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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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古板重复道:“我要下山!”
  徐凤年恼火道:“事先说好,你前脚下山,我后脚就把它踩平。”
  没料到姜泥根本不为所动,“随你。”
  徐凤年彻底没辙,心头一动,笑道:“你要下山便下山,脚在你自己身上,我总不能绑着你。不过下山之前,跟我去办一件事,作为回报,我把你手上拿着的这方火泥砚送你,如何?”
  姜泥二话不说将手中古砚丢进白象池。
  她不希望这方古砚被眼前家伙糟践。之所以对它格外上心,简直化作她的心魔,不仅是它象征着西楚昔日盛世荣华的遗物,还有一个被她隐藏很深的秘密,北凉王府,她敢于表露憎恨的只有两人,除了位居榜首的徐凤年,还有那个除了写字和相貌便再无瑕疵的徐渭熊,当年在床上刺杀世子殿下无果,徐凤年只是扇了一记耳光,放了两句狠话,徐渭熊却千里迢迢从上阴学宫赶回,将她投井,井水不及人高,淹不死人,却暗无天日,更被那世间最恶毒心肠的女人雪上加霜覆上石板,让她在井底呆了足足三天三夜,出井后偶然得知徐渭熊书法糟糕,姜泥便开始自学苦练,没笔没砚,无妨,枝桠做笔,雨水雪水一切无根水,都可当作墨水,五岁前的提笔临摹,早已记忆模糊,练到后来,姜泥只管发泄心中情绪,一笔可写数字,往往最后满地字迹诡谲异常,与时下书法正道背道而驰。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道:“晚上我再喊你。”
  姜泥也不问什么,就去茅屋前蹲着看最后几眼菜圃,可见她嘴上硬气,心底还是有些恋恋不舍。
  徐凤年喊道:“骑牛的,滚出来。”
  年轻师叔祖果真窜出来。
  徐凤年习以为常这鸟人的神出鬼没,道:“你去准备些酒肉,一根用于书写匾额的大锥,实在不行拿把扫帚都行,还有一桶墨汁,马上去。”
  洪洗象纳闷道:“世子殿下这是作甚?”
  徐凤年笑道:“练字。”
  洪洗象恐慌道:“该不是去紫阳观墙面上去写字?”
  徐凤年好言安慰道:“这种没品的事情,本世子怎会去做。”
  洪洗象不确定道:“当真?”
  徐凤年打赏了一个滚字。
  洪洗象自求多福外,顺便给紫阳观祈福。这位世子殿下可别整出妖蛾子了,紫阳观百来号道士这些日子哪一个不是担惊受怕,据说那位主持真人每晚都睡不好,天天去大师兄那边倒苦水,恳求将那位不知何时兴风作浪的混世魔王给请到别处。徐凤年等了半个时辰,等到洪洗象把东西扛来,便回到瀑布后调养生息,骑牛的带来一壶香醇米酒,两斤熟牛肉,一支半人高的巨大锥毫,一桶墨汁,很齐全。
  徐凤年真不知道这骑牛的每天到底在干什么,不是跑腿送饭就在水边发呆,要么就是放牛骑牛,怎么修的天道?如果修行天道是如此惬意轻松,徐凤年都想去修习了。
  十五月正圆。
  空中挂着那么个大银盘,走夜路无需提灯笼,徐凤年原本想拿夜明珠照路,免了。喊上一直呆在菜圃当泥人的姜泥一同往山顶走。
  紫阳观躲过一劫,可怜武当三十六宫中的第一宫太虚宫就要遭殃了。
  “夜色似微虫,山势如卧牛。明月如茧素,裹我和姜泥。”
  徐凤年诗兴大发,即兴做了首音律不齐的蹩脚五言诗,得意洋洋:“这首诗绝了。小泥人,你觉得比较凉州士子那些呻吟诗词如何?”
