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1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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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此才计划于河南驻军——河南城在洛阳西南方向,相距不过五十里地,只须数千精兵,足可监百官而护天子。
  祖逖闻言,微微皱眉,刚想说“那你这是不信我喽”,再一琢磨,裴该话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不会不信任自己,但他未必就能信任荀组、李矩等人啊……于是才最后一次点头:“三事皆可。”
  裴该得到了祖逖的承诺,不禁大喜,又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说:“祖君,我等可于此龙首原上,再次定盟,必同仇敌忾,以抒国难。将来名垂竹帛,君为周绛侯,我为陈丞相,子孙世爵不替!”
第十二章
改制
  数日后,长安朝廷雨点一般颁下多道旨意。
  首先,期以三月中旬,大驾还洛。
  其次,升长安为西京,任裴该为留守,并加大司马衔——反正前任王浚都已经凉透了——仍领大都督、录尚书事,于长安寻机进讨上邽司马保。这等于是在关中设置了行台。
  所谓“行台”,就是“行尚书台(省)”的简称——“行”有流动、临时之意。自魏晋以来,朝廷重臣出师或者出镇,国家大事若不能由中央独断,而必须汇报给在外的重臣知道,则往往加行台之号,等于多设置了一个临时政府。因为主要政务都出自尚书台(省),因而后来逐渐成为通例,凡尚书省主官在外者,则必建行台。
  好比说当日东海王司马越官至太傅、录尚书事,则其离洛阳而出镇于项,即设行台——不设也不行,司马越几乎把朝中重臣一多半儿都带走了,则洛阳政府还怎么管事儿啊?
  此后洛阳城破,晋怀帝被掳,于是荀藩在河阴设行台、苟晞在仓垣设行台、王浚在蓟县设行台,都算是临时政府——因为尚无新天子践祚,所以不能够真立朝廷、建尚书省。
  如若天子归洛,裴该留镇长安,但仍然保留录尚书事的头衔,则必建行台。不过裴该如今的职位和权力都可与当日司马越相拮抗,他却不肯象司马越似的,把多半儿重臣都绑在身边——实话说就连老丈人荀崧他都不想多见——而让完整的尚书省班子跟随天子前往洛阳。意思很明确,我虽名为录尚书事,实际只管西京留守事,虽名为都督中外军事,实际只领关中兵马。
  那我都这么让利了,则对于关中军政,荀组、祖逖你们不好意思置喙了吧,应该由得我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了吧?
  升晋裴该的同时,也加司徒梁芬和骠骑将军祖逖平尚书事,拜散骑常侍裴嶷为雍州刺史,拜裴轸为上洛郡守。
  关中群臣,多有升赏,河南百僚则多不领朝职,唯进祖约为尚书。则待天子还洛后,中朝重臣自祖逖以下,乃是太尉荀组、司徒梁芬、尚书左仆射荀崧、右仆射华恒,以及尚书梁允、荀邃、组约、邓攸、殷峤、李容,此外还有门下侍中梁浚、宋敞和散骑常侍华辑、严敦。
  为天子聘梁浚侄女为后,待归洛后即择吉日大婚。
  此外,命右卫将军裴丕率两千军屯扎河南,以为洛阳之护——裴丕麾下,一半儿是旧徐州军老卒,如今多家河南,一半儿为关西新收编的兵马,且特有“凉州大马”二百骑,可以极大增强军队的机动性。
  诏命既下,人心大定,众皆踊跃。而且大家伙儿也都瞧明白了,裴公虽然交出了天子,却进位大司马、西京留守,建行台,则其于关中的权势更为稳固;加上朝中重臣,几乎一半儿代表西人利益,一半儿代表东人利益(这一半儿还泰半为裴该旧臣),态势均衡,估计是裴、祖二公讨价还价的成果。
  且在裴该进位,并将裴彬、裴暅塞入尚书省,裴轸、裴丕环列都邑,诸裴尽皆显赫的同时,祖约也得任尚书,则祖逖平尚书事,手握天子,其位隐隐超迈太尉荀组与司徒梁芬,坐稳了朝中第二把交椅。此后天下高门,或将无过于裴、祖矣。
