斥候,其实在江湖好手哪怕单兵战力占优的情况下,对上利用战阵查漏补缺的军伍老手,战局的优劣,显而易见。何况又有四名成功绕到了南报瑜那道扇形防线的身后,最终活着两人回到了碧山县尉白上阕那边,顺利跟胭脂郡凫水都尉苏震禀报了战局,苏震这次亲自率领了将近一百甲士入山剿匪,手上斥候更是全部捎上了一半,听到大致的伤亡数,这名披鲜亮铠甲的实权都尉紧紧抿起嘴唇,眼神阴沉,挥手示意斥候已经可以绕开第一座战场,深入符箓山腹地,直到遇上第二拨匪寇为止,苏震所部是胭脂郡内步骑参半的寻常戊军,在幽州境内排名中游,不过北凉白马斥候出身的苏震调教出来的斥候在幽州很有名头,他也以此为荣,一些一同边关退回境内的老袍泽总喜欢变着法儿跟他打赌,赌输了也不要其它,就是厚颜无耻索要苏震麾下的斥候,结果进山之后,一下子就死了将近半数,这名苏都尉也没有气急败坏要如何如何,只是摘下新到手的新式马战凉刀,舌头轻轻舔了舔刀锋,一脸嗜血。苏震能够当上白马斥候,自然算是老资历的骑卒,所以哪怕地方都尉本该有着按律佩步战凉刀的规矩,也给上头的校尉偷偷网开一面,当然,为此苏震又给割肉孝敬了两名斥候,苏震望着前方,咧嘴一笑,那相识小十年了的校尉事后知晓那两崽子是才当斥候没半年的雏儿后,据说气得扬言要让他苏震卷铺盖滚蛋,他娘的连老伍长也敢坑骗。苏震身边除了白上阕,还有非要来凑热闹的碧山县县令冯瓘,苏震看他不顺眼,丝毫不照顾他下马后的一瘸一拐,入山后该以如何速度行进就是如何行进,这个文弱书生估计脚底板有好些水泡了,可苏震关你死活,看在白县尉的颜面上,这回军功分你些无妨。两名副尉各领一标披轻甲的步卒甲士,身先士卒,虎视眈眈,就等头儿苏震一声令下。苏震因为放心不下那青案郡胭脂郡只能算作散兵游勇的四百巡捕,需要亲自坐镇,他对白上阕这名县尉还有那知根知底的大族子弟宋愚,都还算信赖,只是这两个年轻人本事是有,可惜声望不足,不足以让两郡巡捕的那些老油条头目心服口服,行军打仗不是纸上谈兵的儿戏,要是事后传出去说他苏震带了五百号人,剿两三百匪寇都还磕磕碰碰,他苏震丢不起这人!
  苏震部下的斥候身后尾随有一百武力相对出众的巡捕,他们虽然没有参与到第一拨战事,但很快就跟南报瑜碰上,两郡巡卒捕快对于浩浩荡荡的剿匪大业,很掉以轻心,苏震本就嫌弃他们碍手碍脚,既然几个官品不低的巡捕头领觉着战功信手拈来,就由着他们去探底,苏震自己也很想确定这些大匪有多少个可以称之为棘手的高手,知己知彼,总不是坏事。此时符箓山第三把交椅的南报瑜坐在一块山石上,让手脚灵敏的两名哨子清点了一下,三十位兄弟一下子就走了九个,关键是屁大的便宜都没占到,这让南报瑜愤懑地双锤互敲,声响壮如寺庙撞钟,顾不得暴露藏身处,沉闷怒喝一声,难免有些泄气。不过战事没有给南报瑜这名距离小宗师门槛不远的三品高手太多喘息机会,很快就有哨子说大队官兵到了,南报瑜问多少人,可那哨子毕竟不是正规斥候,只看到十几个巡捕蜂拥出现在视线中,就吓得连忙转身飞奔,哪里答得上来一个精确数目,南报瑜作为符箓山山主,也知道自家深浅,冷哼一声,不做计较,大步流星,率先撞向那批巡捕的厚实阵线,真当老子不是小宗师就能随意捏圆搓扁了?
