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校对)第296部分在线阅读
这种乡下地方,百姓们大多没有什么见识,也从来不关心自家方圆十里以外的事物。即便马钧出身的马氏邨,户口既多,距离郡城武功又近,仍有约摸三成的疏族远亲,或者外姓佃户,根本不清楚也不关心当今是哪朝哪代,皇帝姓甚名谁,反正一旦出了什么事儿,都有族长他们顶上去啊。然而因为常有小吏前来催缴租税,他们却是能够认得出官儿来的。
你瞧眼前这位,有车可乘,必非凡俗,靠近了一瞧,头戴梁冠,腰佩印绶……梁冠终究不是人人都能戴的,印绶不是人人都能佩的,这必然是个官儿啊——虽说瞧不懂是何职务,官小官大。
可是乡农们明白,就算芝麻绿豆大的官儿,那拔根汗毛都比自家腰粗,故此不敢怠慢,赶紧磕头回话。曹蛟本来只想问路,但突然间好奇心起,就先问了,你们都哪儿人哪,这不象是去下田,究竟往哪儿去?出了什么事儿了?
那乡农不敢隐瞒,实话回禀:“小人等乃南面蒲氏邨的农人,为北方姜氏邨人牵一犬去,故此前往说理。”曹蛟心说这人倒会讲话,还“前往说理”……那你们都扛着家伙什儿干啥?分明是想去械斗嘛!
“既有窃,何不报官?”
那乡农忙道:“小事耳,岂敢劳动官家?”
曹蛟冷笑道:“若真为彼牵去汝村之犬,曲在彼也。若汝等与之械斗,两造皆曲,官家得闻,必发卒而剿,岂不惧乎?”
听到“发卒而剿”,那乡农慌了,急忙拱手:“实不敢械斗,真真是去说理。小人等请了皇族贵人相助,料彼等不敢动手也。”
马钧和曹蛟听闻此言,倒都不禁一惊——“皇族贵人”,那又是谁了?曹蛟赶紧问:“贵人为谁?见在何处也?”
乡农说贵人是皇帝的同族亲眷,具体姓什么叫什么,俺们平头百姓,哪儿敢去问哪。他就住在附近一所好大的庄院当中,已经派人去请了,估计一会儿就能赶来跟我们会合——我们可是付出了一头猪为礼,才请得他老人家出山的呀。
马钧闻言,不禁笑道:“犬小彘大,岂非有、有亏乎?”
乡农说不在于猪比狗大,关键这场子一定要找回来,否则姜氏邨里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见天儿到我们村来偷东西,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呢?如今能请得贵人施以援手,料想他们就不再敢胡来啦。
曹蛟和马钧对望一眼,实在想不明白住在这种乡下地方的,究竟是什么皇族……难道是曹氏的疏族远支?要说曹氏本籍谯县(如今为东京谯都了)距离这里倒也并不算远,而且兖、豫之间曾屡经兵燹,各处流散者也众。但不管怎么说,要是没有碰上这事儿还则罢了,既然知道有皇亲在此,若不前往拜谒,一旦被人揭发出来,怕是会担上失礼之罪啊。
于是被迫将车掉头,跟那些乡农们共同北上。行不多远,就见有人一边跑,一边高喊:“来也,来也!”乡农们闻言,赶紧恭立道旁,曹蛟也急忙把马车驶到路边,自己跟马钧一起跳将下来,拱手肃立。
时候不长,就见十多名仆役簇拥着一人而来。马钧偷眼打量,就见此人身量颇高,在八尺开外,白面短须,头扎灰色巾帻,身穿细麻长衫,虽然华彩,却是庶民打扮。他心中疑惑,却也不敢怠慢,赶紧疾趋而前,躬身施礼,并且报名道:“兵、兵部屯田司令史马钧,见过贵、贵人。”
那人上下打量他几眼,转过头去问那些乡农:“既请我来,如何又唤他人?”乡农们赶紧解释,说这位官儿老爷是刚在路上撞见的,他听说贵人到此,特来谒见。那人微微点头,一抬左手:“既拜过了,便可去也。”
曹蛟就跟在马钧身后,赶紧迈前一步问道:“未知贵人姓名,可能见告否?”
那人撇一撇嘴:“微末小吏,如何知我姓名?”
“还请见告,”曹蛟追问道,“吾等自都中来,待得返都,他人问起,也好宣扬贵人之名……”
那人“哈哈”大笑,说你们就想靠着跟我见过一面,在同僚中自抬身价吧,这个我懂——一捻胡须:“且记下了,本贵人姓魏名文成也。”
第二十九章、屯田小吏
这位“皇族贵人”,自称姓魏名叫文成,话才出口,马钧和曹蛟就全都傻了。
马钧不禁追问:“贵、贵人与天子何、何、何亲?”
