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394部分在线阅读
那么祖逖久镇洛阳,城内自然他其不少的党羽和耳目,再加上既已率兵抵达洛阳东门外,得此信息,也是迟早的事情吧?一旦闻知此事,他会不会生出对抗之心来啊?您若是领兵前往,设有缓急,想跑能跑,想战能战,主动权操之在手;倘若仅仅领着一百部曲前去见祖逖,这跟孤身前往有啥区别了?一旦祖逖悍然发难,你还有脱身的机会吗?
裴该瞥他一眼,缓缓地说道:“我与祖士稚多年之交,复同殿为臣,既往相见,何必领兵?若将兵去,则对战之意,不言自明矣。叔父,我若孤身前往,未必会与祖士稚起冲突,若将兵往,则多半要刀兵相见啊!”
本是同殿之臣,又相交莫逆,见面说说话,有必然带兵吗?若然带兵前往,祖家军将吏士卒必起疑忌之心啊。再者说了,我就算带兵去,难道还能跟祖逖立马阵前,遥遥对语不成吗?那样一来,跟敌将相见,有啥区别了?我若以彼为敌,彼焉能再以我为友啊?而若列阵城下,而自往其营中相见,又与不带兵有何不同?
裴诜也劝:“恐怕万一,还望明公三思而后行。”
裴该一扬手中的禅位诏书:“卿等是怕祖士稚尚且不知此事么?那我更当前往通告之。”群僚闻言,面上俱现惊骇之色,裴该却不等他们再劝,就一口气说道:
“天子欲禅让,受于不受,实在于我,至于祖士稚作何想法,可当面详谈。今我若不往见,是轻之也;若率兵往见,是逼之也;若见而不示以诏书,是欺之也。安有轻人、逼人、欺人,而欲人与我协力者乎?!若祖士稚不肯协力,必致同室操戈,洛阳行将化为战场,则我声望必堕,尚能如卿等所愿否?”
裴嶷道:“臣固知明公与祖士稚交好,然恐其仍怀晋室,或因手握强兵,又方败羯,不甘下于明公。须知人心不可测,明公切勿轻忽啊!”
裴该摇头道:“我意已决,卿等无复言。”顿了一顿,又道:“若能因此收祖士稚,天下可传檄而定;若不能收,又将丧乱,且我不占大义,虽一时雄强,难免自毙。若不能开万世之基业,即为至尊,又有何益啊?难道卿等欲我做刘渊,做石勒么?
“今天子方下诏,我未首肯,祖士稚若欲害我,是曲在彼,我即死,可为烈士,受千古之凭吊;若我将兵往,是曲在我,由此而阋墙,即便获胜,亦为万世之奸贼!我宁死,绝不害国,绝不背友——卿等勿谏!”
说着话,大步流星就往外走。裴诜扑上来,一把扯住裴该的衣襟,还待再劝,裴该却转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卿等以我为英雄乎,以我为汝等之傀儡乎?!”裴诜听了这话,不禁全身一震,无奈之下,只得撒手。裴该旋命文朗:“率百骑奉我东行。”复命甄随:“卿在此接应陶士行后军,无我之命,不得与祖军相冲突!”
于是便将百骑亲卫,穿城而过。行至半途,有快马从东门跑来禀报,说:“骠骑大将军亲至城下,要我等开门,纳其军入洛阳,我等不敢从命,乃急报大都督。”裴该说你们做得很好——“但严守各门,不得妄动。”
一行人很快便驰至东门内,下令打开城门,随即策马而出。定睛一瞧,只见距离城壁约两三里外,连营并垒,旌帜飘扬,正不知道有多少人马。至于近处,也有一支兵就停在城壁之下,但领头的并非祖逖,而是其部将冯宠。
冯宠初见城门打开,颇感惊惧,下令士卒缓缓后退。旋见裴该策马而出,身后跟的人也并不多,急忙滚鞍下马,疾趋而前,单膝拜倒在裴该马前,高声道:“末将左军督将冯宠,恭迎大司马。”
裴该朝他微微颔首,说:“请起——因闻骠骑大将军来,我故出城相迎,未知大将军何在啊?”
冯宠答道:“大将军方归营疗伤,特命末将在此迎候大司马。”
裴该假意吃惊道:“祖君竟然负创在身么?速速引我前往探视!”