  此前亦多有识之士,担心雍、司两州就奉驾还洛之事而起龃龉,于国不利,甚至于还有谣言传出来,或道司州军将进逼华阴,以“迎”天子,或道裴公欲塞华阴,且请诏命讨伐祖逖……等到此番诏书一下,人心方定,都庆幸重臣和睦,上下一心,则国家振兴有望。
  不过就总体而言,在舆论上,裴该得分要远高于祖逖。此前不少士人怀疑裴该将效司马越、索綝之行,势不能久,就此方才释然,纷纷走出他们的隐居之所,或长安,或洛阳,投谒请仕。
  司马邺大驾起行,东归洛阳,在梁芬、荀崧的主持下,祖逖、荀组的迎接下,仪仗辉赫、声势浩大,仿佛是在明告天下臣民,国家日益强盛之势——自也不必冗述。
  且说裴该送走了皇帝,转过脸来,便即召见一名远来之人——乃是河东汾阴的豪族薛涛薛大渊。
  薛家派人来跟裴该联络,本在情理之中——此前裴该也曾多次遣人密往河东,联络闻喜本族,虽然都被胡人给堵了回来,间中亦与薛氏有所沟通——然而薛涛自己乔妆改扮,秘密西渡,直抵长安,却大大出乎裴该的意料之外。
  薛涛申以投效之意,并且说:“我本裴氏婿也,欲请裴氏致书,拜谒裴公,惜乎不得……”随即就把裴硕的担心和理由,大致解说一遍——“屡请而不得书,本不敢行。今闻裴公归天子于洛,独镇关中,天下咸谓为贤相,虽汉之萧、陈无以过。臣仰慕之诚日切,是以贸然来谒……”
  实话说若非从裴氏那里始终得不到介绍信,薛涛是绝不会亲自过来的,而既然空着手,若不亲身前来,岂见诚意,怎么可能得到接纳呢?终究他本人都是白身,那若再派个同族过来,有什么资格拜见裴该?
  其实裴该欲得汾阴薛氏久矣,只是一时联络不上同族,又为朝中琐事牵绊,所以招纳薛氏还提不上议事日程。等到薛涛亲自跑来谒见,裴该当即盛情款待,全无薛涛担心的世家重臣惯有之倨傲姿态。薛大渊不禁暗想:果是贤相……我这回算是来对啦!
  裴该乃问薛涛:“平阳知我归天子于洛之事否?做何评价?”
  本国人的评价,见粒米而可知太仓,长安内外士人是怎么想的,估计全天下晋人也都怎么想。但是胡汉方面,对此又有何看法呢?薛大渊你知道不知道?
  薛涛点点头,说我有所耳闻——“前还洛之诏下,消息报至平阳,晋戎诸臣……诸逆皆蹙眉,云我晋君臣和睦、重臣齐心,必为胡之大患。还有人跑去奉劝刘粲,说晋无失德,不可遽图,当固守黄河天险,以待时势之变。然而刘粲却道……”
  说到这儿,略略停顿一下,斟酌辞句。裴该笑笑:“卿但明明白白复述刘粲之语可也,不必曲饰。”
  薛涛大着胆子回答道:“刘粲云:‘汝等皆云裴该是晋之忠臣,我却不信,世间焉有至公无私如此之人乎?即彼父裴……’”顿一顿,终究还是把裴頠的名讳给咽了——“彼云即先裴公亦无如此心胸。刘粲乃道:‘裴该不过是自欲王关中而已!’”
  裴该听得此言,不禁莞尔。就听薛涛继续说:“人皆不信,刘粲便云:‘且观裴某之政,若彼一从于旧,是无野心,我当自抉双目;若彼跋扈妄为,擅改旧制,则必欲王关中无疑!’”
  裴该再也忍不住了,不禁手捻胡须,仰天大笑起来。他嘴里不说,心里却想:不意刘士光倒知我啊,果然最了解你的人,往往都是你的敌人。
  ……
  司马邺前脚才走,裴该后脚便以大司马、大都督的身份,承制出台了一系列崭新的规章、政策。
  首先按周礼“大国三军”之义,将各营兵马统合为前、中、后三军。大司马前军合“雷霆”、“武林”共五营,以郭默为前军帅、陆和为前军佐、裴度为军司马;大司马中军合“劫火”、“骐骥”、“灞上”共七营,以裴嶷为中军帅、甄随为中军佐、胡焱为军司马;大司马后军合“厉风”、“蓬山”共六营,以陶侃为后军帅、刘夜堂为后军佐,裴寂为军司马。
  各军皆可自行招募士卒,送长安整训后编入现役,每营的总额放宽到五千。
  ——裴该确实打算以关中沃野,供养十万虎贲之师。
  其次以士人流亡、迁徙过多,各郡国中正亦多缺额为辞,暂停中正品评,恢复汉代的荐举制度,要求各郡国守相岁举孝子、廉吏、博学、鸿才,总额二十,各军帅、佐、司马岁举勇锐、知兵,总额十人,均公车送至长安备考。裴该把后世科举制度的某些条文硬性塞入,凡人才均须分科目笔试(勇锐尚须试弓马)、面试,不问出身,但看才学,通过者始有为将、为吏的资格。
  其三,丈量田土,核查隐户,杜绝逾制。此前趁着动乱,很多豪门大族往往多占田亩,逼佃为奴,如今要求他们把逾制的奴婢放为平民,把逾制的田地归还官府——只是过去为了屯田答应商借的,暂不没收,以免有朝令夕改之嫌。
