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校对)第3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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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据蜀自立
  中书令王朗王景兴,不但为朝廷重臣,也是当代着名的经学家。他本为东海郯人,被陶谦举为茂才,任为属吏,后迁会稽太守,旋为孙策所败,逃返中原,投入曹操麾下。此公严谨慷慨,博学多闻,是勋表面上对他一直都挺恭敬。
  就出身履历来说,是勋的基本盘在青、登、海、徐四州,在地方上名望极高,而王朗既为海州籍,亲朋之间大多与是家能够扯得上关系,本该守望相助才是。然而王、是之间,暗中却是有心结的——一则王朗素行俭约,瞧不大上是勋的“奢靡”;二则王朗之子王肃师从宋忠,经常跳出来跟郑门打擂台。
  话说回来,是勋擅自篡改经义,大塞私货,六经注我,倘若只是普通士人,早不知道被主流观点轮过多少回了,甚至还可能被扣上“邪言妄语”的大帽子,直接迫害至死。好在他有郑门这个大靠山,从郗虑、许慈、任嘏以下,师兄弟们都要仰仗是勋的权势来保证郑门的统治地位,所以往往为其圆谎;而至于普通士人,多以为是勋既得郑康成真传,那是太尉所言基本上就得是郑先生的本意吧,又有谁敢提出质疑?
  这么一来二去的,积非成是,是宏辅遂成当代儒宗经首,比之郑玄,已凛然有青出于蓝的趋势。再加上是勋也挺鬼,但凡他的观点跟郑玄不一致,就会先声明“郑老师说的都是对的”,然后做一转折——“只是老师有些话没能说透,根据我朝夕侍奉,恭聆教诲,得了这么这么一种引申意出来……”
  然而郑氏虽为显学、官学,天下那么大,经学派别,乃至于古文派别,也并非只有郑玄一家,如宋忠、服虔、綦母闿、卢植等辈,观点就往往与郑玄相龃龉。王肃受学于宋忠,在原本历史上就是斗郑的大将,到了曹魏中期,王学几乎彻底压倒了郑学,他对是勋不大满意,自然也是情理中事啦。
  只是王家和是家观点虽有相左,却也没到仇人的地步,所以诏下中书,王朗当场就惊了。倘若是勋为中书令,或者其后任的华歆、刘晔辈,大概直接就给封驳了,只是王景兴素来骨头软,未敢即封,特意跑去请问曹髦,说您下此诏究竟是什么用意哪?
  “是太尉征蜀,不及半岁即入成都,何得云懈怠?置酒高会之语,民间谣言耳,安可以捕风捉影,以责重臣?至于用计设谋,及入成都封拜群吏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势而不得不用权耳。若因此责之,恐伤陛下之明,而摇将士之心也。”
  曹髦也懒得再叫崔琰出来参辩了,再说曹操昔日的谋划即大有阴谋味道,非人君所当为也,也不方便明着说。因此顺手就取出了崔琰的原诏,说:“卿且观其日期,乃先帝在世时所命草也,朕因辞锋激烈,特使秘书、门下别拟。此先帝之命,朕安敢改其志耶?”
  孔子曾说:“父在,观其志;父殁,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老头子定下的方略,我才登基就给改了,那象话吗?中书令难道你欲导朕于不孝乎?
