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58部分在线阅读
第四十五章
秘道
正如刘夜堂所预估的,胡军在午前渡过了淮水——二十多条巡船从侧翼放箭,尝试阻挠,但收效甚微——略加休整,便即分为二部:主力气势汹汹地直向蒋集岗杀来,另有百余骑折向西南方向。
根据刘夜堂的判断,这么小一支分队,不大可能绕远路来兜抄晋军的后路,可能只是去勘测、寻找其它道路而已。
距离晋阵二百步左右,胡军再次整列,然后首先派出七八十名骑兵,尝试发起冲击,果然难以突破拒马和长矛阵,反而遭到晋军后队的弓箭攒射,抛下了十多匹马和六七具尸体,狼狈而退。随即敌人就不动了,可能在分析形势,筹划取胜之策。
裴该虽然并非第一次临阵,但如此近距离观察战斗还是首次,他跨在坐骑上,双足踩镫,略略拔高些身体,手搭凉篷,看得是热血沸腾啊。因为蒋集岗在这一段地形最为狭窄,南北不过四五十步,故此晋军前锋可以排列出相当密集的阵形,以长矛兵为主,刀盾兵为辅,阵列厚达七层,裴该距离冲得最近的胡骑也有将近百步距离,除非传说中养叔之类的顶级高手到来,否则以普通骑弓是根本射不到他的,位置相当安全。
观战之时,他曾想派人去询问刘夜堂,说咱们就光放倒了这么几个敌人,不能算挫其锋锐啊,是不是要主动发起进攻哪?但是又一琢磨,还是不要对前线指挥官指手画脚,造成什么不必要的心理压力吧,既已授命于刘夜堂,那就踏下心来,自己只当鼓舞士气的一个吉祥物好了。
不过由此亦可得知,身在军中,不能亲自参与谋划和指挥,实在是一件很让人烦心的事情,历史上那么多不知兵之人——比方说文臣领军,甚至宦官监军——都忍不住要插手军事,还真不能过于苛责。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真正明白这种诱惑力究竟有多大。
好吧,其实文臣和宦官之中,偶尔也有知兵者,武将也有几乎不能打的,不能用出身和身份来简单分类。
裴该既观察敌人,也观察己方,发现这支祖逖亲手训练出来的军队,放在这一时代,确实勉强可以算是“强兵”了,起码不比他在石勒军中所见过的那些中原步兵为差。虽然敌众我寡,但利用地形之便,再加上本军是主场作战,心理上也有优势,大获全胜或许无可奢望,但把胡军牢牢拦挡在此处,应该问题不大吧。除非支屈六真打算不计粮秣损耗,也不怕坐骑陷身泥沼,又有合适的向导,绕路而行,迫使己方后撤守城,否则最多三天,必然撤退。
裴该真没打算跟这儿留下那位月支族的老朋友,只要能把他赶走,别来妨碍自己种地,那便于愿足矣。
裴该不去掣肘战事,刘夜堂却不能对他不闻不问,真当是竖在阵中一杆无言的大旗,时不时地会派人过来禀报战况,同时也对下一阶段的战事做出预判。根据刘夜堂所说,胡军貌似还并没有转道或者分兵的意图,那么继续在坚阵前耽搁下去,最多黄昏时分,就必然后退扎营。今日晚间,可以尝试用精锐小队摸黑前往偷袭,若能得到淮上巡船的策应,必能大胜一阵。
裴该笑着说:“回报汝家营督,一切唯命是听,不必有所顾忌,亦不必事事请示。”
大概隔了将近两刻钟,胡军又再发起了第二次进攻,但派来的仍然不到百骑,并且没能跑近就撤回去了。晋军的步弓虽能及远,但准头太差,最终一人一马都没能留下,只有大概三名胡兵活蹦乱跳地带箭而还。
甄随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钻出来,朝裴该一拱手:“老……末将请命,到前阵去,我弓力强,射得远,敌若再来,必能多留下几个!”裴该问他:“可有与夜堂商议?”甄随一撇嘴:“那厮只是不允,故来向都督请命。”裴该笑道:“我既将重任托付夜堂,汝也须听他将令。且汝今为一营之主,岂可孤身前出,暴虎冯河?”甄随一瞪俩眼,茫然问道:“啥暴虎?‘蓬山营’旗上也只是豹子……”裴该不耐烦地摆摆竹仗,把他给轰走了。
战斗自午后打响,一个多时辰里,胡骑一共就冲了这么两次,也不知道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打算撤了哪,还是想要疲乏晋军。当然刘夜堂早有防备,每隔两刻钟便命士卒变阵,替换部分人下来休息——要知道一直端着长矛是很累的,更重要是维持队形,神经紧绷,必然不能持久。
