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18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83/445

第二章
汾阴薛和襄陵贾
  去岁胡汉国境内闹蝗灾,很多县颗粒无收,刘粲因而遣使到各家庄院、坞堡来征粮——你们家大业大,一定还有吃的,多少供奉一些出来呗。
  只可惜他若遣旁人还则罢了,却偏偏派来了镇西大将军韦忠。裴硕听闻此名,不禁心头火起,当即冷哼一声,说我不见,不但不见,还要紧闭庄门,绝不能放他进来!
  这家伙太讨厌了,我就算被迫屈从于胡,要供输部分粮谷,也绝对不能卖他韦忠面子!
  韦忠字子节,本身也是平阳人,而且少年慷慨,好学博闻,在乡里名声很响。韦忠十二岁的时候丧父,司马裴秀亲来吊祭,出门后对旁人说:“此子长大必为佳器。”由此可见,原本裴家和韦家关系不错,甚至于裴氏主支很可能将韦家当作依附势力,把韦忠作为将来家门的臂助来关照和培养。
  可是两家很快就闹掰了。裴頠听其父盛赞韦忠,曾经多次登门造访,韦忠却总以守丧为名,拒不肯见。其后裴頠立朝为尚书仆射,向司空张华推荐韦忠,张华派人征辟,韦忠也称病不应。
  有人问韦忠这是为什么——多好的机会啊,仆射举荐,司空征辟,光辉仕途就此为你敞开,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运哪!韦忠却回答说:“我只乐乡土,本无宦情……”
  他要是一门心思当隐士也就罢了,终究人不可强、志不可夺。但韦忠随即又说了几句话,就彻底得罪了裴氏。他说什么了呢?
  “茂先(张华)华而不实,裴頠欲而无厌,弃典礼而附贼后,若此,岂大丈夫之所宜行耶?!”
  当时正是贾后垂帘,朝中第一大老是其族兄贾模,张华和裴頠与贾模共同执政,推其居尊,在外人看来,确实有因为贪慕权势而依附显贵之迹——就算把那两位从地下挖出来,他们也是难以自证清白的。但问题张、裴都对你不错啊,你韦子节能不能留点儿口德,评人别这么过于刻薄好吗?
  裴氏就此与韦家断绝了往来——就算裴頠脾气好,不以为忤,他的族人不可能全都那么大度量。不过一门上下,也没谁打算去刻意打压韦忠——隐士是大家伙儿全都敬佩的,你若真能一辈子守节固穷,那视我等在红尘中辗转之辈为浊流,本也正常,我们没啥可反驳的。
  谁想到没过多久,韦忠便应平阳太守陈楚之召,出仕做了郡功曹。其后山羌作乱,陈楚战败逃亡,被贼追上,连中三箭,韦忠以身遮护,还哭着说:“我愿意以身代君,还望诸位怜悯。”硬是帮陈楚受了接下来的五箭。山羌不禁动容,相谓道:“这是义士啊,杀之不祥。”这才把他们都给放了。
  因为此举,韦忠名望更高,甚至就连裴家都有不少人帮他说好话,说他当初仕于陈楚,乃是被逼无奈——他自己说过“本无宦情”嘛,若想当官,咱们裴家伸出来的橄榄枝还不够粗吗?陈楚又算什么玩意儿了?
  可是真正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刘聪听说了韦忠的义举,大为赞赏,便即遣使征召,而韦子节竟欣然应命了。并且他还受到刘聪的信重,官位一路攀升,很快就做到了镇西大将军、平羌校尉。
  消息传来,裴氏族人莫不切齿——你说不想当官,所以才断然拒绝了我裴家的招揽,可是一转眼竟然从了胡了?就算胡寇势大,你怕死,被迫应命,倘若只是一味敷衍,有可能升这么高的官儿么?所以说当日所云什么“本无宦情”,全是谎言;说张华、裴頠的坏话,并非站在隐士立场上瞧不起俗人,而纯粹就是不想上我裴家的船。
  虽说此后局势的发展,证明了韦忠这人是有眼光的,知晋将亡,善能保身,但……这分明是叛徒的行为啊!不是叛晋,而是叛我裴氏!我等岂能与这种小人共戴天壤?亏汝还冠着“义士”之名——呀呸!
  镇西大将军又怎么了?在我四世三公的裴氏看来,也不过虫豸而已。刘粲派谁来我们都得巴结着,唯独派你韦忠来,抱歉,关门——不放狗就算够客气的啦。
  裴桐有些担心,就问裴硕:“宏德,卿方才说胡运未必不久,我等暂不可逆,要屈与委蛇。韦忠终究是刘粲所遣,汉国重将,倘若拒其入庄,他上奏刘粲,率兵来攻,又当如何处呢?”
