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110部分在线阅读
接着祖逖屯兵阳城山麓,四处遣出游骑,密切探听胡军的动向。当听说刘粲自偃师出发,南下延寿城的时候,他不禁高兴地一拍大腿:“我计售矣,只待刘粲来,便要于此一战而胜!”其实这话只是鼓舞士气而已,双方兵力差距不大,又在便于胡骑驰骋的大平原上,即便晋军倚靠着阳城山,可保不败,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击垮刘粲,祖士稚心里也没什么底。只是一旦两军接上了锋,裴该便可出成皋而向巩县、偃师,到时候刘粲后路被断,军心必沮,豫州军便获胜可期了。
当即命人快马通传给汜东的堡垒:“燃烽,以告裴徐州,乃可依计而行!”
可是传令兵才刚派出去,祖逖就接到了裴该的信使,裴该在信上说,长期示弱,困守成皋,对我军心士气影响很大,而且不定何时就会被胡人看出破绽,到时候反倒容易为敌所趁;所以我打算今晚就主动发起反击,然后直接杀向巩县、偃城。咱们不如改变原定计划,我在偃师附近绊住刘粲,祖君你西向延寿城,去攻打刘雅……
祖逖看了来信,不禁面沉似水,良久不言。部下都说这裴徐州也太不够意思了,什么长期示弱,你这才守了两天吧,怎么就熬不住了?李矩乃说:“前徐州军在阴沟水畔击败伪皇太弟刘乂,又兵不血刃而下成皋关,此必军中骄心起,不耐守城也……”李世回素来多智,他这判断倒也准确——“若其指挥得法,胡贼岂能轻易窥其虚实?此诳语耳……”这话就属于不挑担不知道腰疼了。
祖逖苦笑道:“若刘粲迟一日南下延寿,或裴徐州迟一日下此决断,其言犹可。刘粲方南,而徐州军今夜即动,事机必然变更。刘粲闻报,若合刘雅,弃延寿而退归偃师,则难以分而破之,我亦只得与徐州军相合,正面强攻了。”
李矩说既然如此,不如我军明日一早便即动身北上,去与徐州军会合吧。
这话才一出口,祖逖脑海中不禁灵光一现,他摆摆手,阻止李矩继续说下去,然后垂着头想了半天,才突然间笑将起来:“若我独当刘粲,卿等可惧否?”
李矩答道:“我军与胡贼相当,刘粲乃使君刀下败将,即便正面与战,也无败理——我等有何可惧啊?”
祖逖心说对于你李世回我自然是放心的,对于本部兵马也很放心,但那些坞堡武装就不好说了……他环视众将,缓缓地说道:“我军明日一早启程,北向成皋。若刘粲得信迟,则必退返偃师,若彼得信早,或谓有机可乘,来逆我军。则我将在平原之上,与胡骑相拮抗。卿等以为如何?若我不动,仍驻阳城山麓,可策万全,然是使徐州军独当胡也。卿等是欲我独当胡,或徐州军独当胡?”
以一军正面与胡骑交锋,风险很大,然而一旦取胜——甚至不需要取胜,只要能够扛住数日——功劳也很大。现在要商量的,就是由谁来扛啊。
李矩拱手道:“我军甚强,足以与刘粲相拮抗,徐州军则未必……一旦徐州丧败,我军独木难支,此番北伐,恐成泡影!”李矩虽然跟着祖逖去成皋见过裴该一面,也瞧见了徐州军势,但一来站得笔直的士卒未必真很能打,二来徐州军终究只有一万多人而已,李世回实在对裴该没有信心——“即败,亦当由我而败,不愿因友军溃而功败垂成!”