裴该逐渐感觉,这仗打得比当日远观石勒军进攻王赞所守备的阳夏城还要无聊,好几次憋了哈欠不敢在人前真打出来。不过他也很清楚,战场上丝毫松懈不得,别看这会儿打得缓,真到白刃交锋之时,局面瞬息万变,那时候想要打慢一点让你仔细观察和思考,进而及时将指令传达到前线各小队去,那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
眼瞧着胡军远远地整队,貌似打算发起第三次冲锋。刘夜堂立马在裴该侧前方约六七步远——也就是十米开外——手执长刀,随时准备用口呼、刀舞的方式将指令传达给身旁的掌旗人、司鼓人,掌旗人再以磨旗的方式、司鼓人以擂鼓的方式,通过视觉和听觉的相互印证,把指令传递至第一线。这些手法,兵书上是基本不写的,裴该也几乎一无所知,都是军中世代相传。裴该琢磨着,等打完这仗,我也必须仔细研究一番才好——身为主将,岂可不明旗号,不通金鼓?那不变成王衍了嘛。
说真的,当世有过王衍之辈,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裴该身上的压力——我就算再次,也到不了他那种程度吧,昔日有王夷甫垫底,我可为“烈士”,将来有王夷甫垫底,说不定我还能成为“名将”嘞。
正这么想着,耳畔忽闻一声鸣镝,随即杂沓的马蹄声响起,胡军又开始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晋军兵将的主要精神全都放在正面,只有裴该无所事事,满脑子胡思乱想,其感观对于侧方也有一定的察觉,当下不禁一愕——咦,这鸣镝声不是从对面传来的?是哪儿在射鸣镝?
鸣镝乃胡骑专用的号令——因为战马疾驰冲锋时不易看清旗号,也不好背着面大鼓来擂——晋军中用得不多。所以一听鸣镝响,就知道是敌人下指令了,但为什么不是在正面,而是在侧翼呢?
裴该忍不住便转头朝岗上望去,正好瞧见高阜坡缓处,灌木丛中,有几骑缓缓驰出,马上骑士毡帽皮甲,头插白羽,手执马弓——我靠这是胡人啊!他们是怎么蹿到岗上去,进而跑到咱们侧面来的?!
……
祖逖及其部下曾经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勘察淮阴县内地形,最终择定这处蒋集岗作为城西御敌的第一道防线。然而蒋集岗虽在蒋集乡内,距离淮泗乡却不甚远,陈剑作为淮泗土著,跟周边游逛、探查的时间,几乎跟他年纪差不多大,有二十来年,对于某些隐秘道路的认知,又岂是匆匆而来的祖逖可比?
他知道在蒋集岗侧面有一条小路,不必要穿越破釜塘附近的湿地、沼泽,便可沿缓坡直至岗上,然后翻越到岗北来。道路很狭窄,最多只容三人并行,而且战马跑不起来,只能牵着走,但用来通过一支小部队,奇袭晋军侧翼,已经足够了。
因为淮河流域基本地形还是以平原为主,丘陵为辅,不比蜀中,蒋集岗上这条小路,比起昔年邓艾率军偷逾的摩天岭,就有如后世国道之比乡间土路一般。支屈六虽是北人,在中原各种复杂的地形中打仗也非止一日了,一听陈剑的描述,当场得出判断:“此计可用!”
支屈六虽然忌惮裴该有诸葛亮之能,但并不能确定裴该就身在蒋集岗,他判断自己所面对的,可能只是裴该麾下某员偏将而已——作为一州之主,裴该未必会离开淮阴城啊。想那诸葛亮初出祁山,也曾错用马谡,即便对面不是马幼长,我也未必能比张俊乂,终究有这名上天赐予的向导,可以突出敌侧,赢面还是相当大的。
倘若没有陈剑的及时出现,不但献图,还指出来一条秘道,估计支屈六一听说蒋集岗有晋军屯扎,在观察一番地形后,就直接掉头回去了——裴先生料敌机先,凭险设阵,我就算兵比他多,又有啥用?不如去休。
可是如今有一条隐秘的小路在招手,支屈六素来胆大,不惮行险,不禁就跃跃欲试。于是他分出一百精锐骑兵,以陈剑为向导,约定鸣镝为号,到时候侧翼骚扰,以乱敌心,正面再展开猛烈的突击,不怕不能赢得此战。
所以在蒋集岗正面,胡军的两次冲锋才如此疲沓,根本没用全力——当然啦,受地形所限,想使全力也未必使得出来——就是既想牵绊晋军,吸引其注意力,又怕遭受太多无益的损伤。要等游军真的翻过蒋集岗,射响鸣镝,才会真正发起迅猛冲锋。
一直到鸣镝响起,支屈六都还不知道裴该也在蒋集岗。一则是距离太远,裴该又没有立马阵前,所以瞧不清楚;二则虽有“都督徐方军事”的大纛飘扬,问题支屈六不认识字啊,他手下倒也不全都是文盲,还有几个半文盲,但没人想到过要提醒主将……
支屈六只是觉得,对面之敌颇为勇悍,进退趋避也颇有章法——果然不愧是裴先生带出来的士卒啊,几乎为我平生所见晋卒中最强悍者!