  裴硕摇头笑道:“无虑也。韦忠有何能?之所以为胡寇所征,是靠着他‘义士’的伪名;则他与我族有仇,我家不纳,同样基于圣人之教,即便刘粲也无可如何。刘粲或会为文约来伐我等,又岂能为一韦忠而遽兴大军呢?”
  完了还补充上一句:“若彼为石勒所遣,则我只能扫榻相迎了。”
  终究刘曜这一族还是读圣人书,明白道理的,不是纯然的粗胡,只要咱们占住了理,他们就没名义来讨伐我等。这跟派人去跟裴该联络不同,那样就是叛国——胡汉国——之举,发兵征剿,名正言顺,所以我才不敢冒险。
  裴苫道:“宏德所言虽然有理,然亦不得不防也。”
  裴硕说好吧,那我就再派人去跟薛家联络,看看对于此次韦忠前来征粮之举,他们是什么反应。倘若薛家老实从命,咱们就在事后按照同等数量,主动把粮谷送到县里去,表示只是讨厌韦忠一人而已,对于胡汉政权,我闻喜裴氏还是恭顺的。
  ……
  汾阴薛氏,主要聚居在县东的董亭一带,无论田土、族人,数量都要稍逊于闻喜裴氏,但是以武传家,武装力量很强。据说光本族的胜兵就有千余,若连族人、依附、佃户扫数征集,旬日间便可得兵五六千——即便整个胡汉国内,如今都很难找出第二支如此规模的私家武装来了。
  薛氏的大家长名叫薛涛,后世记载他官至梁州刺史,爵为安邑公,谥号忠惠,完全是子孙发迹之后的涂脂抹粉——以薛氏蜀汉降民的身份,怎么可能做晋的公爵,并且还封在同郡的安邑?
  事实上,薛涛就一直未曾出仕过,其祖薛齐曾任蜀汉巴郡太守,勉强算是守牧过半个梁州。魏灭蜀时,薛齐率一族五千户归降,被迁至汾阴,本人则受封为无职无权的光禄大夫。入晋后,薛齐子薛兴蒙荫为尚书郎——史书则记载为尚书右仆射——死于“永嘉之乱”,根本没有什么官爵可以传给儿子薛涛。
  因而薛涛才会上赶着巴结同郡的裴氏,正好裴硕管家,定下了“联薛制胡”的方针,特意将宗族近支女子下嫁薛涛为继室。对于薛涛来说,这是在太平时节想都不敢想的良缘哪——闻喜裴啥时候把咱汾阴薛放在眼中了?再有闺女嫁不出去也不会考虑这种三流家族啊。就此甘心受裴硕之驱策。
  这回裴硕遣人来到薛家打探消息,薛涛盛情款待,并且直言相告道:“韦忠与裴氏有仇,我又岂能不知?本不欲开门纳入,考虑到……”嘴角略略上扬——“荆妻已有身孕,实不愿于此时妄动刀兵。故而略略敷衍之,许了他五千斛粮而已。”
  来人说既然如此,那说不得,我裴氏也只好输粮五千啦。
  薛涛摇摇头:“不可,裴大薛小,若止输五千,恐怕刘粲恚怒——怎么的也得六千、六千五才成吧?”
  来人就问:“倘若刘粲发兵来攻,薛氏可能与我等共御否?”
  薛涛说那是当然的,随即却又补充道:“我已在县内设坚壁三处,互为犄角之势。去岁平阳大荒,胡寇粮秣不足,料其最多不过发万众来,不必裴氏出兵,我薛氏自可当之。但若刘粲亲率大军到来,恐难守御……”
  来人慌了,忙问:“若真如此,当如何处?”
  薛涛道:“那便只有俯首而降,质子入朝了。”随即笑笑:“好在裴氏之甥尚未降生,遣前妻之子去往平阳,我也不心痛。”然后笑容又再度收敛,道:“倘若刘粲不肯应允所请,定要灭亡裴、薛,无奈之下,只得举族西渡,迁往夏阳……但不知裴公见在长安,可肯接纳否?”
  来人嗫嚅道:“我亦不知……我家并未遣人与文约公联络。”
  薛涛闻言吃了一惊,忙问:“裴公既执晋政,复逐刘曜,步武关西,料其不过三五载,必当渡河来攻。我本望以裴氏之婿的身份,前往相投,将相可期——为何不肯遣使联络啊?”你裴家别是真打算从胡了吧?那我薛家可该怎么办啊?