  几乎所有重物都由她提着背着的姜泥连表情变化都欠奉一个。
  徐凤年带着姜泥拾阶而上,直奔大莲花峰峰顶的太虚宫。那里有一个白玉广场,最宜挥毫泼墨。
  试问,哪个文人雅士敢在武当太虚宫前拿大锥写斗大字?唯有世子殿下啊。
  这才是大纨绔。
  为恶乡里,成天只知道做欺男霸女爬墙看红杏的勾当,太小家子气了。
  到了太虚宫门前,山风拂面,遍体凉爽,徐凤年让姜泥把东西放在台阶上,撕咬了一块牛肉,坐着思量着如何下笔,是楷书还是行书,或者是只在偷私下练过的草书?是《浮屠寺碑》还是《黄州寒食帖》,或是《急章草》?
  相比不逾矩的楷体,徐凤年其实更钟情草书,肆意放达,只不过李义山说功力不到,远未水到渠成的境界,不许世子殿下沾碰,是一件憾事。
  太虚宫主殿屋顶铺就孔雀蓝琉璃瓦,正垂戗三脊以黄绿两色作主楼空雕花,气势恢宏。
  大檐飞翘,是天下闻名的大庚角檐。
  徐凤年起身去拿起大锥毫伸进水桶,摇晃了一下,还是没想好要书写什么,书到用时方恨少,字到写时才悔懒。古人诚不欺我。徐凤年捧着大笔叹息复叹息,最终决定还是喝几口酒,接着酒意说不定能写出点好东西。转身后愣了愣,姜泥已经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从没喝过酒的她顿时满颊通红,就像西楚皇宫内的桃花,传闻西楚皇帝宠爱太平公主到了极点,小公主对着桃花询问这满院桃花有多重,皇帝便叫人摘下所有桃花,一斤一斤称重过去。
  徐凤年悄悄叹气,把大笔插入墨水桶,今天本就是想见识见识她的字。
  当世草书虽已远离隶草,却仍是师父李义山所谓的章草,远没有达到李义山推崇的“规矩去尽,写至末尾不识字”境界。世上寥寥几人,如两禅寺的那个怪和尚,才能如国士李义山所说“悲欢离合、富贵窘穷、思慕、酣醉、不平、怨恨,动于心,成于字,方可与天地合。”
  只见姜泥摇摇晃晃走向大笔水桶。
  双手捧起后,走到广场中央,开始书写。
  那时候,徐凤年才知道她笑的时候风景动人,她悲恸欲哭却不哭的时候,更动人。
  怀中笔走大龙。
  宛如毫尖有鬼神。
  大草两百四十五字,一笔常有五六字。
  以“西蜀月,山河亡。东越月,山河亡。大江头,百姓苦,大江尾,百姓苦”开头。
  以“姜泥誓杀徐凤年”结束。
  她捧着大笔,坐在年字附近,一身墨汁,怔怔出神,泪流满面。
  徐凤年坐在最高的台阶上,喃喃自语:“好一篇《月下大庚角誓杀贴》。”
第029章
懂不懂
  那一夜早已不是西楚太平公主的姜泥独自下山,徐凤年没有恼羞成怒毁去她的叛逆草书,只是躺在石阶上喝掉大半壶米酒,啃完所有牛肉,等东方泛起鱼肚白,这才离开太虚宫。当日,徐凤年依然辛勤练刀,笨鸟后飞,总是要吃一些苦头。拂晓后扫地小道童见到广场上潦草字迹,吓了一跳,以为是神仙下凡写了一幅天书,丢了扫帚就跑回殿内喊师父,然后师父看了后再喊师父,终于把武当辈分最高的六个师祖师叔祖们都给聚齐了。
  天下道门近一甲子里唯一修成大黄庭关的掌教王重楼。
  掌管武当山道德戒律的陈繇,为人刻板却不死板,九十多岁,却仍然身体健朗,最喜欢踩九宫转圈训斥那个山上天赋最高的小师弟,总是每次还没骂完,就开始心疼,导致次次雷声大雨点小。
