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校对)第288部分在线阅读
是峻心说哎呦,果然是高人,我打算杀害无辜,你竟然一观气色就能瞧得出来啊——正要你为我解此心结。赶紧疾步追上,一把揽住纬氓的胳膊:“先生休走,峻有事相询也。”
第十一章、放下屠刀
是峻与这位纬氓先生久别后再得重逢,还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当时他才刚履任郑县,召属吏来询问县内的情况,就中有小吏禀报说:“有一道人名唤纬氓,立祠城西,宣讲西来法,蛊惑凡愚——请县尊命,罪之耶,逐之耶,抑或由之耶?”
要说东汉末年,因为朝纲紊乱,生灵涂炭,于是造就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宗教高潮。因为无论权贵还是百姓,都为政治太过黑暗,看不清前途所在,但觉人生苦难实多,既然现实中寻求不到光明,便自然而然地会将心灵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了,各路宗教,由此而兴。
其实往前推还有一遭,那就是战国乱世,然而那年月只能说神仙鬼怪之说泛滥,大多不成体系,还真安不上“宗教”的帽子。
东汉则不同,神仙方士而加儒学谶纬,合流后便逐渐产生出了本土的原始宗教。后世所可查考最早的传教者(也很可能是创教者)便是张陵,又名张道陵,于汉顺帝永寿元年在鹤鸣山创建正一盟威道,自称太上老君“授以三天正法,命为天师”。其后中原有太平道,蜀中有五斗米道,便都是张陵正一道的分支。
其它零散教派亦层出不穷,比方说广汉有董扶,教刘焉割据,闽中有徐登、赵炳,汝南有费长房,庐江有左慈,琅邪有于吉,平原有管恪,等等。
对于统治者来说,宗教乃双刃剑是也,一方面有利于麻痹人民,教其顺服,另方面野心家也容易借助宗教的影响力和煽动力,直接威胁到政府的统治——张角兄弟和张休、张鲁,就是最好的例子。
再比方说于吉,往来吴会传教,据说某次孙策在郡城门楼上集会众将宾客,结果于吉从门下过,竟有三分之二的客人全都撇下孙策,下楼迎拜,导致孙策大怒,连老娘的劝告都不肯听,下令将于吉斩首示众。孙策的理由是:“昔南阳张津为交州刺史,舍前圣典训,废汉家法律,尝著绛帕头,鼓琴烧香,读邪俗道书,云以助化,卒为南夷所杀。此甚无益,诸君但未悟耳……”
至于曹魏政权,曹操就是剿黄巾起家的,本人在同时代人当中,也算是比较重实际而反迷信的典型,故此魏之官吏秉承上意,对于宗教人士大多持蔑视甚至是敌视的态度。当然啦,天子也并没有下什么“禁教令”,也没道理把所有疑似宗教人士都逮捕法办甚至是诛杀(于律无征啊),所以一般情况下,听说有人在辖区内传教,大多警告和驱逐了事。
然而是峻考虑到,自己初来乍到,威信未立,真要是草率从事,万一这个“纬氓”甚得愚民之心,就此导致老百姓敌视政府,闹出什么事儿来,反为不美。所以他便关照小吏,说我得先见见这个纬氓,瞧瞧他是真有本事的修行人呢,还是妖言惑众的匪徒,然后才能下最终决断。
于是小吏便将纬氓召来,是峻瞧他第一眼,心中便即不喜——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这明显不是秃头,也非宦官啊,脑袋上还有发根,下巴上留着胡碴,故作惊人之貌,究竟是何用意?
然后再瞧第二眼,心中却又不禁“咯噔”一下。是峻想起来了,前朝孝明皇帝永平年间,曾梦金人,随即便遣使往天竺去,邀得迦叶摩腾、竺法兰二沙门东行,传入西方教的经典——貌似这自称“佛教”的西方教,修行者就是必须剃发,以示去除世间烦恼的呀。敢情,这是个“和尚”,不是普通道士。
可是一当想到佛教与和尚,他却不禁越瞧这纬氓越是眼熟——“吾与先生,旧曾相识否?”