  至于家宅、服装、车马等逾制之事,裴该则一概不论。对那些有钱且肯消费的人,不论身份、地位,只要你别戴着梁冠、伪造印绶出门,哪怕自己跟家里穿戴起来显摆过瘾,一切随便。这算是给很多豪门留了面子,作为限田、限奴的补偿。
  当然啦,最为拥戴这条新政的,还得说是此前毫无社会地位的商贾。而对商业,裴该唯定盐、铁专卖,粮食限价,其余商品可以任意流通,收取交易税十分之一,各地都不许私设关卡额外征收。
  再悬榜以召擅长农田、水利、畜牧、机械、医药等诸技的人才,不论前为工、商还是农人,不分晋、戎,一旦试用有效,便即授予九品职禄,供奉长安。作为“立木赏金”的表率,首先得授为吏的,正是那位吴地商人郁翎。此前郁翎奉命前往梁州购粮,果然陆陆续续运了上万斛粮谷返回长安来,裴该乃以官品为酬,并赐锦袍。
  他还生怕商贾们害怕政策很快会变,不敢逾越国家制度,所以啊——郁子羽你先把这件锦袍给我穿起来招摇过市吧。
  在《晋律》之外,由裴嶷主持,另外编订《长安行台诸事补阙》,对于某些条文加以修改,并且要求各地守相、长吏,断案根据都要先与《补阙》相合。
  这种种政策,自然会遭到来自下属的各种谏阻——甚至于裴嶷——对此裴该不厌其烦地加以开导、譬解,说如今关中兵燹初息,正当用人之际,我这才不问门第、出身,广泛招纳人才。当然啦,你们也别担心,我本身是世家出身,不可能过于倾向寒门的。他还拿曹操作比:“昔魏武数颁《唯才是举令》,不问细过,但观才能,待北方初定,始用‘九品中正’,正此意也。”
  意思是,我这是为了富国强兵而暂时出台的临时性举措,等到天下——起码关西——太平了,自然要改回旧制,九品中正也必然恢复。
  ——当然了,到时候是否恢复,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即便我今天口头承诺了,将来也可以当做放那么一种不文的气体。
  裴嶷担心裴该的步子迈得太大,将会受到世家的抵制,导致政令难以畅行,对此裴该的解释是:“时不我待,且今日若不行新政,异日恐更将为难……”
  “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给正在蓬勃兴起的世家大族以沉重一击,此后他们只能侨居江南去占田养奴,发展庄园经济。而在北方,残存的世族被迫与新兴胡汉军阀联手,相互妥协,以求共存,一直到北魏时期都不能算真正兴旺起来——比起江南世家,屁也不是。
  隋和唐初的短暂和平局面,国家政策从武功日益转向文治,本来给了这些世家以重振的机会。可惜时移事易,新朝不再需要傍着世族来稳固统治,于是到了武周前后,世家政治终于彻底让位于官僚政治。
  所以裴该觉得,关西的世族势力本来就单薄,再经兵燹,如今正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况且自己一举而平定全雍,颇炫耀了一番赫赫武功,则若不趁此时机更制,等到关西世族缓过劲儿来再动手,阻力必然更大。
  裴嶷颇以裴该所言为然——他虽然同样出身世家,且并无背离本身阶层的意愿,但世家也不是铁板一块啊,别家衰败关我屁事,只要我裴氏牢固不摇就成了呗——为此经日筹谋对策。最终在反复考虑之后,前来建议裴该:“昔王莽托古改制,其法虽荒谬,亦颇蛊惑当时;则今文约欲更旧制,亦当有所托也……”
第十三章
锄地
  裴嶷建议裴该,你得先问儒家找张虎皮来披着,给你的改制寻找大义名分,那才能够服人,可使政令畅行。
  裴该便道:“还望叔父助我。”
  裴嶷摇摇头,说咱俩一样,虽然都遵圣人之教,算是儒生,但最多能通一经,而且此前毫无著述,说的话有谁肯听啊?“弘农董文博,明《春秋三传》、《京氏易》、《马氏尚书》、《韩诗》,名闻海内,也曾著《礼通论》以非难俗儒,文约若肯延为宾客,甚至师礼事之,必能推广弘旨,使新法顺行。”
  裴该说好啊——“人在何处?叔父可为我请来相见。”
  裴嶷道:“永平中(晋惠帝年号),文博知天下将乱,乃弃家隐于商洛山,衣木叶、食树果,弹琴歌笑以自娱。然近闻他已出山,迁庐于渭汭——此非天之所以资文约乎?不可遣人延请,还当亲往探访才好。”
  裴该捻须沉吟少顷,就问:“《礼通论》一书,我未曾读过。此人所宗,何门何派哪?”