双方对峙了一个多时辰,眼瞧着红日已然西斜,光芒开始昏暗起来,胡汉游军终于在陈剑的引领下登上了蒋集岗,随即整顿队列,放出鸣镝,然后便朝着岗北便直扑过来。好在此坡虽缓,灌木却多,牵绊了马足,使他们不能放胆疾驰,否则怕是裴该还没回过味来,就会被人乱箭射成筛子了……
但即便如此,侧翼胡骑数量很少,主要目的是动摇晋军固守之心,冲乱晋军的阵列,所以还隔得老远就开始放箭了。羽矢从天而降,落在晋阵之中,当即便有六七人惨呼倒下,数量虽然不多,士气却为之一夺——眼瞧着正面敌人就要冲过来了,这侧面又遭到突袭,我只能瞄一个方向,这可如何是好啊?同袍们能够挡得住敌人,援护好我的侧翼吗?
晋阵当即大乱,有几个胆怯的甚至抛下长矛、弓箭,转身就跑。
这也是古代军队的通病了,顺风仗人人能打,一旦遭遇挫折,或者遭受到意想之外的攻击,还能够保持整列完整、死战不退的,一百支军队里都找不出一支来——即便祖逖,也不可能用短短半年时间,只靠着几次小规模剿匪行动,就训练出处变不惊的强军出来的。
裴该不禁大吃一惊,当即举起竹杖来,朝着才从自己马旁跑过的一名小卒肩上狠狠抽下,口中大叫:“都不要动,退后者斩!”估计他那伞盖和大纛太显眼,正面瞧不清楚,侧面蒋集岗上的胡骑可是看得分明,随即他又这么叫唤了一嗓子,当即便有数箭直朝裴该射来。
好在距离尚远,箭未及身,其势便衰。但独有一箭,直奔着大纛就来了,只是略有些偏,被旗角迎风一扫,便即跌落,无巧不巧,箭羽扫中了裴该坐骑的左目。那畜牲当即嘶鸣起来,一尥蹶子,险些把裴该拋下地来。
裴该所骑的这匹,不算什么好马,基本上就没有上过战阵——一则好马性劣,裴该自忖未必驾驭得住;二则他是不打算亲临前敌,舞刀冲杀的,故此把好马都让给了军中战将——受惊后当即奋蹄长嘶,随即转过身来,四蹄撒开就落荒而逃。裴该被迫伏低身体,双手紧紧搂着马脖子,好玄没给颠下来——幸亏有马镫辅助,否则堂堂裴都督怕是跑不出一箭地去,就会翻身落马,摔个七昏八素……
裴该既逃,大纛立倒——掌纛的小校必然也跟着主将跑啊,这一跑起来,还怎么可能把旗帜稳稳地直立起来?晋军本来就已经开始混乱了,见此情景,瞬间崩溃,几乎是人人转身,个个弃械,跟着都督就直朝淮阴县城方向狼狈而逃……
第四十六章
空城计
战马才一掉头,裴该就不禁在心中长叹道:“完了!”早知道我就不到蒋集岗来啦!
他虽然把指挥全权都交付给了刘夜堂,但自己一军统帅的地位是不会变的,立于阵中,必然成为众兵卒关注的目标,大纛向前,则人人奋勇,大纛若缩,必士气跌落……如今自己这么一跑,无疑大纛也会跟着跑,那还有可能继续保持阵列不散吗?