纬氓听得询问,微微一笑,合十为礼:“闻县尊姓是,得非营陵是叔勉族人耶?”是峻听着就奇怪啊,这不问我是不是是宏辅的族人,也不问是不是是子羽(是仪)的族人,却把我三哥的字给叫出来了,难道此人果然是……
“正吾三兄也。”
纬氓点头:“如此,或昔于陶牧处得见尊范也。”说着话把双手一背:“我有罪于今天子,可即缚我,押赴洛阳行刑。”
是峻不禁一拍桌案:“果然是汝!”
原来“纬氓”之名,借音更字,其实原作“伟明”,乃此人之表字也。伟明姓笮名融,汉末丹扬人士,曾随同乡陶谦守牧徐方,受命为下邳相。想当年陶谦年老,二子争立,麋竺、麋芳兄弟拥戴陶商,曹宏、曹豹兄弟则拥戴陶应——笮融勉强算是麋党,但并不以麋竺为领袖,而欲图自取其利也。后来曹氏掌权,麋氏靠了边儿站,曹豹欲图诱杀笮融,却被笮融预先听闻风声,南逃广陵,随即杀害了广陵太守、名士赵昱,劫掠一番,逃回老家丹扬去了。
当然啦,那是这条时间线上发生的事儿,而在原本历史上,笮融是趁着兖、徐大战,陶谦自顾不暇的机会,杀赵昱而渡长江,继而再杀故彭城相薛礼,往依新任扬州刺史刘繇。可是这家伙在刘繇手底下也不安分,刘繇使其配合豫章太守朱皓,以攻刘表所署豫章太守诸葛玄(也就是诸葛亮三兄弟的叔父),笮融竟然趁机袭杀朱皓,并吞其众。刘繇大怒,发兵往攻,笮融败逃入山,终为山民所杀。
可是在这条时间线上,笮融的恶行倒并没有那么层出不穷,当他杀死赵昱,南下秣陵,暂时依附薛礼以后,估计还来不及翻脸动手,“小霸王”孙策就杀过来了。薛、笮联军一战而败,薛礼死于乱军之中,笮融却从此失去了踪影——而来已经十好几年啦。
这笮融本来就笃信佛教,想当年刘表命其督广陵、下邳、彭城三郡运粮,他就疯狂贪污,然后“大起浮屠寺,上累金盘,下为重楼,又堂阁周回,可容三千许人,作黄金涂像,衣以锦彩;每浴佛,辄多设饮饭,布席于路,其有就食及观者且万余人”。不过按照后世的说法,那时候他只是在家的居士,而非出家的僧侣——终究脑袋上还顶着下邳相的官位舍不得丢掉啊。
没想到这心狠手辣的乱世枭雄,等十多年后再次出现在是峻面前,竟然杀气尽敛,已经光头粗衣,一副彻彻底底出家修行人的泰然模样啦。
如今这位纬氓先生(笮融)口称“我有罪于今天子”,甘愿束手就缚,然而是峻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来惩处他。要说阻挠陶应继承陶谦的产业,反对兖、徐合纵,那自家三哥是宽当年也属麋氏一党啊,跟笮融站同一条战线上,曹操要是真的纠缠此事,麋氏兄弟和是宽一个都跑不了。至于杀赵昱、投刘繇,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虽说这年月并没有“追诉期”一说,终究连朝代都已经改换了,前朝那些破事儿,还有多少人在意吗?
是峻倒是挺好奇,笮伟明人间蒸发十好几年,竟然跑关中传教来了——他是真的“放下屠刀”,还是暗藏着什么祸心呢?
