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1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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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刘琨丢失晋阳之后不久,裴该在长安迎来了一大家子同族亲眷。
裴诜、裴暅自去岁离开秦州,北投凉州后,如今又间道而归长安,不仅他们兄弟俩来了,还带来了三名从兄弟——裴轸、裴丕和裴彬。
凉州刺史张寔秉承乃父之志,一向恭顺于朝廷,再加上人家同族相投,也没什么合适的理由阻拦啊,不但应允放行,甚至还特意奉上厚重的川资。只是裴诜他们的老爹裴粹不肯从行,表面上的理由是为答报张公的恩情,其实私下里,他对子侄们这样说:
“汝等与文约为兄弟,合当比翼,亦可明君臣之份,然……我为文约叔父,长安见有文冀在,哪还有我的位置?”
帮忙拿主意的长辈有一个就够了,我若前往长安,肯定会跟裴嶷起冲突——再说了,我家向来在西,他兄弟青年时即向东去,几十年不见面了,哪还有多少亲情可言?
裴该听说西眷一下子跑来五兄弟——还不算携带的家眷、疏族——不禁大喜过望。先不说亲戚关系相对会信得过一些,即以家族底蕴而言,姓裴的天然就会比那些二三流家族子弟要强啊。比方说上一代,即便不提老爹裴頠,那裴邵、裴遐也皆一时俊彦,裴嶷的才能还就摆在自己眼前哪。
啥,你问还有草包裴苞、作死裴盾,以及降胡的裴宪?这……那是他们运气不好,既被卷入了战乱的漩涡,又没有我这个穿越者来引领。裴诜等人若能归我麾下,因才施用,想必不至于蹈那些混账的覆辙吧?
裴该即在府中设宴,款待同族——裴嶷和裴通自然也过来了,唯有裴开、裴湛出守在外,不能与会。堂上一溜食案,叔侄、兄弟们其乐融融,后堂则由荀灌娘主持,款待诸裴的妻室。
开篇就是谀词如涌,听得裴该连连摆手:“我等兄弟,又何必如此?”裴轸道:“在座兄弟,唯吾年长,说几句话,文约不要见怪。”顺手端起酒盏来:“文约能于尸山血海中逃出,自徐方艰难跋涉,而至于今日,即便置诸史册,也是要独传详述的。旁人称颂,或有依附之意,我等兄弟则纯出本心。且我裴氏各支,一时分散、凋零,不意今日尚能重聚,且家门或将更为光大,又怎能不使人喜极而泣呢?”说着话,泪珠子真就“叭哒叭哒”往下掉了。
裴该心说我这位四兄——裴轸在从兄弟中行四——还真是个好演员咧,加上人长得又帅,真搁后世也是偶像派明星啊。赶紧安慰道:“阿兄且拭泪,今日欢宴,即便喜极,不当垂涕啊。”
就此把话头转开,问问众人在秦州和凉州的情况,顺便仔细探问了一番凉州的内情。完了裴嶷就问:“卿等既归长安,各有何志,欲任何职啊?”他生怕裴该为避嫌而不肯重用从兄弟,要抢先把基调给定下来。
众人都不大清楚裴该的性情,不敢狮子大开口,再者说了,裴嶷那支是先到的,倘若疑心我兄弟跑来想抢班夺权,可怎么好?裴暅说我字写得不错,裴彬说我文学上还过得去,就没人一拍胸脯,说我有经天纬地之才,可当重任。
具体任何职司,文约你瞧着办好了,我们不争。
可是几个人,尤其是裴诜、裴暅,不时拿目光去瞥裴通,用意有二:其一,这庶弟如今都入了尚书台了,我等嫡兄,总不能屈居其下吧?其二,行之你怎么也不帮忙哥哥们说说话?
可是裴通瞪俩大眼只是憨笑,假装天真,就是不肯开口帮腔。
裴诜见状,倒也不以为忤——那小子什么个性,我可比你裴该要熟——于是笑笑,端起酒盏来说:“昔日贾思范(贾模)执政,诸贾并列朝堂,进不能匡正得失,退不能善保家门,终究无用。不如我裴氏,成公(裴頠)并不援引兄弟,或守外郡,或入东海王幕,虽逢大难,亦多得保——我今也不求朝官,唯望入幕,善辅文约,且可日夕向文冀叔父求教,以广学识。”
裴该欣慰地一笑,暗道这裴诜或许倒是个可用之才。
他早就已经听说了,裴诜在上邽设谋,扳倒了张春、杨次,那小花招玩得别提有多娴熟啦。不过具体该怎么用裴诜,他还在考虑当中,所以也不把话说死,只道:“即便入我幕中,难道就不能兼领朝职,如文冀叔父么?兄等亦不必太谦。”
欢宴过后,裴该都为各家安排好了住处,兄弟们告辞而退。当晚裴轸就把两个弟弟召唤过来,密议道:“我看文约之意,或将重用子羽(裴诜)。文冀叔父先投,行之(裴通)其次,则我兄弟本已落后于人矣。况我等失怙,若不振作,将来朝中、幕中,乃至于族中,安有容身之地啊?”