李矩数年来转战荥阳,与胡军周旋,最郁闷的就是缺乏强有力的友军,也就勉勉强强一个郭默,一个魏该还能跟他配合得起来——可惜兵数甚寡,作用不大——其他什么司徒傅祗、司空荀藩、太尉荀组,等等,个顶个都是猪队友……所以李矩最受不得猪队友,他宁可自己吃败仗,那也死而无憾,甚至甘愿自投斧质谢罪,也不希望是因为友军丧败,把局面给搞坏了,导致自家功败垂成,空有一腔宏图壮志却无可施展……
李矩虽然投入豫州军中不久,却甚得祖逖的信用,故此他率先提出要独当胡军主力,旁边魏该等人也纷纷附和,祖逖当即一咬牙关,也不管那些面如土色的坞堡主了,便下令道:“明晨拔营北上,各部警戒,以备胡军!”
他赌若自己牵绊住了刘粲,裴该或可以在数日内便即取下巩县、偃师,到时候局面一下子就敞亮了。
第三十八章
激战汜水
对于农耕民族来说,冬日属于农闲季节,发兵不误农时;而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冬日物资匮乏,则须抢掠度日——所以从秋收直到春播这几个月间,长途远征和大规模战役的爆发都相对频繁。
这一年的冬季也是如此,晋军五六万受命北伐,直取河南,谋复洛阳,并且援救身在长安的皇帝司马邺,胡汉相国、大单于刘粲亦率七八万军南渡黄河抵御。与此同时,还有数场规模略逊于此的战役,在广袤的华夏大地上陆续展开。
首先是幽州刺史王浚重金贿赂代地的拓拔鲜卑,以及辽东的慕容鲜卑,东西对进,夹击辽东段氏鲜卑。此时拓拔部单于已经换上了弑父自立的拓拔六修,他遣堂弟拓拔普根为先锋,自将五万骑出南都平城,在幽州军的引导下,直取辽西,却因远来疲惫,加上军心涣散,而被段疾陆眷所败。拓拔六修狼狈而逃,可是还没等他逃归平城,就被拓拔普根趁败发动兵变,将之生擒后活活绞死。
随即拓拔普根在各部拥戴下登上了拓拔部大单于的宝座,并且自称“代王”——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将在半个多世纪后被追谥为北魏景帝。
段疾陆眷深知拓拔部雄长大漠,实为劲敌,故此将主力都调往西线,以御拓拔,对于东线的辽东慕容氏,只能卑躬屈膝,遣使求和。然而慕容廆不为所动,命其庶长子慕容翰率兵攻克了徒河、新城,直抵阳乐;旋闻拓拔六修丧败,他便命慕容翰停止前进,留镇徒河,并在青山修建营垒,以防段氏的反扑。
这一场大战,同时削弱了三方势力,那就是:拓拔鲜卑、段氏鲜卑和幽州王浚,唯一从中得到好处的,只有辽东慕容氏而已。
与此同时,襄国的石勒悍然撕毁盟约,发兵七万,以其侄石虎为主将,虁安、支雄为副将,猛攻临漳之三台,别遣逯明率精骑三千,绕行而西,封堵住了滏口陉和白陉,以防刘演逾太行而逃归并州。刘演力不能敌,只得被迫向厌次的邵续求救——虽说邵续乃王浚所署乐陵内史,终究二人都志在恢复,惺惺相惜,暗中时有书信往来。
邵嗣祖刚好接到苏峻的来信,约与他及徐州别军夹击青州曹嶷,他还在等着徐州方面的消息呢,闻报不敢轻动。结果刘演苦战半月有余,终于寡不敌众,三台陷落,被迫率残兵走投邵续。
石勒就此顺利收并临漳郡,势力更加强盛——他对建议南攻刘演的张宾,也由此更为信重了。
相关消息传到河南,自然还需要一段时间。对于第一场大战,裴该原本便知之甚详,而且又从陶德口中听说了相关讯息,他曾经写信去提醒刘演,说幽州将逢大战,无力从北部对石勒施压,要防石勒趁机南下,攻打临漳——可惜刘演自恃与石勒有盟,丝毫不加戒备,遂致丧败。