于是详加询问。纬氓就说啦:“前尘如梦幻泡影,往日之非,吾今悔之莫及,唯欲以佛法自度且度人,以赎罪愆耳。虽然,今日之缘,亦出前日之因,业既造作,必坦承其果——即县尊杀我,吾亦无怨。”貌似是真的痛改前非,专心修行和弘法了。
是峻到处打听,敢情这位纬氓先生在郑县的口碑还挺不错。他是三年前来到郑县的,随即购下了城西一座小小的破祠堂居住,悬挂绢绘佛像,宣扬佛法。跟这年月泛滥的方士气味很浓厚的道士们不同,他既不炼丹,也不制符水,不以妖法救人,也不聚集流民。平常巡行四乡,只是象后世的心理医生似的,引导百姓认清因缘纠葛,拜佛赎罪。他自己耕种三十亩薄田,偶尔也登富家门去讲佛法、求布施,平常粗衣淡饭,所余都用来周济贫民、赡养鳏寡,抚育孤独……
来郑县之前究竟如何,没人知道,自从来了郑县,一连三年的苦行僧做下来,瞧着还真不象是假装啊。
此时郑县之内,因纬氓而信佛法的不下千人,虽然不信,但也颇为感念和崇敬纬氓的人数,更五倍还不止。是峻考虑到在没能抓住他什么把柄的前提下,贸然捕之或者逐之,恐怕会引发县民对县署的敌视,不利于自家施政,因此而暂且放过了纬氓和尚一马,只是私下写信送往洛阳,通报给了太尉是宏辅知道。是宏辅的反馈是:牢牢地控制住此人,随时关注他的动向,他要是始终没什么异常举动,那就由得他老老实实地信佛、弘法好了,不必多事。
可是就为了监视纬氓,是峻此后又多次与之恳谈,结果被纬氓天花乱坠地洗了几回脑,竟然也在内堂把佛像给供起来了。究其根由,乃是峻当年于乐浪为形势所逼,一剑杀死了自己正牌的堂兄氏勋,心中就此留下一个疙瘩,总怕氏勋化成厉鬼前来索命,往往深夜之中,都会被噩梦惊醒。所以纬氓跟他说了说佛教的因果、业障等理论,竟然逐渐减轻了他的负罪感,晚上也能睡得香甜了。
一来二去的,是峻不但信上了佛教,还与纬氓结为莫逆之交。要说笮融当初在下邳胡搞,固然有违修行之道,他还真不是假冒的佛教信徒,而自有其传承。且说汉灵帝末年,有安息僧侣安玄来至雒阳,因功拜为骑都尉,世称“都尉玄”,此人以弘法为己任,渐解汉语后,便与严浮调共译《法镜经》二卷、《阿含口解十二因缘经》一卷。严浮调又名严佛调,这是个中国人,也是有史所载中国最早的出家僧侣,安玄去世后,他还独自翻译出《濡首菩萨无上清净分卫经》等书,又撰有《沙弥十慧章句》一书——笮融正经乃是严浮调的入室弟子。
所以说纬氓和尚对于佛法是相当精通的,想要把心里有疙瘩的是峻拉入佛门,并不算什么难事儿。从此以后,这郑县县署他就常来常往啦,或者为是峻讲经,或者告以民间杂事,劝县尊行善政,要么就是来求布施的。至于今日,纬氓本为了抚恤县内几户贫民,特来求恳是峻资助,结果一见面——你这是想要杀人的表情啊——当即掉头就走。
是峻赶紧给揪住了,说我正因此事要请问先生,还请先生开解除惑……
第十二章、汝之不慧
是峻拦住纬氓,说先生您既然来了,怎可不餐一饭便走?那我岂非有违待客之道吗?好说歹说,把纬氓请入堂中,随即杂役呈上食案来——饭食挺精致,是子高大概是受了是宏辅的影响,也从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口腹之欲上颇下了一份功夫。
食案上有菜五道,君臣佐使,荤素搭配。纬氓并非素食主义者——僧侣而食素,那是南朝梁武帝以后才逐渐形成的习惯,《梵网经卢舍那佛说菩萨心地戒品第十》中明确说道:“若佛子不得食五辛,大蒜、葱、慈葱、兰葱、兴渠是五辛。”此乃最早戒荤的含义;至于肉食,僧侣讲究吃“三净肉”,也就是“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的肉,大可食用。今天纬氓是不期而拜,是峻一开始并没有准备他的饭食,所以食案上那些肉么,也肯定不是为了他而特意宰杀的牲畜,食之无妨。
但是纬氓不饮酒,说饮酒而醉,将会扰乱自己的心神,故此平素只以白水佐饭而已。
是峻请纬氓用餐,说等您吃饱喝足了,我再告诉您自己面上“杀意”之由来,请您为我纾解愁烦。
纬氓也不谦让,当即提起箸来,三下五除二吃了个肚儿圆,随即敛衽端坐,等着是峻餐毕。是峻心中有事,这饭自然也吃不香,略微扒拉了两口,便命杂役撤席。然后摒退众人,与纬氓并席而近,老老实实地就把今天逮着“大盗刘某”之事合盘托出。
纬氓静静地听是峻讲述完毕,这才双手合十,口宣一声佛号:“县尊差矣。佛说不杀生,杀生必造业障,还报己身。前县尊在乐浪杀害无辜,心中不安,至于今日,大害性命,今若再杀,得无懊悔至死耶?且死后下阿鼻地狱,以赎其罪,来世或托生畜牲道,何苦来哉?”
