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3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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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也知道自己跟段氏虽然重申了和睦协议,其实仇深难解,故而用张敬之计,打算招揽宇文、慕容二家,以牵制甚至于联兵攻打段氏。正好此前宇文莫圭接受段末柸的邀请,发兵南下救援,慕容廆趁机进取宇文部,连战连胜,导致莫圭于败逃时负伤堕马,竟然伤重不治……
  但旋即段末柸兵败,逃归宇文部,协助宇文莫圭的继承人逊昵延,生生阻住了慕容兵的前进之势。石勒趁机遣使北上,为两家解斗,并封宇文逊昵延为西单于、北平郡公,封慕容廆为东单于、昌黎郡公。
  逊昵延大喜受命,而慕容廆在和谋士鲁昌、阳耽等人商议后,也答应就此退兵。其实慕容廆更担心的不是石赵,因为还有段氏可以帮忙牵制幽州兵力,害怕的乃是宇文部向拓跋郁律求援——二部时有通婚,向来关系不错啊。但对于石赵的册封,慕容廆却坚决推拒了,表态说:“我受晋封,岂敢背之?”
  ——慕容廆本职鲜卑都督(对内则自称鲜卑大单于),建兴初年,王浚承旨任其为散骑常侍、冠军将军、前锋大都督、大单于,他却拒不受命。不久后,司马邺加其镇军将军,并拜辽东、昌黎二郡公——公而能领两郡的,他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慕容廆乃欣然接受。
  既然段氏、慕容皆不受命,石勒乃又于宇文部内拜段末柸为护鲜卑校尉、辽西都督,封辽西公。
  其诏下厌次,邵嗣祖二话不说,直接毁书斩使;诏下广固,曹嶷这个老对手却赶紧低下头来。
  曹嶷本是晋人,虽怀割据之志,却无僭越之意,原本晋、汉对峙,他可能还更倾向胡汉一些,如今晋、赵对峙,他怎么可能瞧得起一个僭号的羯奴呢?然而形势所迫,他倒是想向晋称臣的,偏偏恶贯满盈,晋势又在复振之时,乃不肯轻纳——除非你亲自到洛阳来请罪。曹嶷困守广固,只怕出城一步就可能被人给宰了,哪敢前往洛阳去啊?则与晋为敌,势不可免了。
  所以石勒一伸出橄榄枝,拜其为征东大将军、青州牧,封乐安郡公,曹嶷当场伏地,面朝西北方向而拜……
  张宾故此才说,北方各势力暂不为大患,西面裴该和拓跋鲜卑若南北对攻,则并州只可固守,暂不能主动出击——“则太尉(石虎)本善攻而不善守,闻其在晋阳,安定百姓、招抚氐、羌亦不甚得力,则置之并州,非所宜也。”
  至于石赵的南方,邵续力量小弱,还可以暂时让曹嶷牵制青州苏峻、郗鉴和徐州卞壸,当面大敌,唯有洛阳祖逖,必须先发制人,渡河往攻,这条战线上不可能再采取守势了,由此——“太尉勇略无双,自当命为先锋,往破晋师。”
  所以还是召石虎还朝才好。
  石勒对此表示赞同,但问:“若召还石虎,当以何人守备并州啊?”
  程遐忙不迭站起来说:“河间王(石生)亦陛下之侄,勇冠三军,足堪守护并州。且续孝宗(续咸)上党人也,可使为辅,必能凭险却敌,以待东方之变。”
  石勒问张宾:“太傅以为如何?”
  张孟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也可——然而,须更使一员大将镇守上党。”——上党守将原为蘷安,已被召回担任尚书左仆射之职。
  石勒顾左右而指一人:“卿可能为朕护守上党否?”
  所指之人,正乃护军将军支屈六,当即起身拱手:“臣愿为陛下镇守上党,必不使晋人匹马逾越太行!”
  在决定了并州方面采取守势之后,石勒就问,既然咱们把主攻方向定为南方,那么应该先打邵续好,还是先攻兖、豫或者司州好啊?