对于第二场大战,裴该所知甚少——他知道刘演最终是被石勒击败的,石勒就此称雄河北,但具体在哪年哪月,就记不清啦,再说历史的进程也早就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扭曲。石勒那么快便即挥师南下,而刘演只守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便即弃三台而逃,对此裴文约也毫无心理准备。
此外还有第三场大战,裴该前世便未曾关注,此世更乏先见之明。且说杜弢主力覆灭后,其部将杜弘、温劭等人结集残部,一直向南,流蹿到了广州。在原本的历史上,是王敦以此为借口排挤陶侃,命其为广州刺史,陶侃之州后,先破杜弘,复追剿温劭于始兴,一州悉平。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陶士行被赶去了江北,旋随裴该北伐,定广之任被交给了周访。
周访率陶瞻(陶侃之子)等将南下广州,与杜弘、温劭连番恶战,大概就在晋汉河南大战的同时,终于底定胜局,为建康政权保障了后方。
……
洛阳盆地中,大战一触即发。祖逖放弃在阳城山北麓的营垒,拔寨起行,沿汜水而北,假意去与徐州军会合;刘粲闻报,即留其弟刘翼守缑氏和延寿城,自将主力万余东进,去封堵豫州军。最终双方隔着浅浅的汜水碰撞到了一起。
祖逖列阵汜东,刘粲则在汜西。刘粲急于击破正面之敌,好转过头去增援巩县、偃师,因此匆忙派人在汜水上架设浮桥,还致信祖逖,请他后退三箭之地,好等胡军过河来主力决战。书信中自多激将之语,仿佛祖士稚不从此言,必为怯懦之辈,会受天下人所笑。
祖逖压根儿就不理,派出李矩率小股精锐以火箭攒射胡军的浮桥,一日之间,浮桥三造三毁。虽说这年月因为缺乏高效的引火之物,火箭的作用并不甚大,但祖士稚早有谋划,李世回指挥得当,还是让胡军连番铩羽,难以建功。
最终刘粲派出刘雅率数百精骑,趁夜寻水浅处涉渡,这才终于逼退了李矩,于翌日清晨搭好了三座浮桥,大军得以顺利开过汜水。祖逖被迫后撤,两军在正午时分正式交锋。
胡军方面,刘粲居中,刘雅在北,刘易在南;晋军方面,祖逖居中,使李矩敌刘雅,使樊雅敌刘易。刘粲登高而望,见晋军的左翼旗号甚为混杂,队列也不甚齐整,知道主要是些坞堡武装,便命刘易率先发起猛攻。
刘易乃刘聪第二子,封河间王,任太宰,乃是胡军中著名的骁将——刘聪一大堆儿子,年长的如刘粲、刘易都已年过三旬,最年幼的尚在襁褓之中,其中公认最能打的是长子刘粲,其次大将军刘敷,第三便是刘易。
刘易使胡骑侧翼包抄晋阵,樊雅虽然是豫州排名第二的坞堡主——第一张平,已经被祖逖拘禁起来了——但也很难指挥得动其他坞堡主,不敢孟浪,只是排布紧密的方阵,以强弓与胡骑对射。祖逖在中军得报,便命右翼李矩向前,攻打胡军,以减轻左翼的压力。
李世回将本部精锐五百人先攻,大呼酣战,数次撕裂胡军的阵营。但当其正面的乃是胡汉宿将刘雅,指挥相当有韧性,进退之间,部伍丝毫不乱,缺口旋开旋堵,即便李世回也拿他莫可奈何。
相比数量而言,晋军是胡军的两倍有余——刘粲也在纳闷啊,祖逖所部还有那么多人,那他究竟派到成皋去了多少——但胡军都是精锐,而且骑兵数量超过三成,豫州军大部素质堪忧,骑兵更仅仅不过数百而已,故此两翼恶战许久,反倒是胡军占据了上风。尤其樊雅所指挥的左翼,已有多家坞堡武装在刘易的猛攻下溃散了,祖逖被迫从中军调派兵马,前去稳固防线。
刘粲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曾经在郏县败于祖逖之手,很想今日在战场上找回颜面来,故此早有与祖逖本部精锐对战之心。眼见敌方中军逐渐单薄,刘粲不禁大喜,抽出腰间长刀来,便欲亲自上阵,率领中军发起猛攻。其弟刘骥扯着他的马头,规劝道:“阿兄为一军之主,岂可轻动?不如将此功劳让与小弟吧——弟所求者,斩将掣旗之功也;兄所谋者,摧敌定难之功也,哪有冲突?”