裴丕道:“阿兄所虑是。以弟看来,若欲脱颖而出,必掌兵柄乃可!”
裴轸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注目裴丕,说:“文质(裴彬)体弱,难改武事,唯我兄弟乃可投笔从戎——我当寻机暗示文约。”
……
那日欢宴,裴该也不知道是吃坏了什么,一连拉了三天的肚子,他倒正好趁机放松一下,请假在家中安卧,仔细考虑兄弟们的用场。
裴轸、裴诜等人自然都陆续跑来探望。裴该见裴诜是一个人来的,连俩兄弟都没带,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却抢先道:“我近日目昏耳噪,视物不明,辨声不清,实可忧也……”
裴诜闻言吓了一跳,心说你不是肠胃不舒服吗,怎么还眼昏耳鸣?这听上去可不是小病啊,你都还不到三十岁,可千万别这个时候倒下来——你倒了我们可怎么办?
急忙问道:“可有寻医诊治?病因为何啊?”
裴该紧盯着对方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医者乃云,为我居高,高处自然昏昏,下处乃可察察。”
裴诜一皱眉头,心说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毛病要爬高了才犯,坐在低处就不犯病?瞧瞧裴该,虽然坐在榻上,距离地面也不过一尺来高而已……略一沉吟,已明其意。
于是就问了:“文约所言,可是求能辨声识形者,担当耳目之意吗?”
裴该捻须笑道:“闻弦歌而识雅意,兄之谓也。不愧是能设谋除去张春、杨次的智者!”随即注目裴诜:“阿兄可肯充我耳目么?”
裴诜犹豫了一下,理由自然也跟裴嶷不肯担负情报工作相同。不过他今天单独过来,就是想跟裴该深谈一番,了解一下这位族弟的志向,同时也争取入幕后得到一个重要职位——若说重要,还有什么比得上搞情报的?
于是拱手,并且改变称呼道:“明公既然有命,诜焉敢不从?但须细问,内外之事,难道一以委我不成么?”
裴该把右手掌摊开,五指并拢,状若刀锯,朝着空中虚虚一劈:“成皋以西,一以任之。”
至于成皋关以东的对外情报工作,他早就已经委任给王贡了,如今王子赐就停留在东莞郡内,面北背南,前面两只眼睛一盯石勒,一盯曹嶷,背后还要长眼,瞄着建康。
裴诜略略松了一口气,心说不把内外诸事全都委之一人,说明裴文约为人还是比较谨慎的,而且——我也不至于陷得太深。他假装苦笑道:“成皋以西,不唯平阳,尚有关中、河南……从来为君耳目者,多遭人嫉,明公是欲置我于火上么?”
裴该微笑道:“唯阴险跋扈之辈,始遭人嫉。昔秦用何人总耳目?尉僚也,官至上卿;汉用何人总耳目?陈丞相也,名垂竹帛。”他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搞情报工作,尤其是监视内部,未必就会遭人嫉恨了,只看你是不是恃权跋扈,罗织害人;第二点,尉僚为秦王政搞情报工作,他这个“尉”可是武装部队总司令啊,陈平为刘邦搞情报工作,他最终做到了丞相——你只要好好干,前途无可限量。
不过裴该随即又说:“外事不论,凡内监诸将吏者,若只有检举之权,而无收捕之任,则与御史无异……”
对内监察,不见得就是特务,特务之可怕,是因为他们调查、检举、逮捕乃至审判一条龙,自然易生冤狱,乃遭人恨。
裴诜道:“事有轻重缓急,且当乱世,若急切时,不宜无命捕之权,否则与朝中御史何异?”你说我这工作跟御史没区别,要我说区别大了,若非乱世,你也不会在幕府中设这么一个职务;可是既在乱世,很多事情若先禀明了再办,必然贻误事机啊!
