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2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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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静苦着脸道:“县内山夷造乱,被迫辞去……”
  吕鹄直给吕静打眼色——所谓山夷,就是蛮部啊,如今这位甄将军不就是南蛮子出身么?你说“山夷造乱”,那不是当着秃子骂和尚?可惜吕静天性迟钝,压根儿就没注意到。
  甄随笑问道:“未知是哪一年去职的?”
  “永兴二年。”
  永兴二年正好是十三年前,当时刘渊才于左国城僭号称王,尚未能攻取河东,估计正是因为如此,吕静才会弃职而来蒲坂,依附本家,倘若再晚一两年,他就不敢再往河东跑了。甄随暗中一算,那会儿我已然家破人亡,流浪四方,并在两年后“五马渡江”,我投到了王导家中……所以把吕静赶走的“山夷”,跟我还真没啥关系。
  于是笑笑:“吕先生实在好学,即在宴间,也读书啊。”
  吕静尚未作答,旁边儿有人开言,帮忙他解围:“好之先兄曾著《字林》六卷,附托许慎《说文》,因形编排,搜觅文字之雅味。好之旨趣,亦与乃兄相近,然欲因声韵编目,别著一书,乃日夕手不释卷,甚至于宴上偷读,若有冒犯将军处,还请勿罪……”
  甄随瞪了这人一眼,心说:混蛋,你在对谁说话?我吗?你说的这些,我怎么可能听得懂啊!
  经过反复解释,这才大致明白其意。原来这吕静本家任城,上面还有个哥哥名叫吕忱,曾经做过义阳王司马威的典祠令,此人醉心于研究文字,就模仿许慎《说文》的体例,编了一本叫做《字林》的辞书,深得士林间好评。吕忱早死,据说《字林》最后定稿,就是其弟吕静所为,但是吕静觉得乃兄这部书尚嫌不足,他本人对于偏旁部首来说,对字音字韵更感兴趣,就打算更改体例,用声韵来归目、检索,新做一部书出来——这种体裁,后世名为“韵书”。
  吕静为了这个人生理想,连官儿也不做了,跑到蒲坂本家来,到处搜集资料,潜心研究,一连十多年手不释卷。本来这次宴请甄随,他是不打算露面的——太浪费时间啦——还是吕鹄看他曾有官身,执意要求列席,他这才只好揣着书,到宴会上来找机会私自偷读。
  别说讲究礼仪、规矩森严的晋代了,即便后世,当相请贵客,甚至于有关家族前途的重要宴会上,突然被客人瞧见某人偷偷玩儿手机,那他心里能高兴吗?这家伙若是不打算敷衍我,你叫他来陪席做啥?是特意给我脸色瞧么?!
  故此吕氏族人纷纷帮吕静向甄随解释,吕静也连连作揖致歉。甄随倒貌似并不以为忤,反倒问:“吕先生既曾为官,难道没有复起的意愿么?”
  吕静摇头道:“余无安民之才,既经试验,岂敢再白食朝廷俸禄啊?唯欲穷此生而成此书,名之《韵集》,若能与先兄的《字林》并美,此生不虚度矣。”
  甄随笑问道:“吕先生说哪里话来?当今为官做宰的,有几个真有安民之才啊?吕先生不肯白食朝廷俸禄,也须得白食族内供奉,难道就能安心么?既有志做书,何不谋一闲职,日常稍稍处理政务,回家后尽可做书,岂不两全?今我欲聘先生为宾,未知先生肯答应么?”
  吕静婉拒道:“静实无才,唯愿做书,而做书之事,又与将军之事毫无关系。岂敢虚应,以敷衍将军呢?”
  甄随闻言,不禁把嘴一撇,就此不再搭理吕静,却转过头去对吕鹄说:“贵家确实有些俊才,但我用不了那许多……”伸手指指那几个自称会算账、懂地理的——“即此数人,可以助我暂掌民事,以待郡守到任。不过么……”他顿了一顿,不怀好意地笑笑:“我还欲得吕静,若无吕静,这几个也都不必去了!”