刘粲瞥他一眼:“恐卿不是祖逖的对手。”
刘骥愤然道:“今贼中军愈分愈薄,所余与我相当,即祖逖留一二千精锐护卫,弟将三千军去,岂有不破之理?阿兄便如此轻看为弟么?!”
刘粲无奈之下,只得应允,关照他说:“祖军颇耐苦战,除非获其大纛,断其首级,否则贤弟慎勿掉以轻心。”
刘骥答应一声,自去编组部伍。他先命两千步军列阵向前,在弓箭手的遮护下,步步逼近豫州中军,随即千余精骑自左右翼汹涌杀出,想要隔断对方三阵之间的联系,将其中军彻底包围起来。
祖士稚遣其子祖涣率部抵御,祖涣连冲三次,都未能遏止胡军前进之势,退回来后,愤然顿足道:“若倚山而阵,何致如此?裴公误我!”祖逖呵斥他:“事已至此,何必多言?今我军倍于胡虏,若不能胜,复何面目对河南父老?”司马张敞、从事周闳都劝祖逖暂时后退,以避敌锋,祖逖摇头道:“左右翼可进退,唯我中军,有进无退——大纛若后,必损士气。”就欲亲自领兵去冲击胡阵。
旁边闪过一将来,高声叫道:“明公不可轻动,末将愿为明公分忧!”祖逖定睛一瞧,乃原乞活将冯龙是也。
冯龙率精兵八百,来援祖逖,他多次向祖逖暗示,愿意弃陈午而归豫州,祖逖一开始还没敢答应,后来与裴该在成皋交谈过后,回去就收容了冯龙。没过几天,便传来陈午遇害,陈川率部劫夺徐州粮秣之事,冯龙又是恼恨,又感欣慰——幸亏我早下决断,跟了祖豫州啦。不过乞活终究是流民武装,再加上陈川的恶行,豫州军中普遍对这支部队侧目而视,周闳还暗中劝说祖逖,最好拿下冯龙,把八百乞活割裂开来,分与各军,以免后患。祖逖不但不接受建议,反而唤过冯龙来好生抚慰,冯龙心生感激,乃欲为祖逖效死。
当下冯龙请了令,召集本部八百乞活,对他们说:“汝等旧家都在并州,为胡虏所逐,逃亡中原,谁家亲眷无有膏胡虏刀锋者?报仇雪恨,就在今日!今日死,上报祖公恩惠,下为父母妻儿复仇,便肢骨为泥,亦可于黄泉下相见;今日若活,非但深仇难报,无颜见亲眷于地下,且豫州军中,也恐无我等乞活存身之地!贪生者可去,赴死者皆随我来!”
众兵皆攘臂而呼:“愿从将军杀胡,为祖公效死,为父母复仇!”