  张宾道:“邵续虽不为大患,终究横于河上,如骨在喉,不可不除。大军可陈于河岸,伪作渡河以袭兖州状,而实以精骑疾驱,以向厌次。先破邵续,复渡河与曹嶷合兵,压制青州,东方乃可无忧,可专事于司、兖矣。”
  程遐不说话,却注目张敬。程子远于战略谋划之道,虽然比过去略有些进步,终究不能如张孟孙般指点江山、运筹帷幄,但却又雅不愿使石勒独听张宾之计,所以——张敬你有啥可以反驳的话么?赶紧说啊。
  张敬会意,便即捧笏起身,对石勒说:“臣以为太傅之谋,未为良也。邵续固然如鲠在喉,但彼无远出之力,不必遽往征伐,而当以迅雷之势,直下兖州,捣晋寇之腹心。臣意大军伪向厌次,且有欲渡河与曹嶷相合之状,则苏峻等必向洛阳求救。待晋军东向,我乃可使河内诸将并出,威胁洛阳,则晋师必还,千里奔竞,疲于应命,大军趁时而渡,可保必胜。”
  张宾摇头道:“卿言未妥。苏峻乃裴该旧将,未必肯向洛阳求援,即求援,洛阳未必肯应。且我军不破邵续,终不便于乐陵渡河,曹嶷困守之势,也无以威胁苏峻,何必请援啊?即便如卿所料,晋师东来,则我大军陈于河北,晋师岂敢遽归以救洛阳?且河内诸将,与李矩为对峙之势,不破李矩,终不能威胁洛阳,晋师又何必归?”
  几句话说得张敬哑口无言。
第二十一章
英雄所见
  朝堂群议,没能得出结果来,因而石勒在退朝之后,便独召张宾入宫问对。
  张孟孙首先说了:“军争策略,不可谋之于众,且唯恐晋人有间者在朝野之间,预先窥知消息,使我进军不利啊。”
  石勒点点头,说你所言有理——“是故朕命群僚商议,却不定计,要独与太傅密商。太傅仍意伪攻兖州,而实取厌次么?”
  张宾微微一笑,说:“非也,臣请陛下采张令(张敬为中书令)之策,伪向厌次,而实谋兖州。”
  石勒笑道:“我固知太傅会如此说。”但随即就一皱眉头,问你在朝堂上驳斥张敬的那些话,我听着也很有道理啊,该当如何解决才好?
  张宾请石勒展开地图,置于案上,然后先说:“两国相争,动辄发兵数万,拥塞于道路,布阵于平野,围绕于城邑,对峙于山川,军强者胜,军弱者败,而若两相拮抗,则以能因应时机,率先制人者胜。是故形势瞬息万变,案上谈兵,难免疏漏,即便陈、张之智,孙、吴之谋,倘要指其错处,有何难哉?是故臣才能只言片语,即使张令缄口。
  “且张令几视晋寇为草芥,以为必可调而动之,世事岂能尽如其意?陛下前与祖士稚战于河内,于其人之能,有所查知,试问祖某可是容易受制于我的么?
  “军争当依山川之理,料强弱之势,谋其大略,然后可以随机应变,制人而不为人所制。今我与晋人隔河相峙,当先谋渡河,既深入贼境,则敌不敢不应,粮秣物资,亦可稍稍因之于敌,主动在我。若先欲使敌疲,然后再寻机渡河,则若晋人佯退,趁我半渡而击,恐怕难有胜算了。”
  随即手指地图,详细对石勒解说道:“今河南之势,如臣所言,苏峻为裴文约旧将,青、徐之间,其实为裴某所有,闻其将徐徐归之晋廷,好在尚未实行,乃使我有可乘之机。
  “苏峻倨傲、骄横,闻其与郗鉴不睦,且兖东诸守,与之亦不相得。则若兖州有事,苏峻因曹嶷横在其间,必不敢,也不愿往救;青州若被兵,兖东诸守必报洛阳,以待祖士稚之决,往来之间,动必迂缓……”
  他并指入刀,作势在青、兖之间一划,说:“既如此,则其间正乃我可渡河攻敌之处也!陛下请看,去岁苏峻攻曹嶷,败之于营陵、平寿之间,旋即进迫广固,不能下而退。两相约和,以潍水为界。
  “虽然,北海、剧县,其实两属,曹嶷之军不敢过巨洋水,唯齐国、济南尚在其掌控之中。则我不必于乐陵南渡,而当取道平原。
  “先使一军,伪攻厌次,以觇苏峻动向。若苏峻往监曹嶷,而不救邵续,乃可趁机攻取之;然曹嶷已如惊弓之鸟,恐不敢出广固半步,苏峻亦甚轻之,多半是会北救邵续的。候其动,我即使一部自高唐渡河,直取历城!”