  ……
  吕家人几乎是把吕静捆起来送到的县中——谁让那家伙一心写书,坚决不肯应征啊——在吕鹄想来,大概是甄随担心自己推荐的那些族人都没经验,难当重任,所以才想多要一个曾经做过官的吕静吧,也在情理之中。
  吕静到了县中,苦苦哀求甄随放人,反复说明,自己实在是除了研究文字、音韵外,啥都不会啊。甄随不但不允,反而任命吕静为参军,给以厚俸,还送他一座大宅子。他安慰吕静道:“先生但安居做书可也,杂事都不劳先生费神。”
  然后他隔三岔五地就往吕宅跑,见到吕静也不说有什么事儿,就是关起门来,倚靠着几案打盹儿。吕静一开始还敷衍着,后来看甄随貌似真没什么相商的,就也不管他了,自顾自踏踏实实地读书、做笔记。
  姚弋仲私下问甄随:“既聘吕好之先生,却不使他从政,反与厚俸,究竟为的何来啊?”
  甄随故作神秘之态,压低声音说道:“吕先生实有大才,谋划方略,无不中的,我每每前往求问,获益非浅。这般大才,怎能以俗事相劳呢?供起来,供起来就行啦。”
  那么甄随究竟是打的什么盘算呢?说白了也就两个字——“装傻”。
  他小时候可机灵着呢,锋芒毕露,后来家族残破,被迫流亡,等投到王导家中后,就根据自己多年来闯荡江湖的经验,开始装傻充愣——一个蛮子,又能打,倘若表现得太过精明,你说主人家能放心吗?装着装着,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尤其后来跟随裴该,裴该在徐州装纨绔,攻河南装胆怯,甄随全都瞧在眼中,觉得果然唯有扮猪吃老虎才是王道啊。只不过最近他一直在琢磨,我都把老婆留在长安当人质了,为啥大都督还是不肯放开手脚,让我专制一方,甚至于连河东新募兵卒,都必须先送去长安整训呢?他是不是还不放心我?
  难道说,是因为我最近这段时间,傻装得不够,一不小心露出尾巴来了吗?
  既在河东,虽不能专制一方,终究距离大都督比较远,很多事情必须得自己拿主意,主意拿拙了,肯定败事,主意拿对了,又有害自家的“鲁”名,这可该如何是好啊?恰巧在这个时候,被他在吕家发现了吕静这么一个活宝,这人当过一任县令,多少有点儿名望,却又一心写书,不肯掺和政事,那正好供起来当幌子啊。
  此后我有什么事情做对了,表现得太过精明,就都可以往吕静身上推,说是吕先生教的……尾巴就必然能够藏得严严实实,连大都督都瞧不出来,遑论同僚!
第十三章
推恩令
  正月下旬,新任河东郡守抵达蒲坂,正是那位李容李仲思。
  不久前,李容都不肯留在洛阳过年,就急急忙忙跑去了长安,谒见裴该。裴该问他:“前事我已知晓,然仲思果须自辞显职,以避祖士少么?”
  朝中那么重要的人事更动,裴该自然早已打听得实,其中具体因由,他也大致能够摸清脉络。对于祖约,裴该一向印象都不是很好,一方面是这人太粗疏、莽撞,还在建康相交时便有深刻体会,论其才能,简直连祖逖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另方面其实也有些先入为主了,因为史书记载中的祖约,形象就并不怎么光彩……
  祖约曾经参与过苏峻之乱,于东晋为叛臣,但这倒不是裴该讨厌他的重点——终究如今苏子高本人就在裴该麾下为将啊,另一名叛臣郭默还做到了前军帅,谁晓得历史既已改变,祖约身上是否就不会再沾染污点了呢?再说东晋那种颟顸王朝,叛也就叛了吧,多大的事儿啊……
  关键是祖约无能,祖逖死后,实掌其军,却被后赵打得节节败退,几乎把中原地区已复失地,又全都给抛弃了。
  而且他在政变失败后,北投了后赵石氏。你说刘大连事败投赵犹有可说,你祖家哥儿俩可是跟石赵打了多少年的仗啊,积累了血海深仇,你怎么有脸去投羯?然而就连石勒都瞧不起祖约,迟迟不肯接见,后来还听了程遐的建言,干脆把他诱捕起来,一族百余人皆斩于市……
  直接把老哥的基业乃至家族全都败光了的祖士少,能让裴该对他有好的观感吗?