冯宠一方面命一小卒快马回营禀报,一方面亲自为裴该牵马,徐徐而向祖家军营。二三里地,片刻即至,才到辕门前,就听鼓声骤响……
文朗当即一带马缰,便欲前突,遮护在裴该马前,却被裴该扭过头去狠狠瞪了他一眼,给阻止了。随即辕门洞开,将士驰出……
第四十四章
最好阿叔做天子
裴该来到祖军营前,忽听鼓声擂响,随即辕门洞启,两列士卒各执旗幡而出,左右散开,并且随着鼓点声一起单膝跪倒,口称:“恭迎大司马、大都督!”话音才落,又见祖逖携众将亦步行而出,拱手相迎。
裴该见状,急忙扳鞍下马,两三步奔到近前,一把就抓住了祖逖的双手,表情诚挚地问道:“闻祖君因国事而负创,乃当安养,又何必亲自出营来呢?”
祖逖的表情却有些不大自然,低声回答道:“些许小伤而已,不足为虑……本当入城去拜大司马,奈何城上不肯放入,只得归营裹创相待——既然大司马来,我又岂有不出营相迎之理啊?”
裴该听他称呼自己的官职,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表面上却笑道:“祖君,这般说,却生分了……”
不等祖逖回话,他就环视对面众将,高声赞叹道:“果然虎贲雄师,军严列整,无怪乎羯贼败北……即至洛阳城下,卿等亦不肯卸甲,足见为国奋战之心,须臾不忘啊!”
这句话中,其实暗含着讽刺之意。
裴该本人是刚接了禅让诏书而来的,自然头戴梁冠,身着公服,唯一可作武器的,也只有腰间半装饰性的玉具剑罢了;然而祖逖以下中军诸将吏,却仍然甲胄齐全,刀剑在腰,似乎随时都可以起而搏杀。裴该因此才假意赞叹,其实话中之意:
都到了都城郊外了,这儿又没敌人,我不过领着一百骑前来,你们有必要这么如临大敌吗?既不卸甲,复又擂鼓待我。
祖逖略显尴尬地一笑,敷衍道:“既在军中,进退都以军法布勒,不便卸甲——此我之故命也,倒是冒犯了大司马……”赶紧一扬手,请裴该入营叙话。
于是牵手而至中军大帐,祖逖请裴该上位落座,裴该却摆手推辞,最终只是侧向占了客位。座下后,裴该开口便问:“祖君来何疾也?”
……
且说祖逖自受天子之诏,便即退归大河以南,也没空再去催促苏峻来见了,领兵沿河而西,直归荥阳。
这个时候,荥阳周边的厘、陇等城,俱已收复,整个荥阳郡内,只有小小的卷县,数千羯兵尚在负隅顽抗。祖逖既入荥阳,便召诸将吏前来商议,说洛中的变乱,及裴盛功遇害之事,你们也都听说了吧?对此有何想法哪?
张平、樊雅等将多是老粗,没什么政治头脑,根本看不清此事对时局所可能造成的巨大影响,只是说:“此小事耳,自有朝中大老等处置,我等武夫,不便置喙。”
许柳却道:“裴盛功非寻常军将,乃大司马从兄也,又负守护河南,拱卫都邑之责,今于都内遇害,大司马必震怒。若其东来问罪,朝中大老固然难辞其咎,恐怕于明公也将不利啊……”终究裴丕是你下令调往洛阳去的呀,你不可能撇得干干净净,一点儿责任都不担吧?
冯宠质疑道:“大将军调裴右卫守洛,合乎制度,谁能料其会于洛中遇害啊?此事安能牵扯到大将军?”
许柳摇摇头说:“大司马手握强兵,威加海内,但一怒也,伏尸百万,流血漂杵。万一迁怒,岂明公所能克当者乎?”一边说着话,一边抛眼神儿暗示祖逖——此事难谋于众啊,我得跟您私下里好好谈谈。
于是祖逖摒退诸将吏,独与许柳、祖涣、祖济,以及长史张敞四人密谈。许柳这才把他的担心给倾吐出来:“大司马权倾一时,复拥强兵,诚恐前岁洛中纷传之谶,空穴来风,不为无因。丈人此前便惧其趁机发兵东向,掣肘于我,使丈人不能建败羯之大功。天幸羯贼已退,然而恰在此时,裴盛功竟于都中罹难,则于情于理,大司马不得不来也。
“若大司马孤身来,还则罢了……”说到这里,许柳不禁微微苦笑,“然恐多半会率兵还洛,归罪于尚书,甚至于凌迫天子——据闻裴盛功实死于阉宦之手也。到时候既占洛阳,复取大义,羯贼又不足虑,则或将设谋迁怒于丈人,趁机兼并我军!裴盛功乃丈人调之入洛,乃致罹难,难道不是最好的藉口么?!”