  历城县也就是后世的济南市,在青州西部,属于济南郡,目前在曹嶷手中,则曹嶷既已归赵,要他献出历城来,应该不难。
  “历城在河东南,我军既入历城,则东可相助曹嶷,西可直取济北,乃将青、兖两分。其地北依济水,南倚泰山,东西狭长,军斗唯勇者胜。洛阳方面,或尚不克来救,则济上诸郡——济北、东平、任城、泰山——必合兵御我,然彼等勇怯不齐,临时会聚,若使太尉将兵,破之易也。
  “倘若祖士稚急来救,我可于历城、巫山之间,深沟高垒,与之久峙。自襄国而至历城,虽有大河中隔,河北俱平原,交通便利,不过六七百里而已;而自历城向洛阳,首尾多山陵,军行不便,且距离倍之,则久峙于我有利。倘若晋人自河上运粮,则我可陈兵北岸,不时骚扰、抢掠之。
  “其后觇时窥势,乃可徐徐增兵河内,谋破李矩。李矩若破,河内尽得,则洛阳于我不过一水之隔罢了。晋师若退,我乃可趁机收取济上诸郡;晋师若不退,则可谋攻洛阳……”
  石勒捻着虬须,沉吟道:“洛阳恐不易取,裴文约必将发关中之军来助守啊……”
  张宾笑道:“此乃自然之理,非止裴文约,其四方兵马,亦将纷纷退保洛阳——晋人前失洛阳,社稷几覆,岂敢再失啊?然如此一来,各方守备必薄,我军便大有回旋余地了。”
  石勒点点头:“太傅所言,深得我心。但要如何击破济上晋兵,及如何增兵河内,图谋摧破李矩呢?且恐祖士稚先发,渡河向我啊。尚须仔细筹谋……”
  两个人一直商谈到很晚,程遐等候在宫外,急得来回转磨。他此来本是有密策要献与石勒的,希望凭此可以再压张宾一头,然而听闻张太傅已然先期受召入宫了,而且跟石皇帝两人谈个没完没了……宦者几次进去打探,都回禀说,程公您请再等等吧……
  好不容易,才见一名宦者打着灯,引导张宾出来。程遐不欲与张宾相见,于是将身一侧,隐藏在暗影之中。张宾眼神略略一瞥,便即高声对那宦者说:“常侍将灯于我,我自出宫可也——但有光明烛照,魑魅魍魉,即便隐身黑暗处,也必无可遁形啦。”
  程子远硬憋着就是不动,一直等到张宾走远,他才再请宦者通报,入宫谒见石勒。石勒问他此来何意啊?程遐拱手道:“为今日朝上军谋,臣亦赞同张令之策,当伪攻厌次,而实向兖北。”
  随即解释说:“为兖北有泰山横亘,有济、汶、泗诸水注流,巨野大泽在其西南,地形复杂多变,我若使精锐涉渡而攻,颇有胜算。其济上诸郡,东平徐龛素与刺史蔡豹不睦;济北桓宣,书生耳;泰山羊鉴,几无统驭之能……
  “尤其任城相周默,本乃沛国豪强,祖逖入豫州后率先往投,遂得重任。然其同族有名周坚者,昔在乡中,其势不下周默,唯投之迟,反为周默属吏,每常不平。臣此前已密遣人诱引周坚,许其大郡太守,彼云若我军南渡入兖,便杀周默相应……”
  ……
  襄国君臣商议南犯之时,洛阳骠骑大将军府中,同样诸将云集,筹谋北进之策。
  包括祖约、祖涣、祖济、祖智、祖衍、许柳、魏该、张平、樊雅、冯龙、卫策、韩潜、冯铁等等,五品以上将吏,数十人汇聚一堂。
  众人入堂之时,祖逖尚未露面,就见正堂之上,用好几张广榻拼成了丈八见方,其上堆土成山,髹漆为河,竟然造成了一具前所未见的巨大的沙盘!
  ——“沙盘”二字,还是大司马裴该“发明”的,众皆不解其意:明明用的是土,为何要以沙为名了?有人揣测道,想是大司马前在徐方之时,濒临大海,搓沙成形,乃有此想,所以后来就干脆这么起名字了。
  其实沙盘本身不能算是裴该发明的,只能算他“改良”的,军中本有此物,只是多数都是临时制成,而且相当粗劣罢了。自从裴该专募匠人,制造相对精良的沙盘后,祖军中便也逐渐流行开来,只是从前谁都没下大工本,制造过这么大的一具。
  祖约等当即凑近前去,仔细打量。其从侄祖智指着几乎横亘整张沙盘的一道绿漆,问道:“这应该是大河吧?”祖约笑言:“这是自然。”随即伸手沿着绿漆,虚虚抚过,然后指着漆旁一方白色木块,说:“此乃洛阳。”
  沙盘上这种小木块还很多,多数漆成白色,也有漆成或黑或青等其它颜色的,木块尺寸不一,而唯以这方最大。
  祖涣是预先见过这个沙盘的,于是揣着手笑道:“其上本有字,叔父又何必猜想。”
  祖约细细一瞧,果见白色木块上用黑笔写了两个小字——“洛阳”,不禁笑着摇头:“太过简陋,何不插之以旗,则更能明示啊?”