  一百多巡捕以四名经验老道的档子手带队,不谙战阵精髓,但略懂皮毛,阵型在行家眼中零散稀烂,可好歹还是有个花架子在,四名头领能够在一郡中出人头地,又敢亲身涉险,肯定有些武艺在身,他们身边巡捕又是青案郡胭脂郡的精锐,他们经常参与的巷战,与此刻林战的差距,比起步骑之战的差距也要小很多,刀手弓箭手两者的搭配,还算适宜,所以当他们看到那拎一对大锤的魁梧老者,单枪匹马如同野马奔槽而出,在档子手发号施令后,弓箭有序而出,在树木间隙,如一瓢瓢泼水当头洒下,南报瑜肆无忌惮哈哈大笑,仗着三品武夫的结实体魄,鎏金大锤疯狂挥舞,金光闪闪,有些膂力孱弱的箭矢,甚至都懒得躲避,在他身上也就擦出些不痛不痒的血水,他两眼通红,埋头前奔。
  四位身经百战的档子手不用言语,四人就同时出阵联手迎敌,却也不是凑上去送死,跟这位一眼便知的江湖高手比拼境界,四人步伐一致,各自出刀,相互呼应,在南报瑜身边缠斗,第二拨箭雨则抛给远处十几名想要增援南山主的匪寇,两个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的匪人,顿时给射出刺猬,倒地之时,前半身皆是插满箭矢,在一位符箓山年轻高手的指挥下,紧急分作两批,在左右两侧迅猛突进,势必要首先冲散箭阵,一些轻功傍身的匪人,尤为身形灵活,每次前掠的落脚地,都在箭雨间隙落在粗壮树干之后,这样的推进,战损不大,加之有南报瑜的牵扯注意力,不说胜券在握,好歹在人数绝对劣势的前提下,远远没有兵败如山倒的迹象。
  那名年轻高手正是符箓山仙师魏晋的高徒刘煜,是碧山县劫狱的头号功臣,他是唯一一个从正面前奔的匪寇,既然是师从精通符箓的魏晋,背负一柄桃木古剑的刘煜理所当然身负许多道门秘术,一张张黄纸出袖,在树干上“种植”下呕心沥血而成的玄通符箓,轻轻吐出一个“咄”字,双手手腕一拧,两棵大树轰然倒向张弓巡捕,没有压死一人,却让原本还算缜密的阵型凌乱了几分,刘煜不断袖出黄符口吐真言,一棵棵大树如灵附体,肆意倒塌,如此一来,两侧奔跑中的匪寇愈发轻松,几个轻功甚好的家伙甚至吹起了惬意口哨。既然是逃不掉的生死一线,怕死的死得快,这个道理符箓山匪寇比巡捕要体会得更深,而且一方是捞取战功来的,一方是迫不得已的狗急跳墙,不谈局势,就敌对双方的精神气厚薄而言,高下立判。
  虽说四名巡捕头领识趣得采取了缠斗,而非不自量力的死斗,但面对战力足可担当一名普通边军校尉的南报瑜,仍是难免捉襟见肘,南报瑜拼着被救援一刀划破后背,两锤夹击,把一名老档子手的脑袋夹得粉碎,鲜血泼洒了一身,随手丢出一锤,把一名微微一愣后只得临时用刀拦胸格挡的档子手砸得吐出一口淤血,身躯撞向一棵树木,摇晃不止,才要艰难拄刀起身,就给南报瑜身后的刘煜以符当器,削入脸面,一张脸庞血肉模糊,将死未死,下场尤为凄惨,刘煜高高跃起,双袖飞出最后十几张压箱底的符箓,在空中单手绕后握住桃木剑。
  只剩下一只鎏金大锤的南报瑜胡乱抹去脸上的血水,吐了口唾沫,瞥了眼头顶阴影,骂骂咧咧道:“臭小子,小时候就喜欢在你南大叔脖子上拉屎撒尿,不穿开裆裤了,还是贼性不改!”
  刘煜掠入巡捕阵中,出鞘桃木剑看似无锋,可一剑横扫,就割掉了两名前列刀手的脑袋,刘煜低头弯腰,一手扶住尸体,继续前冲,手中桃木剑又撩杀身侧一名刀手。
  两名在南报瑜锤下幸免于难的档子手老巡捕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都没有一步退却。不是不怕死,而是不能退,也不愿意退。
  北凉男儿,无论是官是匪,也许平时不显,但深陷死地,都有一样的风骨血性。
  前段时日,那些将种门庭豢养的死士,北凉本地人大多赴死了,都没有问为什么,既没有问那王八蛋年轻藩王为何如此手腕冷血,也没有问自己到底该不该死值不值得死,就那么简简单单死了在刺杀之中。苟且偷生的,往往都是外地人。
  一百巡捕显然事先都没有料想到会是这么个光景,给符箓山匪寇三面夹击,一百号人能剩下几个?
  答案很快水落石出。
  站在都尉苏震面前的,只有六人。
  是六张相对档子手头领都很年轻稚嫩的脸孔。
  这意味着两郡巡捕在小半个时辰里头就四去其一,而且还都是最拿得出手的人手!
  县令冯瓘倒抽一口冷气,怯意浓郁。
  苏震面无表情,抬手一挥。不用这名都尉多说一个字,那些巡捕头目都再不敢争功什么,乖乖落在一百余甲士身后。
  徐凤年始终站在高枝上,但是转头遥遥回望了一眼。
  前山的动静,都落在眼中,但不出意外,就算那支都尉率领的甲士再如何骁勇善战,一样几乎没有可能拿下跟仙棺窟结盟的符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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