  活了两个古稀足足一百四十岁所以显得辈分奇低的宋知命,末牢关已经出关七八次,次数之多,不是天下第一也有天下第二了。同时司职炼铸外丹,武当林林总总近百仙丹妙药,多出自他手。
  刚从东海游历归来的俞兴瑞,穿着打扮邋邋遢遢,内力浑厚却仅次于王重楼,才刚到花甲年,途中收了个根骨奇佳的弟子,小娃儿不到二十岁,武当辈分往往与年纪无关,根源在此。
  比哑巴还哑巴的剑痴王小屏,古井不波,他这一生仿佛除了剑,便了无牵挂。
  加上最后那个整座武当山大概属于最不务正业、独独追求那虚无缥缈天道的洪洗象。
  “好字。”陈繇由衷赞叹道。
  “绝妙。”俞兴瑞点头附和。
  “好文才是。除去结尾七字,此文大雄,悲愤而不屈,生平仅见。”岁数是寻常人两倍的宋知命重重叹息道,弯着腰站在篇首处,仔细观摩,单手捻着那条长如藤蔓的白眉,说完马上就咦了一声,“细细琢磨,似乎结尾看似多余的七字才是点睛。好一个誓杀。”
  “好字,比较当下草书更为汪洋肆意,龙跳天门,虎卧山岗,罕见。更是好文,很难想象出自一位年华不过二十的女子。”王重楼出言盖棺定论。
  “嘘嘘嘘,你们轻声点。”小师叔祖紧张道。
  “怕什么,世子殿下在下边练刀。”王重楼打趣道。
  “反正到时候倒霉的只有我一个人。”洪洗象嘀咕道。
  “年轻人跟年轻人好打交道,我们都上了岁数嘛。”王重楼笑眯眯道。
  “大师兄,因为我小,就把我往火坑里推了?!”洪洗象悲愤欲绝道。
  “小师弟啊,你要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觉悟,天道不过如此。”王重楼打哈哈道,在师弟们面前,哪里有啥道门神仙超然入圣的风范。
  “放屁!这是佛教言语!”洪洗象嚷道。
  “万流东入海,话不一样,理都一样。”俞兴瑞落井下石大笑道。
  “听见没,你俞师兄这话在理。”王重楼拍了拍小师弟肩膀,然后跟俞兴瑞相视一笑,大伙儿都一大把年纪了,无望羽化,最大的乐事不过是打趣调侃小师弟几句,不晓得哪天就一蹬腿躺棺材,能说几句是几句。
  王重楼说道:“小师弟,这里就你字最好,趁天晴,由你临摹,放在藏经阁顶层小心珍藏起来。”
  洪洗象翻了个白眼,“不写,要是被世子殿下知晓,我得少层皮。”
  王重楼笑道:“大不了最后七字不抄嘛,怕什么。”
  洪洗象嘀咕道:“反正到时候被揍的不是大师兄。”
  十六年不开口的王小屏驻足凝神许久,终于沙哑道:“字中有剑意。”
  四个年纪更大的师兄们面面相觑,继而皆是会心一笑。
  自打上山便没有听过六师兄开口说话的洪洗象惊喜过后,绝望道:“我写!”
  三日后雷声大作。
  徐凤年撑着一把油纸伞再来太虚宫,小雨后,只剩下一地墨黑。雨势渐壮,雨点倾泻在伞面上蓬蓬作响,看到一个背负桃木剑的清瘦身影来到广场,站在另一角。
  徐凤年不知白发老魁离开北凉王府没有,否则倒是可以喊来跟这剑痴斗上一斗。与东越刀客搏命一战,再看高手过招,已然不同,不再是看个热闹。打消这个诱人念头,徐凤年转身下山。
  茅屋外,梧桐苑一等大丫鬟青鸟站在雷雨中,撑了把伞面绘青鸾的油纸伞,静候世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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