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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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导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对面的祖约,沉声道:“令弟也是宦门之后、国家官吏,岂可为此盗贼之行?”祖逖严肃地点一点头:“正是,卿等来时,我正在训斥舍弟……”
  没等王导反应过来,祖逖就又转向祖约:“如何,王茂弘亦责备汝,难道我说错了么?那些衣衫还则罢了,可以御寒,至于珍珠、翡翠,饥不能食,抢来何用?汝是宦门之后、国家官吏,怎么眼界如此之浅,见些妇人头面便起贪心么?我等初来江东,即欲变卖,亦不知哪里去找门路啊!”
  祖约躬身致歉:“是弟之过也,兄长且息愠怒——今夜再往南塘一行,绝不取那些无用之物了……”
  王导和庾亮听这哥儿俩一唱一和,都惊得目瞪口呆。庾亮先反应过来,眉毛一竖,就要拍案而起,王导跟他是布衣之交,非常稔熟,及时一伸胳膊,攥住了庾亮的手腕,随即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毋躁。
  就见祖逖突然间转过头来,面向裴该,口称:“‘典牧’君。”裴该一拱手:“不敢称君,未知徐州有何见教?”
  “卿昨夜与舍弟言,能叫开南篱门,欲引舍弟往乌衣巷去抢掠,此言可真么?”
  王导、庾亮各自皱眉,望向裴该。裴该面不改色地否认道:“哪有此事?”
  祖逖把身体朝前方略略一倾,双目如电,凝视着裴该:“难道是舍弟欺我?”
  裴该毫无畏惧地与之对视——面对张宾那双刀子眼我都不怕,何况是你?你若生得再威风一些,或者年轻个二十岁,还则罢了,就如今这副老农相,再怎么瞪眼也不可怕啊——缓缓地回答道:“想是令弟听岔了,我未言引彼等劫掠乌衣巷……”随即斜眼一瞟庾亮:“如庾元规家住何处,便不晓得。我所识者,唯王茂弘府上耳,故云要引彼等去掠茂弘。”不等王导也朝他瞪眼,裴该先狠狠地摇头,又长长地叹息:“惜哉,令弟胆怯,只敢劫掠布衣之家,而不敢冒犯王侯之宅。盗而有道,可纵横天下;贼而无胆,便无足取了。”
  祖逖仰起脑袋来,“哈哈”大笑——这模样倒似乎有些英风豪气了——随即一低头,继续注目裴该:“未知卿府上何处?”
  裴该双手一摊:“我裸身而来,未如卿家还有兄弟,虽蒙赐田地,尚未收成,去我家中,能抢得些什么啊?”
  “逖虽初至,亦听闻‘典牧’之号,乃因府上有一匹良马。”
  裴该笑着摇头:“北地驾车之马,在南人眼中,或许神骏,徐州是上过战阵的,何得称良?若需要时,我便将此马售与阁下好了。”
  祖逖偏头朝旁边堆满了珠宝的几案一努嘴:“这些头面首饰,可以为值么?”
  裴该不屑地一撇嘴:“饥不能食之物,徐州不要,我换来又有何用?若真肯交易,请与徐州换一个人。”
  “何人?”
  “想徐州麾下,必有能挽强弓的壮士,该近日欲学射术,乃请一人,为该之师。”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把其他几个人全都撂在一边儿,竟然插不上话。庾亮望向王导,王导却瞧着祖约,祖约只是摇头苦笑。庾亮见王导不理自己,一用力,就把攥着的腕子抽出来了,随即指着那具几案喝道:“这些物事,理当归还……”
  话被祖逖给打断了,不过祖士稚交谈的目标仍然还是裴该:“马是畜牲,岂能用来易人?”
  “若不肯易,那我便将马赠与徐州,请徐州也赠我一人好啦。”
  “虽为部曲,却非仆佣,情若兄弟,岂可赠人?”
  “既是兄弟,兄有命,弟安敢不遵?权当借予该数月可也。”
  “卿从前可习练过射术么?”
  裴该摇头:“徐州此言,如问一婴儿可曾识得文章。”
  “既是从未学习过,以阁下的年纪,恐怕半年也难以入门啊。”
  “那便商借一年好了。”
  王导实在憋不住了,提高声音:“士稚!文约!”