——关于杀害氏勋之事,是峻曾经向纬氓透露过少许,他终究没敢把是宏辅牵扯进来,只说有一亲眷逼迫自己,恐将不利于家族存续,故此无奈杀之而已,留下了好大的心结。
纬氓说了:“不知而杀,如食三净肉,不为罪也;知而杀之,如食不净物,因缘纠缠,必罹后报……”你要是没瞧出其中的冤情来,真当逮着了大盗刘某,那杀了也就杀了,可是既然知道是错捕,再枉法杀之,心里真的过得去吗?种因得果,怎么还可能奢求福报呢?
你是官员,执掌国法,不可能不杀人,然而杀人并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而已,杀一有罪之人,解救更多无罪之人才是目的。好比武将领军,为的是报国保家,在此种前提下杀戮再重,佛亦不罪,心亦可安;倘若妄侵他国,或者屠戮无辜百姓,那便是重罪了,即便当时不报,死后必然沦陷地狱,久不超生,就算超生,也会落入修罗道、畜牲道。
所以不知而杀,是公事,是国法,你脸上不会现出杀意来;知而后杀,杀意明显,我才能够一眼看破。奉劝县尊,还是赶紧悬崖勒马为好啊。
是峻说这错捕之事,乃县丞所为,本来不干我事,但我身为一县之令,倘若事情败露,必然会受到朝廷责罚啊,起码这三年任满后得为郡守的前程就要泡汤了,如之奈何?
纬氓连连摇头:“众生平等,县尊之命,与士子乃至庶民之命同也。佛可割肉饲鹰,今县尊不必割肉,而能全人性命,此亦功德,孰谓不值?即不论杀生,以三人之性命,易己之前程,譬若夺人财物以自富,是盗也……”你就真那么宝贵自己的前程,甚至要拿别人的性命来交换吗?
再说了——“此事遮掩亦易,县尊有太尉为恃,又何惧耶?特贪婪心起,故障智慧耳。”你也说了,错误是县丞犯下的,你最多有教管不利之过,有太尉是宏辅做靠山,还担心这点点罪名吗?就真会影响到你的前途?
“太尉名显当世,如丝之白,更易染皂,但有点滴之污,人人皆得目见。暗室不可欺,如纸不笼火,既造杀业,必将泄露,则县尊为太尉从弟,或当归咎于太尉矣。太尉若干,县尊为枝,枝若病虫,干可施救,干若病虫,枝叶何存?”世事因果纠缠,不可能有永远不败露的阴谋,一旦败露,以你跟是宏辅的关系,很可能会连累到他。倘若是宏辅居位不稳,你又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是峻闻言,不禁悚然,当下也合十问道:“佛可恕人诓耶?”纬氓说了:“业既造作,要在择善,若诓而能活人,诓孰为罪?”