  裴嶷回答说:“《三礼》之义,唯遵郑氏。”
  裴该闻言大喜,抚掌道:“既如此,我当亲往延聘,恳请董文博出山!”
  ……
  董文博,文博为字,本名董景道,是《晋书·儒林传》里有名的人物——当然啦,裴该虽然读过《晋书》,但《儒林传》中人,他就光记得一个范隆了,因为那家伙投胡,且官至太尉,自己穿越以后,也曾经跟他远远地算是打过些交道……
  至于董景道,在原本历史上,他要等到刘曜在关中称帝以后,才从商洛山上下来,庐于渭汭——估计因为刘曜好歹是文化人,比当时控制河南地区的石勒多少开明一些,不会对儒生下太狠的手。刘曜闻讯,当即征辟董景道为太子少傅、散骑常侍,但是董景道固辞不就,后来就死在了隐居地。
  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董景道虽在深山,也随时关切着周边局势,当听说裴该主动归天子于洛,自己留镇关中的时候,不禁抚掌喟叹:“日月有序,天道恒常;人臣知礼,国家恒强。河南或复作兵燹之地,唯关中可以保安。”就收拾收拾不多的行李,提前跑到渭汭来了。
  裴嶷是听裴诜汇报,说董景道往关中来了,才赶紧跑去建议裴该,应当礼聘此人,为自己的施政寻找大义名分的。裴该一开始并不太在意,等听到说董景道独尊郑学,当即拍板:好,我去求他!
  西晋儒门,最显赫的是王学,王肃伪造《圣证论》、《孔子家语》、《孔丛子》等书,借孔子之口驳斥郑学,竟至显达。不过王学之所以全面压倒郑学,靠的不是理论有多精深,也不是王肃多么能说会道,纯粹因为——王肃他是司马昭的岳父,是司马炎的外公……
  直至曹魏后期,朝廷论讲经义仍然多用郑玄经注,曹髦本人也非常尊崇郑学,可是某次他跑去太学向诸儒询问经义,博士竟以王学观点对答,不管皇帝怎么辩驳,就是不肯后退一步——我有司马家做靠山,怕什么天子!于是逐渐的,郑学全面败退,王学遂成为魏末、西晋的官方学说。
  裴该本人并不精研学术,也不清楚郑学、王学究竟有多大差别,但他心里有一条原则,那就是司马家推崇的,多半都是腐朽之物——要不然也不会搞到天下大乱,就算迁去江东,亦长久无力振作了——我必要想方设法将之一点一点给铲除喽。政治、法律上是如此,学术上也不能拖后腿,既然突然间冒出来个郑学大家,那好,就他了——我迟早把董景道之言拱成官方学说!
  ……
  且说董景道自下商洛山,庐于渭汭后,就不再跟从前似的,数月都难得见一个活人,日常唯有禽兽相伴。附近不少士人听说他老先生来了,尽都前往拜谒,献上束脩。董景道也不受礼,也不收徒,白天耕田种菜,等天快黑了,就自顾自坐在门口讲学,谁来都可以听。
  逐渐的周边士人也都清楚他的习惯、脾气了,白昼绝不登门,黄昏时分才在庐前恭候。可是这天才过正午,董景道正在田间锄草,却突然间有一个年轻人撞上门来,鞠躬求教。董景道一开始不搭理他,后来觉得烦了,就说:“我日以耕,夜以讲——汝可昏时再来。勿再哓哓,免我逐客。”
  本以为这年轻人要么就此别去,等到黄昏,倘若求学之意甚诚,也说不定会毕恭毕敬地跟田埂边等着。谁想年轻人听了这话,却当即把长衣一脱,袖子、裤腿一卷,一脚就踩进了泥地里,说:“先生已耄耋,何能劳作?我愿意相助。”
  董景道斜眼瞥那年轻人一眼——相貌堂堂,肤色白皙,很明显是有钱人家子弟——便问:“汝种过地么?”年轻人摇摇头:“不曾。”随即补上一句:“然亦可学。”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过来,抢过锄头,就请董景道坐在田埂上指点,自己帮忙锄去杂草。虽说不熟农事,下手没轻重,小苗都被这小子粗心刨去了好几株,董景道在旁边儿看着,还是挺感动的。他心说:“人之向学,固当如是,唯至诚而后可得言教。我常恨所学之不传,惜乎不得其人,说不定此儿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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