  祖逖和裴该对谈得是言笑晏晏,可是听到王导高声呼唤他的名字,突然间却把脸一板,扭过头来:“茂弘,我来问卿。此前我携族人避乱泗口,琅琊王拜我为徐州刺史,可是茂弘所荐?”
  王导说没错,是我向大王进言的。
  “我所见者,唯一牍版,而无颗粒之粮、尺寸之兵,徐方广袤,群贼环伺,难道是靠着三寸之舌、一尺白板便可以治理的么?!”
第九章
八裴方八王
  祖逖这次南渡,其实憋着一肚子的邪火呢,所以一定程度上才会靠抢劫来发泄。
  他祖籍是在幽州的范阳,后来跟着长兄祖该,举族搬迁到了司州的阳平,也就是邺城以东,河北地方。当日因为母丧还家守孝,东海王司马越召祖逖为典兵参军、济阴太守,他未能从命,事后非常懊悔……
  谁能想到司马越莫名其妙就死了呢?谁能想到十万大军落到王衍手里,竟然瞬间就崩溃了呢?谁能想到这次失败,直接导致了洛阳空虚,竟被胡汉军围攻而下,连皇帝都让人掳走了呢?祖逖总难免幻想着,倘若自己当日应征出山,手底下有这么几千上万的兵马,或许就能够挽大厦于将倾吧!
  可是后悔药没处吃去,而且先得保住自家性命,才能寄望于将来。于是在听闻洛阳被围,旦夕将破的消息后,祖士稚便率领亲族百余家离开阳平,跑到徐州去避难——那地方是东海国、琅琊国所在,是司马越、司马睿集团的老家,或许还比较安全些吧。
  才到泗口,就接到了司马睿的任命,署他为徐州刺史。祖逖大喜,挽起袖子来就想大干一场,可是却赫然发现,敢情司马睿南镇建邺,把徐州完全就给放空了,彻底处于无政府状态。他手底下只有数十名部曲,以及百来户亲党,大多数人还饿着肚子呢,拿什么来稳定局势,守牧徐州啊?
  连番写信,请求建邺的接济,可是没能等着一粒粮食,反而等到了司马睿召他做镇东大将军府军咨祭酒,命其南下的新旨令。祖逖这个气啊,你若是明知道无力增援我,只得暂时放弃徐州,又干嘛一度要任命我为徐州刺史?耍我哪?
  可是没法可想,他既然已经到了徐州,那么可依靠的便只有司马睿,想去晋阳投老朋友刘琨,或者去关中靠贾疋,去幽州找王浚,那都千里迢迢,极不现实——再说他向来也瞧不大起王浚。所以只得渡江而南,暂驻京口。
  再次伸手要钱要粮,地方官互相推诿,连一个子儿都不肯给他,全靠着有些熟人或者同乡接济,堂堂祖士稚家里才没有饿死人……他只好带着数十名部曲到建邺来应召,走在路上是越想越窝火,正好听说建邺南篱门外的南塘住着不少有钱的侨客,那好,士少你去搞点儿衣服、粮食回来,咱们吃饱了,穿暖了,才好去见那些“贵人”!
  因此王导等人到来,祖逖虽然出于礼仪接待了,但却很不想给他们好脸色瞧。正好昨晚其弟祖约回来,禀报说撞见了“典牧”,如此这般的交谈,他觉得裴该这人挺有意思,就主动跟裴该搭话,而刻意冷落王导和庾亮。等王茂弘再也憋不住了,开口问起,祖逖才气往上撞,一股脑地把心中烦闷、恚恨是倾吐而出啊。
  王导也知道对不大起祖逖,急忙避席,稽首谢罪,同时说:“我又岂有戏耍士稚之意啊?”我当初向琅琊王进言,任命你做徐州刺史,是真心希望你能够把被迫放空的徐方重新掌握起来的,你所需要的粮草、器械,我也都在筹划当中,然而——
  “石勒驻军于葛陂,欲沿江、淮而上,袭我建邺,不得已,乃命纪思远(纪瞻)率军抵御,粮秣、物资,亦不得不先供应寿春。我等过江,时日尚浅,南人多不肯奉命,租税所得有限,加之去岁多处歉收,无力再资供士稚,这才只得召卿到建邺来……”
  祖逖冷笑道:“若石勒为国家大敌,威胁江东,卿等如此做,斯为正论,我绝无怨言。然而石勒前此谋据襄汉,便已铩羽,今新并苟晞、王弥,军心未稳,欲图千里外之江东,何其难也?不过虚计耳!且若彼真有东犯之意,何不使令兄王平子(王澄)或王处仲(王敦)率师抵御,而命纪思远?彼书生耳,岂能破敌?不过欲以此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罢了!”