祖涣闻言大惊道:“季祖兄安出此言?难道是说……是说,大司马欲……欲……”
张敞插嘴解释说:“自古兵强马壮者,其谁不欲为天子?昔王彭祖在幽州,所部不过十万,即生篡意;刘越石在并州,亦形同割据,而况今之大司马乎?行台所辖,三分天下有其一,猛将若云、谋臣若雨,无不望大司马更进一步。倘若天下大定,必然撤并行台,则洛阳中朝,哪有那么多位置可予关西人哪?
“是故大司马此来,即不篡僭,亦当清洗朝廷,贬斥荀氏,甚至于士言公,而独用其关西私人。待其复守洛阳,扼成皋而东向,天下膏腴之地,尽得其半,其势将更为雄强,则假以时日,亦必起篡意——我非毁谤大司马,实为形势所迫,不得不然耳。公子试思,今士庶心之所归,在大司马乎?在司马氏乎?”
仗着是祖逖初起兵即来投的重臣,又是私下开小会,张敞毫无顾忌,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祖逖正待呵斥他,谁想祖涣倒先叫了起来:“司马氏的声望,早已践入泥涂矣!最好阿叔做天子,再不济大司马做天子,总好过尊奉那个懵懂小儿!”
祖逖当即一拍几案:“住口!汝焉敢诋毁天子?!”
许柳拱手解劝道:“私下说话,楚重一时口快罢了,丈人又何必责怪啊?时势危急,倘若丈人不愿听我等良言相劝,我等自然三缄其口;若肯听我,试问即便当今天子无失德,且聪慧,然司马氏声望早堕,又焉能久守社稷啊?且若与大司马易地而处,丈人又将如何做?”
祖逖不禁手按几案,沉吟不语。
司马家的声威早堕,于此,祖士稚自然是一清二楚的。想当初还在太康年间,晋武帝司马炎尚未晏驾,朝野上下,表面上瞧着还算花团锦簇,祖逖就能跟刘琨相约:“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可见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其实司马家的根基并不稳固。其后惠帝登基,贾氏弄权,乃至八王之乱,刘渊崛起,则祖逖的野心自然也会因此熊熊而炽。
等到北伐复洛,迎回司马邺,祖士稚表面上还算恭敬,其实心里也经常在想:“这半壁江山,全是我跟裴文约帮忙撑起来的,若无我二人,司马氏迟早要完!”
许柳还问“若与大司马易地相处,丈人又将如何做”,其实不必易地,但凡祖逖年岁轻点儿,说不定在洛阳就先裴该而谋篡了!一则他对裴该是衷心倾敬,二则年华老去后,难免雄心磋磨,这才一直未起异心。但他于裴该可能会走到哪一步,自然也是早有预见的。
只是面子上下不来——往日并榻论交、同殿为臣,我也就比你矮一头罢了,如今你想做天子,我倒要北面称臣,心里总归郁闷啊。再者说了,咱们的交情不算不深吧?你若想做天子,那就先来跟我商量啊,开出条件来,未必不能如你之愿。如今趁着我在前线御羯的机会,你便欲直接挥师入洛,逐我于朝外,这未免不大仁义吧?
本来调裴丕入洛,就是向裴该释放善意,希望可以等我灭羯之后,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可我这儿才刚败羯,尚不能直捣贼巢呢,你就打算要夺取洛阳了……何必如此操切?裴丕偏偏在这个时候罹难,给了你不得不动的藉口,这事儿其实也很可疑啊!
心下不禁又是恼恨,又深感无力,乃问许柳:“则如卿意,我今当如何做?”
许柳当即提出:“丈人当即率师归洛!”
随即详细分析道:“一则既受天子之诏,不可不归。二则将兵归洛,可使大司马有所顾忌,不敢遽行篡僭事。到时候,丈人可上奏天子,请加大司马爵、禄,甚至于进九锡云云,以此示恩于大司马,复请率师北向,则大司马不得不允。若能殄灭羯寇,丈人之功可与大司马相拮抗,到时候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祖涣道:“不妥。阿爹若即率师归洛,而大司马亦来,两军或将于洛阳城内起冲突,实非我等之愿也。”终究曾经并肩御敌,有些同袍情谊,祖家军中也没多少人乐意跟关西军这就撕破脸。
许柳道:“大司马若重丈人,必不至于起冲突;若不重丈人,即便退让,亦难保安,阋墙之事,终究难免……”
正在商量着呢,突然接到王愈的急报,说关西军前部已然入洛,并且控扼各处城门,不放我进城去取粮。许柳等因此急劝祖逖,说:“若大司马先归洛,请朝廷旨意,召丈人入都扣押之,复支解我军,则事真不可为矣——还请速下决断!”