  忽听屏风后痰咳一声,众将赶紧敛声肃立。随即见祖逖峨冠博带,负手而出,先朝祖约微一颔首:“士少所言是,我这便命人做旗。”然后环视众将,说:“此乃我向大司马借来巧匠,花费半岁时光,方始制成。卿等可能看出,是哪一片地域啊?”
  其妻弟许柳拱手道:“洛阳在西,而广固在东,北至博陵,南到谯县,此兖、豫、冀及司东之地也。”
  祖逖点点头,即将双手从背后收至身前,右手执一铁如意,在沙盘上方虚划一圈,说:“我与羯奴争胜,即在此间!”
  魏晋时期的士人,往往习惯手里拿点儿什么东西,指点比划,以辅助言辞,加重语气——好比说王衍就喜欢整天端着一支玉柄麈尾,信口雌黄,还据说其手与玉柄几乎同色……
  祖士稚原本没这习惯,后来见裴该总执三尺竹仗,指指点点,貌似很倜傥风流的样子,这才加以仿效。不过他没端玉如意,或者玉麈尾,总觉得那玩意儿太过脆弱,非军中所宜用,而裴该的竹杖,又嫌寒酸了点儿……最终用铁铸一成如意,长两尺有余,不但可以点划,缓急时还能用来打人,觉得这才陪衬自家的身份嘛。
  裴该前不久来到洛阳,与祖逖商谈今后的军事部署,得见此物,亦得见祖士稚挥舞铁如意之状,不禁脊背隐隐有些发凉……他心说,老兄我干脆制一柄铁锏送你,上打昏君,下打谗臣,打遍三十六家反王、七十二路烟尘,如何啊?
  你还别说,祖逖本身人量并不高挑,相貌也不出众,裴该初见之时,就觉得此公徒享万世之名,长得却好象一个老农……但当祖士稚挥舞起铁如意来的时候,却似乎风采陡增,竟隐有气吞海内之相了。
  当下祖逖挥舞铁如意,说这具沙盘所展示的地域,就是我跟石勒决胜的场所,随即冷笑一声,道:“前日与太尉、司徒,以及荀令等商议,彼等竟云司、兖之间,当恃大河而取守势,徐徐积聚,以待大司马先定并州,再分道破羯——何等的怯懦啊!”
  祖约插嘴道:“恐怕不是怯懦,而是不信我等,而欲大司马再立新功。却不想大司马已位极人臣,河桥之战,朝廷几无可赏,则若再立功……”
  祖逖抬起铁如意来,一指祖约,那意思:“你先闭嘴!”随即撇嘴道:“大司马于河桥以寡击众,破刘粲二十万军;而我前取河内,其兵未必少于羯贼,却不得不与石勒划界两分而治。则于彼等不识兵者看来,我自然不如大司马,中军亦不如关中之兵……”
  说到这里,双眉猛然一挑,厉声道:“我故必出而与羯奴战,灭此朝食,以使社稷得全!”
  众将全都躬身拱手,高声道:“愿为大将军效死!”
  祖逖停顿了一下,这才缓缓放松面部肌肉,微露笑容,问众人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则以卿等看来,羯奴又会如何做啊?是先发攻我,还是采守势。若彼来攻,会取何道?”
  于是众将指点沙盘,纷纷发表意见,大多数人都认为石勒三面皆敌,只有东方是大海,所以肯定是会采取攻势的——起码也要以攻代守。没人看好并州方面,认为有关中兵和拓跋鲜卑的夹击,太原、上党,多半只能固守待援;但有人认为石勒将会北进,攻伐段部和刘琨、崔毖,先解除后顾之忧;也有人认为石勒将会先攻厌次,击破邵续……
  祖约摇头道:“我以为,羯奴必攻司、兖。段匹磾、邵嗣祖等,于羯奴都不过癣疥之祸,命一上将率部压逼之,寻机攻取可也,而欲破当下之局,羯奴必直向我。
  “我若是羯奴,必将大军来侵我腹心之地——洛阳!”说着话,伸手在最大的那个白方块上虚虚一点,“则彼或增兵河内,以破李世回,或自汲郡涉渡,而谋取荥阳。”
  祖逖点点头:“士少所言,不为无理,然而……”铁如意在沙盘一侧凭空划过,“我以为,羯奴或先将一部于平原、安德间涉渡,直取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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