  来人倒是知道其中缘由的——临行之前,裴桐、裴苫就已经把裴硕的考虑、理由,在小范围内传达过了——当下也不隐晦,合盘托出。薛涛不禁笑道:“宏德公太过谨慎了些……无妨,若贵家有此意,我薛氏可密遣人往长安去。自刘曜去后,我便往汾阴渡口暗塞了不少族人,由此渡河,半日即可抵达夏阳……”
  你们不是怕被刘粲揪住把柄吗?我薛家不怕啊,我们敢冒险,那就由我派人去跟长安联络好了——“只是,还须贵家一纸书信。”
  来人说书信么,族长肯定是不会写的——怕落胡人把柄啊。薛涛便问:“裴氏之中,岂无一人有胆色的么?”
  来人想了想,便即拱手:“我当尽力为之,薛君可候我消息。”
  ……
  裴硕在说服裴桐、裴苫的时候,曾举平阳襄陵的贾氏为例。原本大河东地区显贵之家,莫过贾、裴,贾氏甚至还略略压过裴氏半头,但很快就在“八王之乱”中遭了大难,几乎灭门。
  其实贾氏死于乱的,比裴氏死于乱的,只少不多,但问题贾虽贵于裴,人丁却远不如裴氏来得繁盛,同样的死伤,对裴氏不过损及毛发,对贾氏就伤筋动骨了。
  只是贾家也并未纯然死绝,平阳郡襄陵县内仍有宗族聚居,族长名叫贾众。
  贾众乃是贾充的从孙,惠帝时担任过散骑常侍,赵王司马伦之乱,贾氏正支断绝,等到司马伦授首,朝廷便欲以贾众继为贾充之后。但是贾众瞧出来这个朝廷朝不保夕了,怎可能再上贼船——我若真继贾充,就必然得立朝为辅臣啊,倘若再来一拨乱子,很可能第一个掉脑袋——假装疯癫,才勉强逃过了一劫。
  可是既然疯了,自然不能再仕官,贾众被迫返乡,挑起了家族的重担。好在疯名在外,胡汉政权也没逼他出仕,原本显赫的襄陵贾氏,就此沦落成为乡间小地主,田不足百顷,族人不过百数。
  贾众对此不能不痛心疾首,也有发奋图强之意。但他不愿仕胡,还暗藏着一本变天账,尤其听说胡汉连失河南、关中,这老疯子也不免蠢蠢欲动起来。只是他没想着去联络距离遥远的裴该,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邻郡上党。
  上党郡守乃是韩据,本籍南阳郡堵阳县,有个从叔名叫韩寿。韩寿是晋代有名的美男子,同时还是情场高手,曾经暗通贾充次女贾午,留下了“偷香”的典故。贾充无奈之下,只好将女儿嫁给韩寿为妻,生下韩谧,后来过继给绝后的外祖父为嗣孙,改名贾谧——乃是可与西汉贾谊齐名的大文豪,最终为司马伦所杀。
  所以说,襄陵贾和堵阳韩,是有姻亲关系的,贾众因此暗中派人去联络韩据,并且通过韩据向刘琨致意,表示将来刘司空南征平阳之时,我族可为内应。同时贾众还提醒刘琨,说我得到消息,刘粲近日加封石勒,有引石勒西进之意,司空可千万要小心啊!
  刘琨对于贾家很重视——再如何人才凋零,终究是当世第一等的高门显户啊,则我若能有贾氏为辅,也就不逊色于有裴氏为辅的老朋友祖逖了。只是对于贾众传过来的消息,却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羯奴有何可惧啊?他若敢于正眼觑我并州,当初也不会装模作样遣使来,诡言反正,要攻王浚以自效了。虽说我数次遣兵去攻河北,皆为羯卒所败,但我派的都不是主力啊,吃亏很正常。由此可见羯奴只求坐守河北,几无扩张的野心。
  再者说了,刘粲与石勒不睦,天下咸知,石勒怎么可能派兵西进,来帮刘粲分薄压力?我如今坐拥晋戎军不下二十万众,若非去岁遭蝗,粮秣不继,早就一口气杀到平阳去了。石勒你就在河北老实待着吧,等我缓过一口气来,先灭刘聪父子,转过头就杀回冀州老家去,取尔羯奴项上首级!