  一扛曹操这尊死掉的大神出来,王景兴彻底没话说了,嗫嚅半晌,只得通过,完了又问曹髦:“遣何人往蜀中宣诏为是?”曹髦眼珠一转,当即拍板:“秘书监邢子昂可也。”
  于是召见邢颙,关照他入蜀宣诏,不要提曹操已死的事情——“蜀中初下,恐人心动摇也。”接着再召曹仁,对这位同族叔祖,话就可以说得比较明白一点啦:“此先帝恐太尉立功骄矜,而蜀人多诈,或有拥其以要朝廷之意,故不得不然耳。且功至高而不赏,恐伤朝廷之明,乃伪责之。护国先不必入蜀,驻军汉中,待太尉返归,乃可交接。”
  曹仁也不傻,当即就明白了,这是怕是勋兵权在握而造反哪!既然担心会酿成这种局面,当初曹操你干嘛要派他去?老头子年岁大了,疑忌之心愈发严重,这事儿可干得不怎么光明正大哪。随即后背一凉,心说幸亏当初派的不是我……好在如今幼主当朝,无此威势,我再入蜀,不至于步了是勋的后尘。
  曹髦命王朗、刘放、邢颙、曹仁等暂密此事,光说派邢秘书去封赏众将,派曹护国去替换是太尉回来,所以是复、桓范没能预先得到消息,再通过隐秘的途径去提醒是勋。
  等是勋接到诏书,当场就懵了,接旨而退,都忘了设宴款待邢颙。好在他本来就不怎么管事,自有司马懿、曹真等人前去安排。退回衙署,是勋一边命从人收拾行装,一边坐在那儿发愣,心说曹操你卸磨杀驴这招倒玩得很溜嘛,我处处留心,终究还是中了你的圈套啊。
  待得夜深,众将吏纷纷前来劝慰是勋。先来的是曹真,说:“未知何人在天子前进谗,诬陷太……”一想是勋的太尉衔已经给抹掉了,不过他在与曹仁交接之前,大都督的号应该还保留着吧——“诬陷大都督,末等将联名上奏,为大都督辨诬。”
  是勋微微苦笑,心说难道曹操不知道这些罪名都是胡扯吗?别的不提,关于“置酒高会”云云,不都是儿子是复跟曹操提起来,才故意散布的谣言吗?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要是真想收拾我,你们联名上书管个屁用啊。
  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提醒曹真:“卿等美意,吾心领矣。自可上奏为吾辩诬,然不必联名也,以罹结党之讥。”曹真猛然醒悟,拜谢而去。
  过不多时,司马懿也来了,对是勋说:“弟子以为,此先生功高难赏,故不得不砌辞贬抑耳。然观蜀人似有喜意,或欲煽摇先生,自立蜀中,为先生计,万万不可听彼等之言。”
  是勋双眉微蹙,故意考较司马懿:“胡言不可?仲达何所计耶?”
  司马懿说了:“蜀将各顾身家,非诚心拥戴先生也,即率彼等反,其不惧反噬乎?而兵马远来,家眷皆在中原,谁愿久居蜀中?即曹子丹、徐公明等,必不肯与先生同心也。远军不可用,蜀人不可信,而欲自立,安可得耶?况今护国已入汉中,塞北上之道,黄忠等又将东来,断南中之途,徒以蜀郡、广汉,能抗天兵者乎?一时荣辱,不足挂齿,先生慎勿蹈此陷阱。”
  是勋心说当然啦,你以为我是钟士季啊?哪怕我有他钟会的胆子,身边儿也没有一个貌似忠厚的姜维呀。钟会的自立计划就是一天大笑话,我就这么回归洛阳,顶天了曹操把我罢黜为民,真要是敢据蜀自立,用不了三个月,脑袋就得掉。再说了,我老婆孩子都在洛阳,我可不是马孟起,为造反连爹都可以不要,那般薄情寡意……
  可还是忍不住朝司马懿诡谲地一笑:“仲达可肯与吾同心否?”
  司马懿当场就惊了,赶紧跪拜在地:“所谓‘天地君亲师’,君在师先。懿受先生教诲,固不当背也,然若先生有不忠之行,懿唯苦谏,乃至死耳!”你真想造反吗?我不敢跟你敌对,但哪怕一头碰死,也不会跟着你干——开玩笑,即便你不顾妻儿老小,我还要顾哪,老爹、兄弟们都在中原,我一从贼,他们全都得掉脑袋!
  是勋笑着把司马懿搀扶起来:“仲达是乃与吾同心也。吾岂有反意?固欲观仲达之见识耳。”我只是试试你的。
  其实他心里话说,连徒弟都不肯跟着我造反,这造反有成功的可能性吗?刘备还有不离不弃的关张哪,我身边又得谁人?再说了,形势比人强,天下已定,谁会昏了头上一条必沉的破船哪。
  于是关照司马懿,说我也懒得再见旁人了,若真有蜀人前来煽动我,反倒容易引发天子的疑忌。你出去说,我累啦,已经躺下,谁都不见——但是你在蜀中,给我严密监视那些心怀二意的蜀人,等到护国一至,局势初安,便可施雷霆手段,把那票家伙全都逮起来法办!