  然而目前终究祖逖还在,祖约在乃兄羽翼下,也无大过,你可以因为没发生过的事情讨厌某个人,但总不至于因此而提前下手收拾他吧?裴、祖两家结盟,实撑朝廷半壁,倘若生出龃龉来,必对国家不利,因而裴该才会一定程度上容忍祖约。
  虽说祖约施计驱逐了李容,但终究走的是正道,依足朝廷制度,倘若李仲思你自己一尘不染,清白无瑕,祖约又怎么能使御史上奏弹劾啊?倘若桩桩件件,尽数虚假,肯定梁芬、荀崧那里就通不过,会为了李容跟祖约斗到底的!
  况且事已至此,为了祖逖可以顺利夺取河内,裴该认为,仍当继续容忍祖约一段时间,以观其言、察其行。他担心李容急匆匆到长安来,是来抱大腿,求复仇的,故而先拿话堵对方,说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你真的有必要辞职吗?
  言下之意,辞职是你自己的主意,又不是祖约强迫的,我是不会因此而为你向祖氏兄弟讨说法的。
  谁想李容微微一笑,回复道:“洛阳蜗角相争,甚是无趣,臣因此而来投明公也。”
  裴该闻言大喜,称赞道:“李仲思果非俗世之才,志存高远,我得之矣!”随即就问李容,说你愿意不愿意出任河东郡守,到御胡的第一线去哪?
  李容拱手道:“唯明公之命是听。”
  裴该说好,随即屏去众人,单独向李容传授方略。他觉得李仲思既然这么精明,又深有投效之意,那么自己就可以把话略略说得明白一些,给他透一点儿底——
  “仲思以为,河东大族,地连阡陌,坞堡纵横,于国家为有益否?”
  李容眼神略一闪烁,便即回答道:“彼等夺地,侵国家财税,筑坞,阻国家政令,何言有益啊?”
  “然卿欲如何处置?”
  李容笑道:“既然明公问起,臣便直言。彼等大族,根基深厚,不可遽拔,恐其动摇地方,只能徐徐图之,如汉武之‘推恩令’……”
  西汉初年,封建诸侯,结果诸侯国的地盘儿占了全国的半数,实力雄强,反倒成为中央的心腹大患。景帝、晁错急于削藩,遂酿成了“吴、楚七国之乱”,到了武帝时,乃不敢如此孟浪。武帝鉴于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之议,并接纳了主父偃的建言,最终出台“推恩令”,这才基本上解决了藩国威胁中央的问题。
  “推恩令”的内容,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允许诸侯王将土地、财产,析分诸子,于王国之内,建立起一个又一个侯国来,就这样大国越分越小,势力越来越弱,中央就方便逐步削除之啦。
  李容提出对于河东世家,可以“徐徐图之,如汉武之‘推恩令’”,其意乃是:把大家族析分成小家族,使得他们每一家力量都很单薄,自然不会成为朝廷施政的阻碍,也不敢再大肆侵吞国家土地了——胆敢胡为的,直接捏死,也酿不成什么大祸患。
  而且接下去,李仲思一番侃侃而谈,真要裴该对他刮目相看了。李容说:
  “人皆有私,先保自身,再谋妻孥;小家得安,次及其亲;能养其亲,始论其脉;其脉既固,乃及其族;其族烜赫,斯忠于国……”
  人都是自私的,而且这自私会以自身为中心,逐渐向外圈辐射,先自己、再妻儿、再父母、再支系、再本族、再国家,基本次序不会紊乱。
  “……是以因国而弃家者,鲜矣,忠臣因此而为天下之表率;因族而殉身者,亦鲜矣,孝子因此而为朝廷所旌表……”为什么要宣扬忠臣、孝子?就是因为这路人实在太少啦,尤其肯为了国家利益不顾自身安危,为了家族繁盛抛掷自家性命的,简直凤毛麟角,罕见罕闻。
  “……臣至河东,乃可觇各家形势,或以利诱之,或以势逼之,兄弟之间、或嫡或庶,使其内纷,甚至于分爨,大族因此而小,乃不为国家之患。譬若蒲坂吕氏,吕鹄风烛残年,不日便死,闻其欲传其子,则别系得无怨乎?但善用其怨,异日支解吕氏不为难也。”
  裴该不禁抚掌道:“善哉,仲思所谋,深合吾心!”
  但是李容停顿了一下,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河东各族,皆可因应其势,如此辖制。唯闻喜裴氏,臣请问,当如何处啊?”