那贵人微微皱眉,说原来你们没有听说过我啊——也对,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皇家之事,如何晓得?“本贵人乃皇族近支,当今天子是本贵人从叔父也。”
马钧是彻底迷糊了……既说身为皇族,那就应该姓曹啊,怎么倒去姓了魏?若说是国戚,天子为本宗,是太尉岳家曹仲恢、曹叔元是一支,曹护国子孝是一支、曹辅国子廉是一支,此外还有十好几个家族,子弟繁多,要说谁娶了魏氏女,而自己不知道,那再正常不过啦。皇族国宗,自称是天子的族侄,而偏偏姓魏……难道是过继他姓的?没听说过啊。
而且士人例取单字名,皇族虽说原本并非世家,好歹也是汉初曹丞相的苗裔,若无特别理由,就没道理给子弟取双字名啊。若说名某而字文成,尚有可言,然而对方竟然说名叫文成……这就不似贵人之名哪。
马德衡一脑袋的浆糊,不禁转过头去注目曹蛟,那意思,你懂吗?你要也不懂,就开口再给问问?却见曹蛟朝自己挤一挤眼睛,随即转向魏文成:“多承贵人相告,小人等告退。”扯着马钧的衣襟,步步后退,一直缩到了马车旁边。
魏文成也不来理他们,自顾自在乡农们的簇拥下扬长而去。马钧还毕恭毕敬地拱手相送,一直等几乎瞧不见人影了,这才转过身来问曹蛟:“鳞长已、已……曾闻此贵人否?”
曹蛟心说我曾闻个屁啊,不禁一撇嘴角,讪笑道:“皇族如何姓魏?此必野氓假其名以欺乡愚耳……”那必然就是个假冒皇族身份招摇撞骗的骗子,您还真琢磨他究竟是什么来头哪?
马钧不禁皱眉:“果、果有人敢如此妄为乎?”曹蛟说天高皇帝远,乡下百姓又没见识,做出什么荒谬的事情来都不奇怪啊,不过呢——“吾等既见,不可不究也。”咱们不能当作没瞧见,必须把这混蛋给逮捕法办喽。
马钧问道既然如此,你干嘛扯着我后退,放他走了?曹蛟解释说:“乡愚无知,已为所惑,吾等无拳无勇,骤然揭破,恐反受其害也。”一瞧你就是个不能打的,我也差不太多……咱们身后只跟着两名兵卒,对面可有好几十个农夫哪,且还都扛着家伙什儿,真要冲突起来,咱们必然吃亏。这乡下地方,真把咱们几个打死了,挖坑一埋,就算神仙也算计不到啊!
听了这话,马钧倒不禁有些后怕,说那咱们赶紧启程,渡过洧水,前往许昌去告官吧。曹蛟笑道:“假冒皇亲,重罪也,若得发之,大功一件……”最好咱们能够亲手拿下他,那才能稳占这一功劳——“吾隐约记得,东向十里有屯,可即取屯兵来捕。”
马钧心说好吧,那我就再相信一回你的记忆力。于是匆匆上车,绕道而东,果然走了还不到十里地,便见畎亩、人家,大群农夫在田间耕种,布散均匀、进退有法,瞧着就不是庶民百姓,而是屯农。曹蛟问明白了典农司马所驻,驱车前往,来到一处小院外,下车叩响院门。时间不长,有一少年应声而出,远远地瞧见马钧,赶紧拱手鞠躬致礼,然后才转向曹蛟。
马钧站在车上望去,但见此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但身量已经比自己都要高上半头了,细眼黄面,尚且无须,身穿一袭麻衣,头上却戴着黑色巾帻,是个斗食小吏模样。
曹蛟大大咧咧地问道:“吾君自都中来,可唤司马来见。”
那小吏垂着头,低声回复:“司、司马出外……未、未知上、上、上……”
啊呦,马钧心说今天竟然碰见一个同病相怜的!他瞧那小吏年纪虽轻,但仪容整洁、态度从容,礼仪也颇标准,不象是骤见上官,才吓得连话都说不顺溜了,必是本就有口吃之病啊。
要是换了旁人,听小吏这般回话,估计直接一巴掌就搧过去啦,问题曹蛟此行奉马德衡为君,要是因为对方口吃就不耐烦,马钧心里又会怎么想呢?哦,你平常对我的态度和耐心都是假的,仅仅瞧在我印绶的份儿上,其实心里也一定在嘲笑我的口吃病吧?