  是勋嘴里说谁都不见,可还是有一个人,他不便挡驾,非见不可,那就是老朋友孙汶。孙汶一进门就先唉声叹气,说的话跟曹子丹并无不同,可是犹豫了半天,最终却还是凑近是勋,压低声音问他:“宏辅若归洛阳,得无虞否?今手握重兵,朝廷必不敢严责也,一旦释甲,赤手空拳,恐有不忍言之事……”
  是勋眉毛微微一颤,也低声问道:“毓南是何意耶?”
  孙汶说了,刚才有几名蜀吏来找他,大为是勋打报不平,隐约透露的意思,他们愿意拥戴是勋占据蜀地,要求朝廷划地称王,要孙汶劝说是勋,千万不要奉诏返都。随即孙汶便道:“吾观彼等亦非可成事者也,据蜀而王,恐不可为。然当急奏天子,云蜀地初定,百废待兴,正不可易帅,请收回成命。再徐徐以觇洛中情势,以定行止为佳。”
  是勋瞟了孙汶一眼,心说还行,原本以为你是个大老粗,这外放多年,终于也混出点儿眼光来啦,起码看得清形势,没有受那些蜀人的蛊惑,劝我造反。于是淡淡一笑:“毓南且安坐蜀中,候升迁也。吾今归洛,料必无虞。”
第三章、嫌疑之地
  对于功大不赏的可能性,是勋早有心理准备——不必提“功高震主”,一般情况下开国雄主不怕人震,是勋不过趁势而进,以众击寡,灭掉一个四川的割据政权而已,怎么也不可能比过筚路蓝缕、草创基业,从小小一名东郡太守一直杀到中原之主的曹操。
  当然啦,曹操可以压得住是勋,继承人却未必——别说曹髦了,就算换上曹昂都未必有戏,何况曹子修不还得尊称是勋一句“姑婿”吗——为了死后社稷永固、子孙安泰,预先铲除功臣,那也是历代开国君主常干的事情。问题是翻查史书,一般屠戮的皆为武夫也,文吏则很难翻天,不必下狠手。刘邦虽曾一度囚禁萧何,最终不也把他放出来了吗?曹参功亦莫大,及时转为文吏,终得安享天年。
  连文官带武将一起杀的,也就那个丧心病狂的朱重八而已,曹操肯定跟他不是一路货。首先,老朱泥腿子出身,做事彻底无下限,曹操好歹也算士大夫,在文艺方面天赋拔群,多少要点儿脸面。文人未必不够心狠,但一般情况下只玩儿阴的,要竭力保持自身清白的假象——如原本历史上曹丕之对王忠、于禁也,还有真假难判的收拾张绣一事。
  其次,朱重八权力欲太强,完全不愿意分权于人,他甚至前无古人地彻底取消宰相班子,使六部尚书直接向皇帝负责。虽然其后为自己的愚蠢和狂妄付出了极大代价,被迫设内阁大学士来辅弼,就如同汉武帝设内廷以分外朝之权一般,但还要硬梗着脖子不肯承认错误,传旨子孙后代皆不得复置丞相。导致有明一代,内阁有宰相之权而无宰相尊荣,政府机构天生畸形,皇帝视群臣如蝼蚁,专断跋扈之君层出不穷……
  曹操知人善用,却不吝分权。想当初自己创设新的政府架构的时候,就曾经担心过于分夺君主权柄,曹操会不乐意;其后魏朝肇建,也怕曹操把公国、王国时代的架构推翻重来。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曹操只在细节上抢回了部分裁夺权,总体上还是认可了是勋的计划。
  估计曹操是从东汉官僚阶层里挣扎出来的,深知旧制的弊病,故有更变之心,也可以清醒地认识到,一个结构严谨的官僚架构,固然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君权,却更能使社稷延续、江山永固。老朱就没有这份眼光,因为他贫民出身,前半辈子都混迹在红巾军那种草台班子里,根本就没有合理政府体系的概念。虽有李善长、宋濂等人辅佐,终究耳闻不如身经来得印象深刻啊。
  是勋确实领过兵,打过仗,包括这次伐蜀,但基本上都属于阶段性的资历,从未连续统率一支兵马,更没有将其化为私兵的可能性。就算是武夫,空头将帅有何可惧?韩信被贬为淮阴侯以后,刘邦也就置之不问了,最终下黑手的还是个女人……