说起人心、士气这类无形的因素,裴该终究身带着两千年的经验,不论执行经验,仅仅认识程度,真不比当世名将为差。那些以为只要人多就能打胜仗、士气易鼓而难泄——或者起码己方是如此——的废物,即便是武人,估计水平也比王衍之辈高不到哪里去。
所以裴该当即便意识到:这仗败了,而且败得很难看!我怎么就如此倒霉呢?初次将兵就吃这么大一个亏?不但未能挫败敌势,而且这一败逃,说不定连淮阴城都难以守备,经年心血,将瞬间化为乌有……如今只能期望敌军数量不多,还无法快速扫荡整个淮阴县,我赶紧领着残兵逃去射阳吧……然后,便只能行文向王导求救了……
想必败报传至建邺,王茂弘一定笑得很开心吧。
眼前不禁浮现出王导那张严肃刚正的面孔,虽然完全想象不出那厮得意地笑起来是什么德性,但……不行,我丢不起这个人!裴该一面尝试勒停坐骑,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算计,最终下定决心:老子不退!就去守淮阴城,能守一天是一天,倘若祖逖闻讯能够及时赶回来,或许尚有亡羊补牢的机会;否则的话,战死就战死了吧!此番穿越,已经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历史了:祖逖提前北伐,石勒延后建基,郗鉴落于敌手……说不定蝴蝶翅膀效应传播,就能比原本历史的走向要更好呢?倘若如此,死又何憾!
而即便历史进程没能变好,反而更加糟糕,反正我死都死了,也就不必去喟叹啦。
他忙着勒停坐骑,但是坐骑奔跑之势才刚一缓,就又被败兵所冲,再次提速,裴该的马术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终究不是打小便生在马背上的胡人,结果勒勒停停,停停走走,等终于彻底稳住了坐骑的时候,一抬头,前面都已经是淮阴城西门了。
好吧,终于逃回来了,赶紧进城去防守吧。
眼瞧着西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下,败兵们一拥而入。当然也有几个胆大一些的,瞧见都督停了马,便即围将上来,挺械守卫——也有空手的,因为武器早跑丢了。裴该一瞧这样可不成,士气如此涣散,即便都逃进城去,恐怕也没啥胆量登城御敌啦,耳听得城上隐约传来卞壸的声音:“使君请快进城!”裴该不禁把牙关一咬,当即拨转马头,然后踩着镫直立起来,高举竹杖,扯着嗓子大叫道:“都不要乱,有序进城!”
他终究是一州之长,全军之帅,这一声喊多少发挥了一些作用,聚拢到身边来的兵卒越来越多。裴该随即跳下马来,大吼一声:“都是这孽畜,载我脱阵,罪不可绾!”随即拋下竹杖,就腰间抽出刀来,用尽平生气力,朝着马项就是狠狠地一刀捅去。
刀入皮肉,鲜血标出,那畜牲惨嘶一声,当即侧向软倒,倒扯着裴该一个趔趄,赶紧松手放刀——他实在没力气再把刀拔出来了。
又是马嘶,又是血标的,这一幕惊到了众军,还在跑的逐渐放缓了脚步,聚拢在裴该身边的也就此略略定下神来。只见人影一晃,甄随又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一把揪住裴该的膀子:“都督快走!”
裴该喝道:“休得慌张!”随即问他:“刘夜堂何在?”
“率部断后,但恐不能久——都督还是赶紧进城去吧!”
裴该一伸手:“将汝的刀与我。”
甄随闻言愣了一下,低头瞥一眼自己手中武器,随即松开裴该,顺手从身旁一名小兵手里抢过刀来,交给裴该。裴该接过刀,“刷”的一声便朝脖子上一撩,众人惊呼声中,却原来只是把帽缨给削断了。
随即他一把扯下头盔,又再扯下巾帻,狠狠地掷之于地,大声说道:“后退者斩!我虽为一军之主,亦不能外于军法,理当割发代首!”
这当然是学的曹操,为的是严明军法,也稳定人心。当下一把揪住自己的发髻,“刷刷”两刀便即割断,然后俯身捡起巾帻来,重新戴上——因为披头散发的实在太难看了,你就这么一副狼狈相,还怎么可能得到士卒的尊重?
一边整巾帻,裴该一边关照甄随:“汝速速整列,有序入城,以免胡骑追来,众皆丧命。”撤和逃终究是不同的,有序撤退速度反而会比较快,真要是败兵蜂拥入城,人人争先,说不定就造成“交通堵塞”了,最终谁都别想回到城里去。
甄随说:“都督请先……”
裴该朝他一瞪眼,大声喝道:“我为主将,自当断后。如有一卒尚未入城,我绝不入!”声色俱厉,眼中若要喷出火来。
甄随自从跟了裴该,还从来没见主人发过那么大火,脸色如此狰狞,即便他再怎么浑不吝,也不禁略略打了个寒战。而且甄随相貌粗豪,其实人很聪明,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主将坐镇城门前,先让士卒整列进城,是最佳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你要是先走了,后面我还能否弹压得住,实在要打个大大的问号啊!