所以曹蛟只好咬牙忍着,等那小吏把话讲完。好在随即门内又奔出一名小吏来,站在同伴身旁,接下了他的话语:“未知上官职司、名讳,可能见告否?”
这第二名小吏,瞧年岁与前一个差相仿佛,但是个头竟然更高,而且肤白若雪,箭眉朗目,仪容几乎可比女子——还是美女——更多一份勃勃英气。就连曹蛟这种毫无龙阳之癖的,都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这才明白:即便是男人,只要长得漂亮,那都足以赏心悦目哪。
当即回答道:“吾君乃兵部屯田司令史马,今奉部谕,梳理陈留、颍川屯田。可速唤汝等司马前来。”
“司马因事远行,恐今日不得归也。既云所奉部谕,末吏等可得一观否?”
曹蛟一撇嘴:“汝等何人也,而敢云欲观部谕?”
第二名小吏再度躬身:“末吏为给农司马,勃海石苞。”第一名小吏赶紧接口:“末、末吏为都、都尉学士,义阳邓艾。”
给农司马是典农司马的属吏,一般情况下最高秩百石,不过瞧这小吏的服色,估计也就斗食。都尉学士,全称应该是典农都尉学士,听上去挺高大上的职务,其实所谓“学士”,这年月跟“令史”相同,都是低级办事员的通称——他应该是本地秩比县长的典农都尉麾下小吏,也是斗食。
曹蛟皱皱眉头,问说既然典农司马不在,你们这儿可有老成的没有,速唤出来相见。石苞赶紧解释:“本屯司马所属仅二吏,一随司马去也,二即末吏。邓学士乃为都尉遣来,暂襄本屯事务。”
一个屯五十号人,加上妇孺不足百数,也就是个小村庄,当然不可能安排太多的官吏,一般典农司马以下,也就两三名副手,还都是半脱产的,这一下子跑出来俩,院里再没别的吏了,也在情理之中。
曹蛟转过头去,望向马钧,那意思,给不给这俩小子瞧公文哪,跟不跟他们说遇见“皇族贵人”之事哪?这主意还得由你来拿啊。
马钧跟那邓艾同病相怜,天然便生好感,再瞧石苞秀美绝伦,那也不会讨厌啊——他自己也才十八岁而已,比这二吏大不了多少,故此也没有轻视对方年轻的道理。于是略略点头,跳下马车来,就从怀中抽出了兵部的公文。
曹蛟接过公文,又递给石苞,石苞、邓艾俩脑袋凑在一起,匆匆一瞥,便即明了——这真是本部该管的上官,确实从都中来,目的是梳理二郡屯田。于是毕恭毕敬奉还公文,跪下来朝马钧大礼参见,并且说:“请令史院中稍歇,末吏整治酒食,以相款待。”
曹蛟说不用了,目前正有一桩大事要办,你们赶紧把屯内可战之卒点发起来。于是便简洁明了地把适才遭遇之事说了一遍。石苞、邓艾闻言,不禁面面相觑——我靠还有这路事儿哪!吾等屯民,轻易不出屯所,竟然就没听说附近十多里内,竟然杵有一位“皇族贵人”!
石苞、邓艾,分工明确——石苞这张脸就是用来待客的,当下仍然恳请马钧入院稍坐,他自己跟随侍奉;邓艾不怎么会说话,便即撩起衣襟,一溜疾奔,眨眼间便消失了踪影。
时候不大,院外喧嚷声起,石苞请马钧出外观看,只见门口整整齐齐地排着十多名屯农,全都是大小伙子,十八岁往上,三十岁不足,膀阔腰粗,手执兵杖——邓艾就站在队列之先,腰间挂上了一柄铁剑。
——即便屯农也都是装备武器的,虽然只是些粗劣货,并且除非奉命,武器全都收纳在库房之中,不得随意取用。这邓艾主意也挺大,未得本屯司马号令,直接就把武库给开了。
曹蛟不禁皱眉,就问石苞,说你们屯就这么点儿人吗?够用吗?