  所以说曹操为保子孙江山,直接把是勋逮起来咔嚓喽,可能性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硬安罪名囚禁是勋,如刘邦之待萧何,或者贬谪是勋,如赵匡胤之对赵普,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并且相当之大——要知道老曹的疑忌之心不在刘季之下,赵大更是拍马也追不上。因此是勋早就打定了及时解除兵权,甚至辞去诸职务、差遣,返乡隐居的主意。此际功成尚可身退,真要是再在朝堂上混个十几二十年,形势又会如何,新君上台后怎样看待自己,那就很不好说啦。
  可是没想到曹操下手来得那么快,不等自己主动表态,就先褫夺了自己的兵权和太尉之职,所以他才彻底懵了。以果推因,如今再仔细想想,或许曹操当初钦点自己为帅出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设计这一出啦,目的就是为继承人预先除去一家重臣势力,好使政权平稳地交接。是勋感觉,曹操应该去日无多了,故此才迫不及待地罪责自己——要不然你先等我返回洛阳再说吧,你着的什么急呀!
  不得不承认,确实在某一瞬间,是勋的脑海中冒出来过一个“反”字。其实他天赋有限,据蜀自立的种种困难,种种不现实,未必看不到,却很可能被一时的危机感冲昏了头脑,就此铤而走险。好在有钟会“前车之鉴”在,有司马昭密语邵悌那段话流传后世:
  “凡败军之将不可以语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心胆已破故也。若蜀已破,遗民震恐,不足与图事;中国将士各自思归,不肯与同也。若作恶,只自灭族耳。”
  加上曹操使曹仁兵入汉中,就跟原本历史上司马昭使贾充以助捕邓艾为名前来一般,是勋要是还瞧不清自己该走的道路,那才是真的昏了头哪。
  想到这里,不禁拍着胸口,心说:“好险。吾非多智,为有后世之鉴也。正所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他决定自己明天一早就离开成都,经汉中返回洛阳,丝毫不作任何挣扎。曹操既有削夺自己势力的心思,那么成都便绝不可久留,真让那些故蜀士大夫生出什么不好的期盼来,进而煽动自己,到时候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啦,以曹操的性格,为防微杜渐,只可能更下狠手收拾自己。成都就是所谓的“嫌疑之地”,多呆一天都会使危险更增加一分。
  至于说彻底镇定蜀地,这事儿就不归自己管啦。若有曹仁相代,在军事上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至于民政方面,乃可一以委之仲达也。是勋决定到汉中以后,要劝说曹仁继续信任司马懿——就仲达的本事,使治一州乃至一国,未必能如荀文若般安民心、复耕织、兴文教,但谁妄图变天造反,他肯定第一时间就能给按下去。
  使是勋欣慰的是,他翌日即率部曲北上,一路疾行,十日后抵达南郑,曹仁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他的请求,让司马懿继续负责蜀中民政事务。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曹子孝对是勋是存在着一定歉疚心理的,一方面是勋攻下蜀中,然后交给他治理,颇有夺人功劳之嫌——虽说并非自己本意;另方面,曹仁也时不时地会想到,其实当日率师伐蜀,自己才是最佳人选,倘若易地而处,如今吃瘪的就是自己啦,是宏辅简直象是为自己背了黑锅。故而是勋既有所请,当然无不应允。