  裴该在旁边儿听了,不禁微微点头,心说祖逖果然不愧为祖逖,虽然隔着老远,而且以这年月的信息传布质量而言,他也不可能得着什么很详细的内幕消息,却能够分析局势,头头是道,有若目见。要说王澄还则罢了,有杜弢、胡亢威胁其侧后方,他就不可能跑去抵御石勒;但王敦应该去啊,上次打跑石勒不就是他的功劳吗?关键是建邺政权既要搞南北平衡,想让身为南人的纪瞻也立一功,又并没有彻底击败石勒的决心,只想靠着固守、堵截来使敌自退而已。说白了,纯粹消极应对,根本就不需要调动那么多粮秣物资,挤一点儿出来接济祖逖,那完全不为难嘛。
  他斜眼一瞥王导,且看这位“江左管平仲”将会如何应答了。
  然而料想不到的是,老谋深算的王导竟然一脚把皮球给踢到了裴该的脚下。关于为什么不派王敦而派不怎么顶用的纪瞻去守寿春,王导确实无话可说,但对于石勒是不是真想袭击建邺,那就大可以白扯白扯啦——“士稚误矣。石勒并非虚计,实欲掩袭建邺——裴文约才自石勒军中逃回,自知端底。”随即朝裴该一使眼色,那意思,你给祖逖好好解释一下呗。
  裴该当然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眼瞧着祖逖的目光也朝着自己又转将回来,便即微微一笑,说了两句莫测高深的片儿汤话:“计若不能成,即实亦虚;计若得售,即虚亦实。”先定下模棱两可的基调,然后才详细跟祖逖解释,说当初石勒是听信了他的右长史刁膺之言,确实想要攻打建邺来着,不过你的想法没错,这种千里大进军,实属悬危,就算他顺利击破了寿春的纪瞻,也根本到不了建邺——“其左长史张宾即以为,江、淮间难以仓促定,不如转道而归河北。”
  ——至于王导不给你运送物资对是不对,这不关我的事,你们自己撕去。
  听完裴该的话,祖逖垂下头来,沉吟少顷,随即问道:“裴君既曾在石勒幕中,以卿观之,彼何如人也?”
  裴该拱拱手,说当不起“君”字,你还是直接称呼我的字好了——“以该观之,石世龙一世之杰,当世无人可匹!”
  “哦?”祖逖微微皱眉,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裴该,“既如此,裴……文约何不相从,而要脱身南下?”
  “我本晋臣,岂可更事二主?!”在这群晋朝臣子面前,他当然不能说什么“我亦不值晋主所为”之类的话啦。
  “一世之杰……”祖逖想了想,又问,“但不知可方何人?与尊叔裴道期(裴邵)比,又何如?”
  裴该笑一笑:“可比季汉刘玄德。至于家叔道期,一为良臣、良将,一为乱世枭雄,如何可比?”
  祖逖不禁笑了起来:“文约倒甚是看重石勒啊……比刘玄德,为世之枭雄,难道说,他有叛汉自立之心么?”
  裴该表情严肃地回答道:“祖徐州休要轻看此獠,彼虽无学,然正如刘玄德,资质天纵,唯无玄德之仁厚耳。刘玄德始亦不叛汉,待得蜀中,且并三巴,乃僭称汉中王——一则已得割据之势,二有诸葛亮、法正等为辅。今石勒已得诸葛亮,乃不得旨而兼并王弥,若真被他盘踞河北,恐怕割据之势便成了!”