石苞尚未回答,便听邓艾大声禀道:“无、无妨也。阁下云蒲氏数、数十人,料姜氏未足此数,并彼、彼、彼宵小所携,不过百余,且所持者耒、耒、耒、耜耳,吾等足以当之。今方农、农时,出卒多,恐、恐、恐无益也。”
似乎一站在队列之首,佩上了剑,这邓艾的气宇就变得截然不同,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勃勃英气,更要胜于石苞,而且说话也顺溜多了。马钧却在想,这孩子胆子倒真大,倘若换了是我,在上官面前哪儿还开得了口啊……
嗯,曹蛟说得没错,只要胆子大,不紧张,自然口吃之症可以轻减。
于是曹蛟、马钧重新上车,往来路驰去,石苞与邓艾领着屯农在后跟随。估摸着此时那些乡农正聚集在姜氏邨“说理”哪,邓艾稔熟道路,于路指引,未足半个时辰,便即赶到。
可是到了地方一瞧,马钧傻眼了——这哪儿是跟邓艾所说的一百来人啊,村头地间,乌央央挤了好几百口。两边倒是壁垒分明,一边是自己来时所遇见的蒲氏乡农,另一边应当是姜氏族人,老弱妇孺,全都聚齐,最前面数十名大小伙子,也都扛着耒耜、扁担,等等各类工具。
两伙人中间,就是那“贵人”魏文成及其家丁啦,就见那厮双手插腰,正在侃侃而谈:“汝等不听我言,乃敢作反么?!”
姜氏倒是也挺畏惧这名“贵人”,就见一老者拱手回复:“贵人容禀,非吾等敢不遵君命也,窃犬云云,实乃枉诬,还请贵人明察……”
曹蛟驾车而前,距离对方十余步外停住——是马钧伸手拍其肩膀,让他停的,马钧心说这众寡之势太过悬殊啊,要怎么从那么多乡农围绕中逮住骗子呢?要不咱们还是先撤……
第三十章、俊杰相对
马德衡顾虑众寡悬殊,打算先扯,然而那么多乡民,他们一车为导,数十人执械跟随,不可能没人瞧见啊。一人瞧见,窃窃传语,顷刻众人皆见,魏文成也不禁转过头来,微微皱眉:“汝等又来,为何事也?”
马钧手足无措,只好低下头去注目石苞和邓艾。就见石苞微微一笑,拱着手排众而出:“吾等乃近屯之屯田吏,闻贵人在此,为两村解难,特来相助。”
魏文成斜他一眼,骤然双睛一亮,语气瞬间变得温和起来:“吾为解难,非为引斗,汝等执械而来,无益也。可即退去。”马钧心说这什么屁话,你带的乡农全都扛着耒耜呢,那就不叫“执械”啦?就见石苞把目光左右一扫:“吾自与贵人说话,汝等可闪开些。”
乡农们害怕“贵人”,可是也不敢得罪屯吏,当下闪开一条通路,石苞近前两步,深深一揖:“贵人一言可决,何必与乡农纠缠?若有不服贵人言语者,吾将兵来,可尽捕之也……”此言一出,蒲氏众人面有喜色,姜氏却不禁犹豫退缩。
就听石苞又说:“今知贵人来此,吾等已于屯中备下酒食、金帛,以奉迎贵人……”转回身朝马钧使个眼色,“恭请贵人上车。”马钧会意,赶紧跳下车来。
魏文成倒并不怎么在意“酒食、金帛”,却只是注目在石苞脸上,随即伸出右手去,紧紧握住石苞的一只手,左袖则随便一一甩,喝斥姜氏:“可速牵犬来,还于蒲氏!”姜氏长老还待求恳,石苞却猛地一按腰下佩剑,怒喝道:“乃敢不遵贵人之言?”喝令屯兵:“都来卫护贵人,免为宵小所劫!”
邓艾当先率领着屯民就冲了过去,各自将手中长矛、杸棒横起,不但隔开了蒲、姜二姓,还把魏文成的几名家丁也给隔在外侧。
魏文成浑若未觉,只是把左手也伸出去了,握着石苞的手,轻轻抚摩……石苞见时机已到,当即奋力抽出手来,一把揪住魏文成的后领,同时长剑出鞘,横于其项——魏文成个子不矮,可是这小年轻的个子更高,力气也大,就跟揪着一只小鸡崽儿似的。
众人皆惊。魏文成惊惧之下,色心顿息,不禁瞋目大叫:“汝欲何为?!”石苞笑道:“汝假充国族,此车裂之罪也,而尚不悟耶?”其实这假冒皇亲国戚的罪过虽然大,可还真不到车裂之刑,顶多也就大辟而已,石苞那是故意吓他的。
果然魏文成听了这话,身子就开始哆嗦,嘴里却还硬挺:“吾真皇族也,汝等微末小吏不知……”曹蛟仍在车上,手持缰绳,不禁扬声笑道:“汝本姓魏,如何敢言皇族?即吾曹氏,亦不敢妄攀也。”
魏文成闻言愕然:“曹氏与皇族何干?”
这还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啊……石苞乃问:“汝可知今为何朝?”魏文成说是魏朝啊,谁人不知?“然则魏朝天子何姓?”魏文成说:“大魏天子,自然姓魏,不言而自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