  是勋与诸曹夏侯的关系一直不错,其中最为莫逆的是已逝的夏侯渊,二人多次合作,最后还结为姻亲。他与曹洪曾一度颇生龃龉,因由在劝曹操逐步废罢关津,断了曹洪的财路;但其后是勋多方补救,在工商业方面不计成本地带挈曹洪,曹子廉的态度立刻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究其缘由,曹魏政权并不是曹操一个人的,是勋清醒地认识到,诸曹夏侯是这个新政权的核心力量,就如同西汉开国时的政权中坚,乃是萧何、曹参、樊哙、夏侯婴等一水的丰、沛二县功臣一般。曹魏政权后来之所以衰弱,为司马氏所趁,也正是诸曹夏侯骏才凋零,光剩下夏侯玄、曹爽之流废物,还有只在演义中风光了一小段的夏侯霸的缘故。
  旧谓曹丕压制宗室,遂使大权旁落,司马氏上台后乃因此而矫枉过正,大封同姓,是勋却认为这理由并不成立。因为诸曹夏侯相当于准宗室,起码是姻戚,曹丕、曹叡两代始终倚重之,兵权在握。只是子弟们腐败太快,自曹真、曹休、夏侯尚故后,就再找不出一名可用的将才来啦——至于政务上,他们本来就插不上太多嘴。
  所以要想稳固自己的地位,是勋绝不能与诸曹夏侯拉开距离。好在一则东拐西绕的也算姻亲,相互来往比较方便,也不易受结党之讥,二来诸曹夏侯也挺巴着他是宏辅的。虽说号称为曹参、夏侯婴之后,终究家族衰落已久,若非曹腾封侯、曹嵩买官,这两家就永远的土地主,没有人瞧得上眼。是勋出身虽然也不怎么高,但一入郑门便即身价百倍,世家大族再怎么眼高于顶,对于经学家总是客气的——起码可以召来增强家族底蕴,提高家族声望哪。
  故此诸曹夏侯那些新贵武夫,既得是勋亲睐,必然与有荣焉。是勋认为只要有诸曹夏侯为奥援,自家权势便不可能瞬间跌落谷底;只要稳住了诸曹夏侯,这个新兴政权便有持续上升的可能性。当然啦,所谓“富不过三代”,诸曹夏侯的底蕴迟早都会耗空,曹爽、夏侯玄之流迟早还会出现,但到那时候,不还有自己的门生故吏们顶上,继续维持政权的稳定吗?
  也正因为这方面的缘故,曹仁在南郑接到是勋以后,即设盛宴款待。是勋向他大致讲述了蜀中形势,以及自己的施政纲领,曹仁当即表示:“吾将一从宏辅之规,并不擅更旧制。”你想让司马懿继续负责民政事务,可以,完全没有问题。
  宴罢,是勋即欲交接印信,曹仁赶紧拦住,说先不必着急,明日再行可也。随即摒退众人,特意把是勋扯到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本不当即告宏辅,然君此来甚速也,可见忠悃之心,天日可表。吾以为不必隐瞒矣。”随即便道出了曹操的死讯。
  是勋当场就傻了。
第四章、吾当染指
  是勋对老曹多少还是有点儿感情的,当然以他后世的灵魂,是根本体会不到这年月士大夫习惯的什么“君臣之情”,他对曹操,掺杂着对熟人的亲近、对领导的敬畏,以及对英雄人物的崇敬。前一世还是个三国历史爱好者的时候,他就说不上是曹粉,只是觉得较之孙权的刻薄寡恩,以及刘备在历史长河中被反复粉饰,曹操的形象看上去更真实一些罢了——即便小人,那也是个坦坦荡荡的真小人。
  当然啦,必须承认,曹操算是个英雄,正如刘备、孙权亦可谓英雄也,他们都是引领一时、创建盖世功业的人杰。或谓曹操是枭雄,因为他野心素著、猜疑心大,且杀戮颇重,但又有哪个英雄是纯洁无垢的?非常之人乃行非常之事,刘备、孙权同样逃不掉枭雄之讥。或谓曹操是奸雄,但所谓“奸”是相对于“忠”而言的,曹操实有功于国家社稷也,就算他有欺压汉献帝之实,但本来就对封建君臣之道不怎么感冒的是勋,又岂会在乎这个“奸”字?