  闻喜裴是大司马你本族,我就不方便下手啦,你对此可有什么吩咐没有?
  裴该笑笑,对李容说:“昔于阵中,刘粲欲挟制我,乃云将族裴氏、伐裴柏,我答之云:‘我之所在,即裴柏也!’”言下之意,你对裴家也不必手下留情,只要我在,裴家就在,那些支脉、旁系,随便你怎么收拾,都不会动摇我的根基。
  李容拱手道:“诚如君命。”
  但他其实并不打算按照裴该所吩咐的去办。不管怎么说,闻喜裴也是你本家,即便那些支脉、旁系,其中未必没有你熟悉、亲近之人,我要是真信了你的话,下手收拾,将来你反悔了可怎么办?我这小身板可当不住大司马的雷霆之怒啊!
  再者说了,或许你长年生活在洛阳,对闻喜本家没什么感觉,但问题长安政权中还有一大票姓裴的哪,裴嶷时为大司马谋主、中军帅,裴诜负责监察、情报工作,裴粹方授秦州刺史……任何一人对于我收拾闻喜裴不满,都可能会明着暗着给自己下绊子,我又何必无谓竖敌呢?
  反正我说过了,此事不可急于求成,要“温水煮青蛙”,咱们慢慢来。前面还有蒲坂吕、解县梁、汾阴薛……大小十数家,且轮不到闻喜裴哪。我把裴家放最后一个,期以十年,总不可能十年以后我还在河东郡守任上,没有转授他职吧?
  削弱闻喜裴氏?谁敢干谁来,反正我是不敢的……
  裴该即命李容为河东郡守,暂驻蒲坂,让他等年后便率两千军就道,东渡履职。顺便还关照李容说:“河东大郡,户口繁盛,卿至郡,可因应情势,多募青壮,送至长安整训——且若将大族疏脉子弟,多送关中,则其嫡系自弱也。”
  李容至蒲坂,顺便还带来了新的整军命令,正式在军和营之间,设置万人规模的旅。
  大司马三军,目前暂设前军一、后军一,而中军二,总共四旅——部曲营和骐骥营单划了出去,苏峻的“公来营”也不在其中——每旅下辖三营。保留营号,旅则不授号,以数目字来编号。
  这是因为裴该当年设“风林火山”四营之号,本是为了培养士卒的荣誉心,使他们对军队产生浓厚的归属感。但如今营头越来越大,其上且设旅,若再授予旅号,反倒易使事物向别的方向发展,各旅、各营间的独立倾向或将日益严重,甚至于导致军阀化。是以旅只分一二三四,至于旧有营号,既已予之,不宜仓促褫夺,反易动摇军心,只可因应情势,寻机再徐徐更易之。
  甄随仍为中军佐,授中将衔,兼第一旅旅帅,都督河东军事;姚弋仲授上尉衔,以低衔行第一旅旅佐,为甄随副将。不过目前驻河东的第一旅,即便加上李容带来那两千人,也还不到两个营的编制,裴该承诺将在半年内,以长安整训完成的兵马,逐步加以补足。
  此外,在蒲坂设郡尉,上尉衔,使其征募当地青壮,部分送往长安整训,编入正、辅兵,部分即留河东,组建一支三到四千人的郡兵队伍——待遇等若辅兵。郡尉受郡守和河东都督的双重领导,但若甄随仅仅是中军佐、第一旅旅帅,除非战时等特殊情况下以军衔压制,否则是管不到的。
  目前甄随手下两个营,不足六千人,一营有号,即“劫火中营”,二营则暂且无号。按照裴该的意思,以后不再轻授营号,得要建立足够烜赫的功勋,才可授号。
  好比说王泽原率“劫火右营”,曾在成皋城外七星堡大破胡将刘勋,战后准其在军旗上绘以七星图案,此番整军,干脆更名为“摘星营”——其实是为使其彻底独立于旧“劫火营”之外。不过王泽本人不再是营督了,而升任第二旅的旅帅。
  甄随趁机上奏,给吕静也要了一个军衔,任中尉。
第十四章
分守河内
  石勒急匆匆离开汲县,一日百里,疾弛而至州县,桃豹急忙开城迎入。石勒关照说:“可于军中隐秘其事,暂勿使晋人知我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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