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校对)第27部分在线阅读
你有什么理由杀我?你没有理由杀我啊!我又不是平民百姓,老子好歹是个士人,家中好歹还有人在青州和徐州做官……等等,老子怀里不还揣着曹德的书信哪嘛,我害的哪门子怕啊!
想到这里,胆气陡壮,就想要仰天大笑啊——可再一琢磨,刚才曹操已经笑过了,再来这招是东施效颦,恐怕弄巧成拙。于是他一梗脖子,干脆吟起诗来: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已无虑,化去不复悔。既设在昔心,良辰自可待!”
幸亏曹操说的是“绑了,推将出去”,而不是直接“推出去”,那两个卫兵再有经验,绑人总得花点儿时间啊,而且是勋又不是毫不挣扎,一边装出副大义凛然的面孔,一边吟着诗,一边是耸肩膀、扭脖子,尽量拖延时间。
他吟的这是陶渊明十三首《读〈山海经〉》诗中的一首,不过给篡改了两个字。原诗结尾是“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意思是说精卫和刑天过往的雄心壮志固然存在,但是他们所期盼的美好时光、他们的理想,却再也等不来啦。是勋给改成了“既设在昔心,良辰自可待”,意思就满拧,变成了:精卫和刑天过往的雄心壮志既然曾经存在过,那么他们所期盼的美好时光、他们的理想,就肯定有能够等到的一天!
陶诗原本挺悲壮的,结尾却有多少有点儿颓唐,正是隐士之诗,是勋在前一世就觉得这诗前六句真是强到爆表,但是最后两句给扯了后腿,自己不大喜欢,所以早就想改了。这一世自打下定了抄袭的决心,就开始有目的地回忆、整理和篡改陶潜等人的诗作,顺便就把这诗的结尾给换了——因应不同的形势,到时候自己用哪个结尾都成。
如今这形势,当然得用改过的结尾啦。他的意思也很明确:老子自有崇高的理想,你这路货色根本理解不了,为了这个理想,老子压根儿就不怕死,反正理想总有达成的一天。哎呀,是勋突然想到,这首诗经过自己这么一篡改,竟然变得很红色,很主旋律啊。
他这诗要是在刘备面前吟,那大老粗肯定听不懂;要是在孔融面前吟,其实也含糊,因为孔融的诗路不对;可是在曹操面前吟,他知道曹操你肯定懂的——这诗就跟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简直是同一种FEEL,太合拍了有没有?
果然曹操听他开始吟诗,表情就变了,那真是凝神细品啊,就比刚才演戏的时候更加认真,更加投入。等到诗歌吟完,卫兵们的绳结也打得了,就把是勋揪得站了起来,要往外推搡。曹操还没说话,戏贤先站起身来一拦:“主公且慢。”
是勋心说你这演技就要差得太多了,这都多久啦,捆都捆上了才“且慢”,傻瓜才信你们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哪。当下反而不理戏贤,大步朝外就迈,嘴里还说:“曹公自知命不久矣,无计可脱,故要是某陪葬,如此是某便先行一步了。”老子在地下等着你来啊,你可别失约。
“是先生留步!”曹操一看戏要演砸,只好开口招唤。他亲自从座位上跑下来,斥退了两名卫兵,就把是勋的肩膀给扳住了。是勋抖抖肩膀,没能抖动——我靠这曹操武力值果然挺高啊,双臂说不上千斤之力,把我按住了动弹不得,那还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
“是操鲁莽了,得罪了是先生,还请先生大量宽宥。”曹操一边说着,一边帮是勋解开了绑绳。是勋还想多拿会儿架子,却不料曹操突然推金山、倒玉柱,直接就跪了下去,朝是勋还磕了一个响头。是勋这下子傻了,没有办法,只好也跪下去还礼:“曹公何必如此,请起,快请起。”
两个人互相扶着胳膊,一起站起身来。曹操就扯着是勋上坐,是勋还想推托,可是实在比不过曹操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就只好跟他一起来到主位上,侧着身子并排坐下。
曹操紧紧捏着是勋的手,好象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又跑出去等着砍头似的,连声致歉:“操久闻是先生之名,但恐有诈,故相试耳。请是先生不要往心里去。”是勋心说果然你跟任峻君臣相得啊,这说辞都一样一样的嘛。老子都把国际形势跟你分析得那么透彻了,是不是假装的,你丫还听不出来?别扯淡了!
他算是想明白了,曹操果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来意(虽然只是一半儿来意),所以想给自己来个下马威,只要自己一告饶,那就再别想保住管亥的脑袋啦。可是如今胜负易势,曹操跟那儿碎碎嘴的求原谅,戏贤也在旁边帮腔,自己的气势就全面压倒——好,那老子就趁胜追击,今天非要保下管亥的性命来不可!
耳听得曹操问:“操孤陋寡闻,不知是先生适才所吟,是哪位大贤的诗作?”是勋假装露出谦虚的神色:“不敢,拙作难入曹公法眼。”“啊呀,”曹操一惊一乍地就叫了起来:“不想是先生腹内尚有如此锦绣!是操无目,得罪了先生,先生定要原谅于操。”把腰一挺,貌似又打算跪着赔礼。是勋心说你还没完了,趁着油还热乎的,咱们还是赶紧的下主料,做好这一锅大菜吧。
既然自己在气势上占了上风,他也就不拐弯抹脚了,直指问题的核心:“曹公何以不肯宽放管亥呢?”