这人若是拼起命来,真正鬼神辟易。冯龙就领着这八百乞活,冒着箭雨,奋不顾身地直冲胡阵,两军尚未接触,乞活就先倒下了三成,但即便中箭而倒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武器不脱手,仍然挣扎着向前攀爬。随即冯龙一口气撞入胡阵,他所骑的战马当即被十几杆长矛戳死,本人则跳下马来,一手刀,一手盾,发疯一般砍杀胡兵。所部继后跟进,胡军前阵一时混乱。
祖逖在后见了,急命祖涣:“乞活尚且如此,汝还惜命否?破贼而还,尚为我子;若不能胜,我当手刃汝,且不使汝入我祖氏祖茔!”祖涣暴叫一声,重新翻身上马,率领所部随后杀去。
第三十九章
骄兵必败
汜水东岸这场大战,从午时一直杀到黄昏,因为冯龙的拼死奋战,刘骥所部竟被击退数十步。刘粲怒不可遏,才待亲自上阵支援,却闻报左翼的刘雅有些吃不住劲儿了。
终究刘雅昨夜涉水而东,今晨又援护浮桥的搭建,消耗了不少精神和体力,他所当者又是擅长用兵的李矩,兵数也远远多过己方,初时一进一退,尚可支撑,时间一长,即便所部都是精锐,也难免阵脚摇动。刘粲被迫遣兵去援刘雅,逼退李矩,祖逖趁此机会,也命从子祖济去协助稳固住了左翼樊雅的阵营。
杀到黄昏时分,不分胜负,只得各自退去。计点伤亡,晋军略高于胡军——其中八百乞活折损过半——但若按总兵数的比例来算,反倒是豫州方面占了上风。刘粲归营后,愁眉不展,而且他随即就得着消息,说巩县沦陷了……
本以为巩县能守三五日,偃师则应该可守更长时间,足够自己先摧破当面之敌,再赶回去救援,谁想到情报传来,巩县连一个白天都没能守住。信使是从偃师快马前来的,书信中备言巩县败兵所语,说敌军不下万数,以三具巨大的云梯攻城,而且那云梯很古怪,长过五丈,斜搭在城上,士卒不用攀爬,用跑的就能登上城头!
终究巩县守兵数量很少,素质也低,倚壁而守还能勉强支撑,一旦被勇悍的敌兵杀上城头,再想把人堵回去,难度就相当大啦。驻守的胡将在对方第一轮冲锋的时候,就在城头战死,其余守兵一哄而散,徐州军只以不到五十人的伤亡,就顺利拿下了巩县。
刘粲闻报大惊,被逼无奈,只得一方面写信给孟津的刘敷,命其赶紧退守偃师,同时连夜秘密拔营,经浮桥渡归汜西,然后急奔延寿城。祖逖倒也警觉,不等天明,便即发现胡军退去,他派魏该率部追击,却被胡军预伏兵马,烧毁了浮桥,魏该只得望汜兴叹。
一直等到天光大亮,豫州军才终于渡过汜水,直取缑氏和延寿城。翌日抵达二城之下,祖逖命樊雅攻缑氏,魏该攻延寿,自将主力两万北上——因为很明显,刘粲没在延寿城呆多久,就又启程返归偃师去了。
刘粲一口气逃回偃师,还下令烧毁了伊水上的浮桥,以防祖逖蹑踵而至。等进城之后,他询问战况,先一日抵达的刘敷禀报说,徐州军已经来过了,果然以云梯攻城,好在偃师的城防比巩县严密,守军数量也多一些,激战竟日,敌军未能得手。旋即刘敷率三千精锐自孟津来援,与徐州军在城外打了一仗,虽然顺利突破敌阵,冲入城中,但自身损失也很严重——
“徐州军以张黑底鹰旗者当我,所部虽多步卒,然阵列整齐,且极是精锐、悍勇,箭矢也多,弟虽得入城,折损不下三停——若非阿兄归来,恐这偃师也不可守了!”
刘粲大惊道:“晋人何来如许精锐?!”
……
裴该率万余徐州军一鼓而下巩县,歇兵一宿后,便即来攻偃师。陶侃建议说,可以先将胡军在伊水上建造的浮桥焚毁,以阻刘粲回援,裴该却摇摇头:“今刘粲必在延寿城附近与豫州军相持,若烧浮桥而断其后路,恐做困兽之斗。我前在成皋,违背承诺,止守两日,若再使祖君独当其强,将来哪有面目相见呢?”
他就在马背上挥舞竹杖,征询众将的意见:“若放刘粲渡伊而还,卿等可敢与之对决于偃师城下否?”