祖逖因此才点集精锐万众,离开荥阳,急行军前往洛中。为了宣扬自家声势,他还下令沿路遍插旗帜,仿佛有千军万马就跟在后面似的……
第四十五章
谋篡或谋废立
裴嶷等催促裴该上洛,本是为了造成占据洛阳的既成事实,以将祖逖所部中军,彻底封堵在都外,就此东西两大军事集团的权重可以进一步拉开距离。到时候无论是直接谋篡,还是先过封王、赐九锡一道,阻力都会来得比较轻了。
而相应的,许柳等人怂恿祖逖急归洛阳,是为了扬己之威,迫使裴该不敢肆意妄行——起码不敢撇下我们去肆意妄行。
原本祖逖并不打算在这个接骨眼上返回洛阳。一则预料若自家先还洛,很有可能被荀氏当了枪使,用来拮抗裴该,则裴、祖之间的冲突或将无可避免;二则在其想来,我只要手握强兵,则西党自不能不有所顾忌,那么兵在洛中,和兵驻荥阳,其实差别不大——入洛多半会激化矛盾,驻守荥阳则或可避免撕破脸皮。
因此在接到天子诏书之前,他就命王愈等人将洛阳内外府库之粮,转运其半数而至荥阳,用以巩固自家的军势。
但是随即逐石勒不及,攻朝歌不克,司马邺复亲笔作诏,召他回去,祖逖就不能不归啦。且等返回荥阳后不久,得报关西前军已然入洛,他这才在许柳等人的一再劝谏、怂恿下,挥师过成皋而直下洛阳。
本意以骠骑大将军、录尚书事之尊,守兵不敢拦阻,可即入城,控扼东侧的几座城门。等到裴该来了,则祖家军进可谋夺洛阳,退可将诸门拱手相让,以示恩于裴氏。可是谁想到既至城下叫门,城上却不肯应。
终究裴该名位太高,声望太响,再加上擅长做政治工作,惯会洗脑,因此关西军将士多不畏朝廷,也不惧中军——祖逖自忖,倘若守城的是自家兵马,而裴该领军至,说不定没几个人敢拦哪。
况且裴该已然入洛——裴该觉得祖逖来得太快了,祖逖心中亦作如此想法——则守军不先报大都督,又怎敢开门啊?
叫门不开,祖济不禁愠怒,便即拱手道:“关西军如此无礼,愚侄请求率部攻城!”
祖逖尚未发话,部将冯宠先紧着解劝:“将军慎勿为此下策!”
随即分析说:“我等本属同朝,大将军亦尚未与大司马决裂,岂可骤然兵戈相见啊?此际谁先动兵,必然声名扫地,为天下人所唾骂!况且大司马既已归洛,则稍待数时,允彼等前往通报,也在情理之中。”
祖济瞠目道:“若大司马来,亦不肯纳阿叔,则如何?”
冯宠道:“若真如此,是曲在大司马,末将亦无以阻拦将军。”
“难道便让阿叔在城前等候大司马来不成么?彼名位虽高于阿叔,不过一线而已,阿叔来而不迎,本就不合礼数;且若迟迟不来东门相见,未免白白受其屈辱!”
冯宠继续解劝道:“想是我军来疾,大司马尚未得着消息罢了。”随即建议说:“不如大将军以裹创为辞,先归营歇息,以待大司马来,则不为受辱了。”
冯宠本是乞活将李头的部下,李头为陈川所害后,逃依祖逖,并且恳请祖逖为其故主报仇。不过那个时候,祖逖势力尚且小弱,还需要陈午等部乞活的支持——起码是别来跟我捣乱——故此只能安抚冯宠,请他多等些时日。其后冯宠初见裴该,听说裴使君(当时裴该尚为徐州刺史)的兄长也是为陈川所害,就直前抹泪,恳请道:“若将来使君得陈川,欲杀他复仇,请交于末将行刑!”
本来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可谁成想,数年之后,关西军真的在太原郡内擒获了已然投羯的陈川,裴该二话不说,即命押往洛阳,去交于冯宠处置。冯宠投桃报李,即将陈川缚至裴嵩衣冠冢前——因为李头连衣冠冢都没有——支解其尸。
冯宠为此而深德裴该,当时就面朝西方拜倒,说:“大司马信守旧诺,能使末将得报故主之仇,末将铭感五内,将来若有用得到末将之时,虽百死而必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