无奈之下,只得躬身领命。
……
支屈六算不得当世“名将”,但终究是一员“宿将”,对于战场节奏的把握颇有一定水准,再加上他天性粗豪,不甚计士卒死活,故此鸣镝才响,当即指挥所部,从正面对晋阵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一般军中较多这类将领,尤其是草莽出身的,平日甚为体恤士卒,就算比不上吴起“吮疽”,也颇能想士卒之所想,急士卒之所急;但一旦上了战场,只要能够取得胜利,死多少人都是不在乎的——所谓“慈不掌兵”是也。平常善待士卒,正是为了战时能得他们效死,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战时不死,难道还真盼着老来退伍归乡吗?
鸣镝刚响,对方晋阵还未见得散乱,这时候若当面发起冲锋,必然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但倘若对方指挥得当,能够及时调整策略,拦挡住侧翼奇袭兵马,那时候再发起进攻,胜算就会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所以死几个就死几个呗,能够打赢了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主力骑兵朝前一冲,晋阵才刚开始有所散乱,很多晋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本能地开弓放箭,冲在最前列的胡骑当场便栽倒了十数人马。但是很快的,只见对方阵中一面大纛朝后退却,随即全军崩溃,胡骑乃得坦坦地排开拒马,冲入敌阵,就此挥舞刀矛,开始大砍大杀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别说刘夜堂了,即便祖逖在此,也再无回天之力。好在刘夜堂经验丰富,驭兵得法,及时在身边聚拢了百余名悍勇的士卒,且战且退,尽自己所能迟滞敌势。刘夜堂很清楚,倘若全军崩溃,一并转头奔跑,他虽然骑着马,也未必就能比步兵逃得快到哪里去,而且正因为骑着马,目标还大呢,生命安全完全得不着保障。而若是能够暂且阻遏住敌军一段时间,等对方冲锋之势稍缓,那就有机会逃出生天啦——当然了,这会儿围绕在身边的核心士卒,可能连一半儿都未必能够剩下。
终究是裴该先逃的,他刘夜堂若能保得刺史安全返回淮阴县城,有很大可能性将功抵过——当然前提得是裴该不诿过于人,不推他出来当替罪羊,不过既然祖逖如此看重裴该,想来不至于如此黑心——而若裴该遇难,他就算能够活着逃走,又有什么脸面再去见祖逖呢?故此急切中招呼甄随:“速去保护都督,我来断后!”
刘夜堂的勇战,果然一定程度上延缓了胡骑的追击速度,使得大逃散没有演变成大逃杀。不过他也仅仅支撑了半炷香的时间而已,身旁士卒越打越少,最终只得拨转马头,落荒而逃,而且才跑了不远,就故意翻滚下马来,钻到路边灌木丛里去了。相信胡骑正忙着追杀败兵,不至于弃了马专门来搜捕自己。
胡骑这才放胆追杀,沿着道路一直杀到淮阴城西门外,一路手刃晋军败卒不下百人。当先几骑正在疾驰,远远望去,只见城门洞开,陆续有败兵逃入城中,正打算趁势冲杀进去,夺得首功呢,忽见吊桥前站着一个人——咦,这家伙不忙着进城,为啥脸是朝着咱们的方向呢?
此人虽然没戴头盔,却身穿一身亮银的铠甲,还系着大红的披风,一瞧就是将而非兵,而且身份地位绝对不低。此人手中也无利刃,只把着一支三尺竹杖,以杖支地,背朝城门,面朝胡骑追来的方向,还抬起手来遮着眼眉,遥遥眺望。
这时候红日西沉,正好从胡骑身后的方向投射下万丈余晖,难道是这家伙眼睛有毛病,被夕阳映照得瞧不远,竟然没有见着咱们吗?
正感疑惑,就见那人远远地竟然咧开了嘴,象是在笑,随即提起竹杖来,朝着自己的方向召了一召,甚至还有几个字随风飘过来——“来,来,来!”
随即那人便转过身去,大摇大摆地踏上了吊桥,朝城中走去。步子迈得挺大,腿脚不似有毛病,但与此前追杀的败兵不同,却走得非常稳当,甚至有些纡缓,仿佛身后不是追敌,而是自家部属一般,那人在招呼部下跟随进城呢。
这人是疯了哪,还是瞧错人了?不应该啊……再看城门仍然洞开,毫无关闭的意图,即便那人已经过了吊桥,吊桥也没有再拉起来的迹象。几名胡兵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然后等追到吊桥边——对方恰好进城——几乎同时勒停了坐骑。随即面面相觑——这不对啊,难道说……城里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