第三章
窃书
  然而冀州方面,石勒早在去岁入冬时便已然开始了远征并州的准备。战略部署、军事谋划,仰赖右长史、中垒将军张宾;至于粮秣统筹、物资调派,则全都压在了右司马、宁朔将军程遐的肩膀上。
  程子远忙得是焦头烂额,一天难得能够睡上两个时辰,习惯左手握笔,指节上都生出了厚厚的老茧。但他也是痛并快乐着,如今与张宾并为石勒的左膀右臂,张孟孙虽然是第一参谋,深受信用,几乎为石勒所言听计从,但具体权柄却有七成都落在了他程子远的手中——自己这条左膀,隐然已比那条右臂要粗啦。
  这一日便又折腾到很晚。张披进来的时候,见程遐正就着灯烛,歪着头,在展看一份书信,听得呼唤,急忙将之折起,压到案头一摞公文下面。张披假装没看见,迈入门内,拱手道:“夜已深矣,司马因何还不就寝啊?日夕操劳,恐伤身体。”
  程遐摆摆手:“子安暂候,我稍顷便做交接……”
  张披忙道:“司马看岔了,我是张披啊。”
  程遐眯着眼睛,朝他凝望少顷,这才笑起来了:“多日劳乏,目力也渐不济……原来是良析啊。”旋即问道:“今应樊子安当值,良析因何到此?”
  张披解释说:“樊参军偶感风寒不适,故此与披交换了当值的日程……”
  话还没说完,突然门外有人呼唤程遐,说城西粮屯处腾起了火光。程遐闻言大惊,赶紧朝张披一拱手:“良析稍待。”然后光着脚就往外跑,还得张披跟后面提醒:“司马着屦,司马着屦!”
  等到程遐跑得没影儿了,张披见室内无人,面色瞬间一凝,一步蹿近桌案,就把公文最下面那封书信给抽出来了,只见封皮上写着“书呈程司马足下”,展开来就着烛火粗粗一看,不禁皱眉。
  他还想细读,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匆忙之间,赶紧把内文揣入袖中,把封皮重新压好,然后急退三步,拱手而立——仿佛自程遐出门以后,就从来都没有挪过窝似的。
  原来是程遐回来了,还朝张披笑笑:“是军士夜炊失火,好在及时扑灭,我才到府门前,便得了禀报。”随即摇摇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一处而屯积十万斛粮,太过凶险,设若真逢大火,我当如何向石公交代啊……”
  说到这里,望望张披,便道:“今晚还须筹谋此事,将屯粮分散各处——还是由我来当值吧,良析可归。”
  张披又劝了几句,说您这样太辛苦了,是真会把身体给累坏的。程遐只是苦笑:“石公待我恩厚,即便粉身碎骨,亦难答报。”完了连连摆手,说你回去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张披无奈,只得躬身而退,可是才出门外不远,他却又蹑手蹑足蹩了回来,贴着窗缝朝内观瞧。只见程遐从公文底下把信皮给抽出来,也不展开,就端在手里沉吟少顷,然后直接撇火炉里去了,并且瞪大眼睛,看着纸张烧成灰烬,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矮身坐倒……
  张披离开衙署,骑着马避开巡夜的士卒,就直奔右长史府上而来,敲开角门,悄然而入。张宾倒是还没有睡,听说张披又是夤夜来访,急忙迎至堂口,见面就问:“卿此时来,莫非前日探查之事,已有眉目了么?”
  张披点点头。张宾便即引他入堂,并且摒退仆役,张披这才从袖子里取出那封书信来,双手呈交给张宾。张宾凑近烛火,仔细观瞧。信很短,也就三四行字而已,且无落款,内容是——
  “足下前日来书,内文知悉,深以所言为然。彼獠豺狼心性,雄踞一州,两朝之祸也,唯望足下从中策谋,接应我军北上。即不能遽灭彼獠,亦可乱其部署,使明公专心西事,无后顾之犹。徐方亦由此得安,上下咸感厚德。”
  张宾越看,眉头越是紧锁,随口问张披道:“止此一纸么?可有别文?”
  张披回答说:“封皮上只写‘书呈程司马足下’,同样无落款。然在披看来,书信人不是郗道徽,必为苏子高。程遐果然与徐州暗通款曲,这便是罪证!张公当急奏于石公,戳破他的奸谋!”
  张宾又把书信读了一遍,这才缓缓地说道:“不可。”随即解释:“书自外来,且无实名,难为确证。且吾亦不信程子远会背弃石公……”
  张披有些疑惑地问道:“张公果然如此信任程遐么?据我暗中探查,其人确与徐州暗通消息……”
  张宾答道:“裴文约诡诈多变,程子远或已中其圈套,但还不至于背石公而为晋人做间……且其妹为石公继室,已生石弘,众议皆当册为世子,则彼与石氏恩义相结、郎舅之亲,岂能遽为此举啊?”
  张披撇嘴道:“彼终是晋人……”
  张宾斜斜地瞥他一眼:“我等皆为晋人出身,如今则是汉人!”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83/445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