裴该点点头:“卿言是也。”想了一想:“然不可无命而断。”收捕权我可以下放,审判权却不能给你,否则就真成特务机构了。想当年曹魏搞特务政治,不但当时遭骂,而且千古遗臭。
裴诜当即拱手:“愿为明公分忧。”
第七章
还都之议
自从正旦以来,长安城内,朝野上下,都在乱纷纷讨论着一个重大问题:是否应当遽奉天子还都?而裴公是否愿意奉着天子还都?
洛阳是正牌的都城,长安连前朝西都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天子迟早都是要返回洛阳去的,还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咱们干脆别定都城,就留在长安不走了吧。可是要什么时候才归洛呢?是今年,是明年,或者等到猴年马月天下底定了再说?
其实这个问题早就已经摆在了众人面前。自从前年岁末,裴该和祖逖收复了洛阳,并将胡汉势力彻底驱逐去了黄河以北,朝中便有人提出,理当奉驾还洛。尤其那时候刘曜虽然北归,冯翊、北地二郡还在胡人手里,麴允顿兵万年不敢北上,长安城岌岌可危,就有不少人琢磨着,咱们还是离此险境,回归河南为好啊。
然而这个提议被索綝硬生生地给踩下去了,其后虽然祖逖上奏请归,索綝控制着尚书省,亦皆按下不发。如今则不同,祖逖在正旦贺表中重提前议,类似这种表章没有什么密级,流传的范围比较广,而裴该又没有刻意加以压制,就此导致群议汹汹。朝中大老们尚未表态,中层官员倒是有不少都上奏以表达自己的观点——有赞成还洛的,有反对遽归的。
而且此前长安城中多为关中士人,象华恒那类关东出身的,数量很少。而自裴该执政以后,大召中原士人返乡,主动来投和他特意简拔的关东人士越来越多,故此请求还洛的呼声就无形中高涨了起来。
裴该本人并不表态,由得各种议论发酵一段时间——他要先广泛听取各方面的意见,然后再权衡利弊,做出决断。
虽执晋政,但裴该实际上能够控制的也仅仅雍州和半个徐州而已,再加上他不打算这就跟晋廷撕破脸,是不能不顾忌公议的。实话说,即便他有曹操的实力,有王莽的威望,倘若朝野上下一致要求还都,那也不能公然逆众而行,否则必遭千夫所指。
不过就目前来看,遽归派和缓归派,比例相差不大,天平尚无彻底倾向哪一方的迹象。
等到石勒率师入并,刘琨兵败北遁的消息传来,长安城中大恐,天平遂开始向缓归派倾斜——石勒、刘粲联成一气,则河南的压力必然增大啊,关中好歹有山河之险,留在长安,比回归洛阳要多少安全一些……
与此针锋相对的,祖逖再次上奏,请求尽快还都。
祖逖的理由很堂皇正大,正是因为刘琨丧败,胡势重炽,才需要天子返归洛阳,正中而居,以振奋全国人心士气。滞留长安,终究是偏安之局,倘若连天子都没有直面胡寇的勇气,没有必然收复失地的信心,还怎么可能要求百姓归附、将士奋战啊?
刘琨不败,他还未必着急,刘琨既败,祖士稚更觉得还都洛阳必须提上议事日程了。而且很明显的,他的建议得到了以荀组为首的洛阳诸将吏一致认同,奏疏上联署二十多人姓名,恳请天子尽快答复。
在明奏的同时,祖逖也给裴该写来了密信,不过内容还是从前谈过的那些:你要是不放心,咱们可以互换,你奉天子于洛,我去长安镇守,并且保证三年之内,底定秦、梁,到时候咱们便可以两面夹击,渡河直取胡巢!
裴该知道这事儿不能再缓了,于是开始直接征求意见。他把长安群僚分成了几个部分,逐一相询。
第一部分为朝中重臣,主要是梁芬、荀崧、华恒、宋敞、梁浚等辈。不出意料,宋敞等关中出身者,是主张暂缓归都为好,只有华恒坚持在年内还洛。梁芬对此不置可否,不管裴该怎么问,老先生都不肯明确表态;荀崧也差不多,说我没主意,文约你自己决断吧。
梁芬作为西人,其实梁浚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但他比梁浚多留了个心眼儿,觉得倘若表态遽归,恐怕不符合裴该的意愿——裴文约是不是故意来试探我呢?