  是勋在穿越到此世后,很快就巴结上了曹操,而没有去找另两位,一则觉得曹操比较对自己的脾性,或许能够合得上拍;二则曹操更重视文化事业,自己欲以诗文入仕,道路会比较畅通;三是曹操占据中原形胜之地,比那两位都更有统一宇内的可能性——他可不想一辈子都窝在开发程度较低的四川或者江南地区。
  投曹之后,终究相识二十年许,一起扶持着经过了多少惊涛骇浪,曹操对待自己也颇为不错,故此乍闻曹操之死,心中便油然涌出了一阵悲怆感怀。惊愕过后,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圈见红,随即想到无意义的“君臣之情”还必须着重表现出来,干脆低一低头,趁势硬挤几滴眼泪出来。这年月士大夫皆着大袖长衫,倒是合适遮脸,只要表演得当,乃使他人看来,一分悲伤可徒增至七分也。
  袖子一遮到脸上,是勋当即就嚎起来了:“昊天不吊,使召我主,呜呼痛哉~~”曹仁赶紧一把揽住是勋的肩膀:“宏辅噤声!今特密此事,为使蜀中人心不致动摇也。”
  是勋心说正好,以我对曹操的感情,听闻死讯,当然不可能不悲恸,但也就默默地悼念,哀哀地叹息罢了,真要我象死了亲娘老子那般哭嚎,终究不是专业演员,这任务有点儿沉重……于是借着曹仁的警示和劝慰,假装一咬牙关,生把哭声给噎了回去。
  随即脑海中倏忽一亮,假装抹抹眼泪之后,便即开口问道:“陛下何日龙驭上宾耶?”曹仁答道:“先帝十一月既望崩,今太孙已登基矣。”
  是勋眉头一拧,急问曹仁:“然则罪我者,非陛……先帝也,实时君乎?”曹仁心说你丫脑筋倒是转得真快……无奈之下,只得实言相告,说确实是曹髦下的此道诏旨——“但云乃先帝遗诏,故吾不得不从耳。”
  是勋心说曹髦你疯了心啦!曹操可以抑压我,你一半大孩子也敢这么干?说什么“先帝遗诏”,曹操若还得生,或行此计,若知将死,断不肯为!之所以急着遣自己伐蜀,并且计划趁机削夺自己的勋职、打压自己的声望和势力,都为了归谤自身,而免子孙招怨。如今曹操已然死了,不管是不是遗诏,终究这条诏旨是曹髦所发,别说自己,换了任何什么人都不可能不因此而暗中怨恨曹髦啊,嫌隙若生,后患无穷,以曹操之智,不可能瞧不明白这一点哪。
  要么曹操临终前病糊涂了,要么就是曹髦矫诏自为。可是究竟是因为小年轻不懂事,所以在情势变更的情况下仍然执著于施行曹操原本的计划呢,还是曹髦表面上恭敬,其实一直对自己心怀怨怼?他是在责怪我当初没能够保下曹昂的太子之位吗?
  臣若怨君,不可立朝;君若怨臣,臣有死而已!台上坐着这么一位跟自己有心结的皇帝,自己的前途可比原本预想的更要不妙哪!
  想到这里,面孔“刷”的一下就沉下来了。
  论政治敏感度,曹子孝虽然不如是宏辅,亦为官数十载,是勋心里大致是怎么想的,他肯定也能够猜想得到。当即握住是勋的手,开导他说:“天子尚幼,新逢亲丧,或有举止失措事,吾等为其长辈、国家重臣,自当宽宏包容,并教之成人,致之尧舜也。宏辅不当私有所怨。”
  是勋嘴角微微一颤,回答道:“此非人君所当为也。设定蜀非我,乃为他将,是逼之反矣。昔齐襄诓言瓜代,遂有连、管之乱;郑灵不容染指,乃致子公弑主……”
  他提了两件旧事,都是因为国君言行不谨,开罪了大臣,导致国家动乱,甚至身丧人手的。一件事是齐襄公使连称、管至父戍边,随口许诺瓜时而往,“及瓜而代”——你们是瓜熟时节出差的,那么等瓜再熟,也就是一年之后,我便会遣人接替——可是到了期限不但不换人,反而责骂遣人来探问消息的二大夫,于是连称、管至父便即煽动叛乱,取了齐襄公的性命。
  第二件事,郑灵公召见公子宋(子公)和公子归生(子家),入殿之前,公子宋突然食指大动,认为必有美味可享;入殿之后,见鼎中烹鼋,二人乃相视而笑。可是郑灵公固不使公子宋食,公子宋大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最终联合公子归生弑杀了郑灵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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