徐州方面连打胜仗,士气正旺,将领们也个个眼高于顶,极其骄横,当即纷纷表态:“刘粲欲归便归,我等即当于城下取其首级——又岂能自当其弱,而独使豫州当强乎?!”
众将都巴不得和刘粲主力对撞一回。本军自入河南以来,先兵不血刃即下成皋关、成皋城,又使辅兵守成皋而当刘勋,复于七星堡之战中以泰山压卵之势将其摧破,继而又一鼓而下巩县……仗打得是很顺利,但多少有点儿没劲——敌人太弱啊!倘若一直挑软柿子捏,又怎见得我徐州兵健势雄,为天下之强军呢?都督反复示弱,胡兵多轻视我等,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刘粲见识见识真正的徐州军是什么样子的!
再者说了,天幸甄随那蛮子不在,没人抢功,不趁此时身当强敌,扬威于宇内,要更待何时啊?
唯有陶士行胜而不骄,仍然劝说裴该:“即不烧浮桥,也可遣军屯于伊水北岸,待刘粲归来时,半渡而击之,必获大胜。”
裴该本人倒是并未因胜而骄,甚至于丧失了理智,主要他的想法与诸将不同,追求的不是血战得胜,而是不战屈人之兵——能够以最少的伤亡赢得胜利,才是一名合格统帅所需要追求的。终究徐州辅兵还则罢了,正兵都是他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光在徐州时巡查各营,宣扬“晋戎不并立”的理念,搞洗脑工程,唾沫星子就不知道费了多少缸啦,怎么舍得轻易浪掷?
之所以不肯焚烧伊水上的浮桥,也正如他自己所说,是怕刘粲后无退路,会拼了命地攻打踵迹而来的豫州军,即便祖逖能够打赢,也必然损失惨重。对于豫州那些多由坞堡武装组成的部队,又不是自家产业,说实话裴该并不肉痛,就算全拼光了他也不在乎;但他在乎祖逖啊,真要是把硬骨头都扔给对方啃了,将来还怎么有脸面与祖士稚相见?
再怎么不肉痛,“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种事,裴文约还是做不出来的。
故此陶侃建议半渡而击,裴该当即欣然接受,即命“蓬山营”屯扎偃师城南,看守浮桥。“厉风营”则屯扎于偃师之北,以防孟津方面的胡军赶来增援。裴该自率其余部众,在偃师东侧立阵,拖拽云梯,准备攻城。
战局最好的发展,是他在此能够如同攻打巩县那般,一鼓而下,然后就能将主力全都拉到伊水北岸,隔着浮桥等待刘粲逃归,或者打听到豫州军与胡军主力在何处对峙,到时候冲杀过去抄敌后路。但是没想到,第一日攻城却未能竟功,三具云梯都遭焚毁。
主要原因是,先前巩县已有零星败卒逃至偃师,向才刚接替了城池防御的刘勋禀报了战况,刘勋虽然并非守城战的名将,终究见多识广,很快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云梯才刚架上城堞,刘勋便命勇健士卒冒着箭雨,往云梯末端堆积柴草,然后点火焚烧。固然云梯的尖端镶有铁钩,终究本体还是木制,很快就被烧断。且第一批冲上云梯,欲图纵跃登城的徐州兵也为大火所阻,被迫退了回来。
这第一日之战,守军被城下放箭所伤的甚多,唯有烧毁晋军三具云梯,大大鼓舞了士气。徐州方面的伤损则非常有限,但未能取得丝毫战果,等于说是彻底失败了。
巨大的云梯不是那么容易造成的,即便徐渝和匠人们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再造起来,速度必然会比第一批为快,即便那三具云梯只是第一段梯身遭到焚毁,修修还能用,但砍伐树木、削斫材料,也非顷刻之功。裴该无奈之下,只得暂时收兵,命徐渝必须在两日内修好第一批云梯,此外再多造六具出来——到时候我三面攻打,看你能尽数烧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