  “卿所云诸葛亮是……”
  “张宾张孟孙。”
  祖逖饶有兴味地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裴该这小年轻,随即斜眼瞥瞥王导:“当世我所敬慕者,唯刘越石与裴道期二人,今日看来,文约亦才杰也,恐更在‘八裴’之上。”
  所谓“八裴”,是指河东裴家的八位名士,即裴徽、裴楷、裴康、裴绰、裴瓒、裴遐、裴頠和裴邈,但更关键的是,正始年间士人议论,以“八裴方(并列)八王”——逐一比类,也就是拿琅琊王家的王祥比裴徽、王衍比裴楷、王绥比裴康、王澄比裴绰、王敦比裴瓒、王导比裴遐、王戎比裴頠、王玄比裴邈。祖逖的本意是嘲讽王导,说你不如人小年轻裴该,但他这话说的,就连裴该都不敢——不是不能——认同。
  “徐州无得戏言,小子安敢与尊长比类?”“八裴”全都是我的长辈,我爹也列名其中哪,即便心里认为你说得没错——尤其“八王”中的王衍,什么玩意儿,也拿来跟我比——嘴上也不能承认啊。
  祖逖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不大礼貌,赶紧摆手:“戏言,戏言,文约不必往心里去。”
  魏晋之际的士人,大多数都狂放无忌,象王导这种谦谦君子倒是少数。当然啦,有些是真狂,有些是假装的,尤其是狂归狂,别狂到肆意指斥朝政,评点当权者,否则就必然死路一条——比方说嵇康。祖逖虽然四十多了,少年时的狂态却还并没有彻底消除,所以一不小心就满嘴跑舌头,说错话了……这一旦失言,又赶紧道歉,气势立沮,就再也不可能板起面孔来斥责王导他们啦。
  王导多敏的人哪,赶紧接过话头来是侃侃而谈,先把自己的难处条分缕析地又解释一遍,然后不等祖逖张嘴反驳,他就态度一软,再次伏低道歉,终于把祖逖的火气消去了七八成。最后王导就说啦,你也别住这儿了,不如到我家去吧,建邺如今真拿不出可以让你镇定徐方的物资来,但若说喂饱你这一族之人,我薄有家财,倒还能够勉强支撑一段时间。
  庾亮也在旁边儿帮腔:“我亦当相助王茂弘,资供祖徐州。”
  他表完态了,下面就该轮到裴该了,但是裴该一摊手:“我初到江东,实无长物,唯将所乘马献上,并请求借一擅射者为师,管他一日两……三餐也可。”
  祖逖无奈之下,只得接受了王导他们的“好意”,于是命兄弟祖约收拾收拾,这就跟着进建邺城吧。庾亮依然沉着脸,两眼斜瞥着几案上那些珠宝,还想说什么,却被王导悄悄地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然后轻轻摇头,给制止了。
  ——又不是抢的你家、我家,甚至都不是别的官宦人家,算啦,这事儿就别再提了吧。
  等到一行人离开小庄,准备乘车而归,裴该突然间靠近王导,压低声音,苦笑着说道:“本欲款待茂弘、元规,然祖徐州兄弟还则罢了,一行数十人,我实在是囊中羞涩,请不起啊……”
  王导瞥他一眼,挑挑眉毛:“那还是直奔我家好了。”你不就是想让我请客吗?行啊,谁叫我家大业大,吃不垮呢……
第十章
习射
  裴氏自归江东,或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又大病了一场,不过等病好之后,气色却日益改善,面颊也逐渐丰润了起来。这一日她早上起来,先问:“文约可归来否?”昨晚上裴该原本说是回来摆宴请客的,后来却又黄了,改成去王导家吃晚饭,直到天黑也不见回还——他是就在王导府上宿了么?
  ——若然还在胡营之中,裴该不回家,甚至仅仅待客不睡,裴氏也是不肯就寝的,她不放心啊。但既然已归建邺,便无须太过担忧了。
  芸儿回禀说,我清晨就派人去问过了,郎君是半夜回来的,并未留宿。
  裴氏点点头,她知道裴该最近一段时间往往睡得晚,起得也晚,所以先不去打搅他。正好有人来报,说大王前来躬问起居,裴氏就先临镜,整理一下仪容,然后吩咐:“请大王进来吧。”
  他们所说的“大王”,自然是指的新命东海王司马裒啦,年仅十三岁,还是个小孩子。当下司马裒进来,向“祖母”磕头请安,裴氏打问了一番他的功课,然后便放他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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