再者说来,留在长安,则他梁司徒是裴车骑之下第一人;若归洛阳,裴该更需要利用他来制约荀组和祖逖——反正短时间内,我的官爵、权势尚无动摇之虞,所以说了,随便你吧。
至于荀崧,他如今跟裴该捆绑得非常紧密,因而虽然不肯轻易表态,却暗中提醒裴该:“文约,吾孙即将降世,君既当考虑国事,也不可疏忽家事……”那意思:怎么对你有利你怎么来,切勿太为国家着想!
裴该第二组征询意见的人群,是他幕下众宾——也包括宾客出身,或者向来比较亲近的部分朝臣。韦鸿、游遐等关西人,当然希望朝廷长久滞留长安,殷峤、李矩等关东人,则倾向于返都洛阳,双方争执不下。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王卓却站到了关西人一边。
王文宣道:“长安本是千年古邑,自周武王即定都于此,形胜超逾洛阳。周为西戎所逐,始迁洛邑;其后秦亦自关中而起,扫平六国,一统天下;汉高祖本居洛中,因娄敬之议,改都长安。可见国家在长安乃可振奋,入河南则渐颓靡。今胡势尚炽,归洛为困守之势,唯居长安,可西定秦、梁,北合凉州张氏,稍稍积聚,胜兵百万,旋以高屋建瓴之势东出,其谁能当啊?羯奴不足为虑也。”
我跟你们想的正好相反,不觉得留在长安是怯懦畏避,反倒觉得回洛阳去,才是纯取守势,对国家不利呢。
李矩反驳道:“王公误矣。昔汉光武定都于洛,居天下之中,遂能扫平割据,重光汉室——孰云后汉为弱啊?后董卓弃洛阳而迁长安,身死族灭,可见长安不可久居。自后汉以来,至曹魏,及我晋,皆都洛阳,难道河南就只成坐守之势么?”
王卓与之辩驳,引经据典,但他的话却往往落不到重点上——也不知道是学识不足,还是不敢表述得太直白——让裴该听得很郁闷。一直要到裴该征询本族诸裴的意见,裴轸所言,才貌似可以彻底驳倒李矩李茂约。
裴轸道:“光武定都洛阳,而不住长安,缘由有二:其一,经赤眉之乱,长安残破,关西亦多割据,则其形势不若洛阳为佳;其二,光武起自南阳,根据是在关东,岂可遽住关西?卿等不记‘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之语乎?”
这个典故,是说刘秀想要整顿田亩,但是偶尔在陈留官吏上奏的简牍上见到一行小字,说:“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东海公刘阳(即后来的明帝刘庄)当时年纪还小,对此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在说度田问题——“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阳帝乡,多近亲;田宅逾制,不可为准。”
南阳、河南,紧密相邻,亲信显贵无数,这是刘秀起家的基本盘啊,他怎么肯跑到根基不牢的长安去呢?
裴轸因此就说了:“若云兵燹残破,今河南不下于关中,则光武都洛之缘由,不可复议于当世。至于‘河南、南阳’之语……文约家乡何在?根基何在?关中、河南,孰者为重啊?”
你……咱老家是在河东,目前尚且落在胡寇手里;你起家的根基是在徐州,后来一路杀来关中,积聚也达一岁。你在河南又有什么根基了?祖逖把司、兖、豫联成一片,经营既久,树大根深,倘若还都洛阳,你能够斗得过他吗?
裴该笑笑,摆手道:“祖士稚非欲夺权之辈也,且……彼有与我东西更替之语。”
裴轸说那更糟啊——“倘若东西更替,则是文约与祖公共弃根基。关西士人能服祖公否?彼须多少年始可底定秦、梁?河南士人能服文约否?设胡寇年内即来侵扰,又当如何抵御?”
到了一个新地方,必然需要花费相当大的精力和相当长的时间,去熟悉山川地理,去笼络百姓、豪门,即便你再威名素著、天纵英才,也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那么换你去河南,祖逖来关中,双方都在磨合期的时候,突然间胡寇大举杀来,又该怎么办?这对国家而言,并非好事啊。
裴丕也在旁边帮腔:“非止无益于国,且有害于家,还当谨慎从事。”
国家怎么样先不提,祖逖能否在关中站稳脚跟,咱也不必搭理。但是你呢?你跑到河南去,实力必然因此而弱上一分,遇有缓急,如何应变啊?
裴嶷笑着点点头,说:“成方、盛功之言有理,文约不可不听。”旋即正色道:“我昔日即与文约言,唯关中可以摇撼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