是峻说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指教。赶紧召小吏过来,命他通知县丞,说刚才商议之事暂缓办理,然后掉过头来,这才询问纬氓今日的来意。纬氓微微一笑,说我今日且先告辞——人命关天,还是请县尊你先解决了自己的问题,我过两天再来求您解决我的问题好了。
是峻送走了纬氓,这才匆匆又去找到县丞陆平,索要了“大盗刘某”的供状来瞧,旋即命小吏掌灯,直入狱中。郑县狱内关押了不少人,但大多并无重罪——搁后世来说,就是违反了治安条例,但还不到触犯刑法的地步——一般关几天就放出去了,只有陈纻、马齐、马钧三人,算是重犯,身带桎梏,给囚在最里面的隔间之中。
三个人是分开关押的,是峻先去见了“主犯”马齐。马伯庸因为招供得快,身上倒并没有什么伤,也就屁股上挨了几板子而已,皮都没破,他养尊处优,这就已经受不了啦,俯身趴在地上直哼哼。狱卒用木棒挑着桎梏,把他拖将出来,恶狠狠地按倒在是峻面前。
一灯如豆,映得是子高面上阴晴不定,颇显狰狞。马齐抬起头来瞧了一眼,就赶紧伏身下去,连连磕头,口呼冤枉。是峻先报了自家的姓名和职务,然后假装并不了解内情,开口便问:“汝非冢岭山间大盗刘某乎?”
马齐眼泪鼻涕横流,反复声明是认错了人。是峻取出通缉令来给他瞧:“所载相貌,分明是汝。”马齐说人有相似,小人实实在在是冤枉的呀。是峻冷笑道:“既称冤枉,如何招供画押?”马齐哭道:“小人惧刑,不得不招耳。”
是峻说了:“吾本疑刘某乃假名耳,不意真名马齐……”马齐赶紧说不是啊,我一直呆在扶风武功,这才是初次踏足关中,什么大盗,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哪!是峻假装沉吟少顷,冷着脸缓缓说道:“如此说来,是错捕矣。然若即宽放汝等,赴洛申诉,吾恐不保其位……”马齐虽然胆小,其实倒也不傻,闻弦歌而知雅意,赶紧磕头:“若得宽放,足感县尊恩德,小人岂敢上告?”
是峻说好,反正你的供状还在我手里,要是敢把此事泄露出去,我就把这份你亲手画押的供状上呈刑部,看弄不死你小丫挺的!
下令把马齐暂且收监,第二个又提出陈纻来。陈兹免因为牙关甚严,不肯招供,倒是结结实实地受了不轻的刑,屁股都快给打烂了,十指还被拶得红肿。是峻见了,不禁皱眉,心说陆平真酷吏也,我跟他搭档可也得防着点儿……板着脸问:“汝何不招,乃至于此?”
陈纻趴在地上,梗着脖子:“吾本无罪,有何可招?”是峻把马齐的供状拿给他看:“汝党已招供矣,汝安可免?”陈纻冷笑道:“三木之下,何不可供?然纻非畏死之人也。”
是峻心说这家伙倒有些难弄……想了一想,又问:“闻汝等于食肆中讪谤朝廷,有诸?”陈纻说了:“朝政阙失,吾等士人岂不可议耶?何谓讪谤?”是峻倒是也挺好奇,说你究竟议论了些什么朝政呢?可敢当面对我陈述?
陈纻闻言,不禁有些犹豫——他自己说不怕死,未必是真话,只是不肯身背污名,无缘无故就死罢了。这真要他当面指斥县令的施政,万一把县令给说怒了,随便安个罪名处死自己,那还不简单吗?真要说吗?未免太过危险啦。
见他犹豫,是峻不禁冷笑:“既敢宣之于肆,乃不敢当面直陈耶?”你也就这点儿胆量吗?还装什么大义凛然的正人君子!陈纻受不得激,又一想,现在安自己身上的罪名就已经挺恐怖的啦,事已至此,且让我死也死得壮烈一些吧!于是略微组织一下语言,便将食肆中对马齐等人所语,敞开了分说一遍。
是峻冷着脸听他讲完,随即撇嘴而笑:“真无识之论也。”他的施政理念大多来自于是宏辅,自然早有对付反对者的完善说辞,当下条理清晰地逐一加以驳斥:
“汝云吾为厚其税赋,当知税赋为国家根基,若无税则国乃贫,国贫则必生乱,但不害民生,厚赋何过耶?”
可是税收多了,就一定会危害到百姓的生存吗?就一定会官逼民反吗?“国家税负,本有定额,吾非加赋,而能多征,孰谓不良?”商业若不繁荣,商税自然收得就少,商业若是繁荣,商税自然丰足,商贾按照朝廷的规定额度缴税,怎么会变穷呢?我三市合一,给了他们做生意更大的空间,从中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润,这本是公私两便之事啊。
再说朝廷增吏的问题——“今之吏较汉之吏,所增亦不过一二成耳,何得谓多?”中央分三台三省十二部,机构是增加了,但职权清晰,减少交叉,不但办事方便,而且真没增加什么人——“乃可免冗吏冗政之弊也。”至于地方上,虽然正牌公务员的数量增多了,但你以为原本那些编外人员就不吃朝廷钱粮?他们的俸禄大多由正职官吏拨给,说到了还是来自于国库啊。怎么可能改编外为编内,就把国家给吃穷了呢?
“至于乡贤耆老,固能为朝廷分忧,亦易生尾大不掉之弊。彼等既掌乡梓,则兼并乃不可免,土地兼并,国赋必缺,是真害民也。”从汉朝开始,历代都大力打压地方豪强,难道就全是错的吗?前代的贤守令,难道就全都是乐意跟豪强和平相处的吗?
“汝之不慧,一至于斯,即赴都应试,料必不中也!”是峻越说越气愤,干脆命人把陈纻拖将过来,强捏着他的手指在供状上按了手印。陈兹免始终绷着的心弦终于就此断裂,趴在地上,双眼紧盯着那份供状,放声大哭,心说我这就要完蛋啦,而且罹此重罪,估计就连家中寡母也将受到牵连,说不定同日押赴刑场正法!真是祸从口出,若有来生,可再不敢随意臧否朝政啦!
第十三章、曹魏五京
马齐受的伤最轻,陈纻受的伤最重,马钧则在两者之间。是峻收拾过了陈纻,第三个便提审马钧,那小年轻也不哭,也不闹,只是双眼发直,貌似给吓掉了魂儿似的。是峻问他三句,他结结巴巴地只能答上半句,而且越是害怕、紧张,这口条也越不顺畅,是子高很快便听烦了,干脆重新收监。
不出是峻和陆平所料,第二日中午,便有人自称是扶风小吏,跑来郑县询问,说我等护送应科举的近百名士人途经贵县,不意遗失了三个,贵县可能帮忙访查?是峻随口给含糊了过去,然后特意又隔一天,才把上好了伤药的陈纻等三人给送将回去。
对扶风官吏的口径,是说此三人遭逢冢岭山中大盗刘某,估计刘某给他们用了刑,要打听山外的消息,县中遣人探访,得讯后突入拯救,好不容易才给捞了出来。陈纻他们有画押供状捏在是峻手里,自然不敢说什么真话,对此也只得唯唯而已。
倒是因祸得福,本来以三人的身份,是没有上公车的资格的,只能跟在后面走,如今身上有伤,却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乘坐马车啦。
马齐、马钧打落门牙和血吞,只好咬着牙关咽了这口气。陈兹免却私下里恶狠狠地对同伴们说:“吾若得中,必不能与其干休也!”马齐说你算了吧,听闻县尊乃太尉是宏辅的从弟,靠山很硬,你这得做到多大的官儿才能得报此仇?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吧。陈纻冷笑道:“此仇不共戴天,安得不报?是贼佯为经首文魁,阴怀狡诈,不信乃无蹉跌!”正所谓“爱其人者,兼爱屋上之乌;憎其人者,恶其余胥”,陈纻本就不值是宏辅的政策,如今恨是峻入骨,干脆连他的靠山一并恨上了,思以报之。
扶风众人在郑县城外又歇了两日,再度启程东向,十数日后终于抵达都城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