曹操咧了咧嘴,没有回答,倒是戏贤接上了话茬儿:“那管亥率百万黄巾,纵横青、兖,威望素著。倘或宽放,有如纵虎归山,他日揭竿再起,又将如何?请是先生三思。”
是勋心说我早三思过了,我都思了一整个晚上了。他也不理戏贤,继续问曹操:“曹公可知,黄巾因何而起?”
曹操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都是朝廷不修德政,地方豪强兼并土地,以致于百姓失其田土,父母妻子冻馁于路,那张角兄弟趁机以左道惑之,这才干冒王法,铤而走险。”
是勋鼓掌喝彩:“果然不愧是曹公。是某听闻曹公昔在济南,堕毁淫祠,禁惩豪强,奖励耕织,安抚百姓,是以才敢大胆来为管亥求情。若他人道来,只会说张角妖言惑众,而不知黄巾的源头,便在百姓失田。曹公试想,倘若真能使百万黄巾尽化耕农,得其田土而作,则管亥如何得众?即便再生反心,亦不过一匹夫耳,一游徼即可缚之。而倘若百姓终不得耕且不得食,百万之中,难道便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管亥吗?”
曹操一只手还握着是勋的手,另一只手轻捋胡须,沉吟不语。是勋研究不透他的表情,只好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是某前此在都昌城下,如何能够说动管亥?无非责以大义,并尽言妇孺随其奔蹿之苦而已。管亥曾言,为的是田宅为豪强所夺,不得不铤而走险,若得天下太平,必归于陇亩,耕作得食。今日曹公倘肯宽赦管亥,则是某愿意前往,说动百万黄巾弃械而降。不但战事可终,而且兖州得安,曹公一日之间,可得户口三十万、胜兵二十万,以之耕作,来年自然粮秣充足,更何惧袁氏兄弟等辈呢?”
戏贤又再接口:“百万黄巾,虽然曾是安分农人,终究信奉张角的邪教,流蹿已久,如今纵之使去,倘若管亥等渠魁居间联络,恐怕余烬再起,如之奈何?”
是勋心说你这话接得好,当下重新端起架子:“是某本有一计,可使兖州危而复安,黄巾散去难聚,奈何曹公疑忌,便不敢再芹献于前了。”
第二十七章、遂乡认亲
是勋再次端起架子,其实是因为瞧不明白曹操的表情,所以打算把灶火烧得更旺一点儿,他才好继续炒菜。果然曹操当下又要磕头,是勋赶紧拦住,这才把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
“戏先生的忧虑不为无因,百万黄巾,三十万户口,此刻料已断粮,正当冬季,无以求食,即便分给他们荒地耕作,也缺乏农具,缺乏种籽,连过冬的粮食都找不到,很容易再次起而造反……”
曹操不再慎着了,连连点头:“如何处置?”是勋答道:“孝武皇帝元狩四年,曾下屯田之令,曹公还记得吗?”曹操闻言恍然:“先生的意思是说,可以令百万黄巾集合起来屯田,以资军用?”
是勋微微一笑:“孝武皇帝行的是军屯,如今可以民屯、军屯并举。拣选黄巾之中可用之丁,使之军屯,忙时耕作,闲时训练,期以一年,即可得十万精兵,且粮秣不虞匮乏。再使余者民屯,官家贷以种籽、农具,甚至是耕牛,所获留其口粮与次年种籽即可,五成以上产出皆可入官。如此则有三益:其一得兵,其二得粮,其三,以军伍部勒,集中垦荒,派人督促、监视,也可使他们再难啸聚为盗。如此三年五载,即可化民屯为正常民户,那时候兖州户口繁茂、田地丰沃,岂不是曹公芟夷群雄、重安天下的良好基础吗?”
曹操得以称雄北中国,其实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屯田。但是屯田不是一开始就搞的,原本的历史上,在收降了百万黄巾以后,他就留下十万青州兵,剩下的黄巾余党都赶回家种地去了,但是正因为缺乏农具和种子,所以一开始收成并不怎么好。后来他伐徐州、攻吕布,就都是打打停停,为什么,因为粮食不够吃了。直到四年以后,枣祗才献上了屯田之策,于是派他和任峻负责此事,各地亦设置农官,军屯和民屯并举,第一年就得了个大丰收,一口气把袁术赶出豫州,赶到淮南去了。
如今是勋提前端出了屯田之策,曹操和戏贤对视一眼,目光中不禁都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喜。曹操抓着是勋的手连连摇动:“先生果然是大才啊!但是操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先生。”
“曹公不必如此,直呼是某之名便可,”是勋心说我这条计策里还有一个大漏洞,直接可以引出第二个论题,就不知道你瞧得出来瞧不出来,“若有疑问,尽可明言。”
曹操不叫是勋的大名——那太不礼貌了——而是称呼他的字“宏辅”,他说:“宏辅啊,卿计虽佳,奈何此刻我军资亦不充足,哪里来的余粮、农具,甚至耕牛,来组织屯田呢?”
宾果,恭喜你答对了!
曹操为什么要等到收降百万黄巾的四年以后才开始屯田呢?是因为在此之前没人能想到这条妙计吗?有可能,因为袁氏兄弟和其他各路诸侯,就都没有想到,所以当曹操已经收获了屯田头两年的丰硕成果的时候,袁绍的军队在河北摘桑葚,袁术的军队在淮南捞蛤蛎,全都饿得嗷嗷待哺。但是还有一个很大的因素,就是曹操这时候提出来的,屯田得有前期投入啊,没有本钱可就啥都搞不起来啦。
曹操不仅仅是收降了青州黄巾,数年后,他还收降了大批的汝南黄巾。汝南的黄巾贼没有青州黄巾闹得凶,所以此前遭到的打击也很有限,他们不光是到处流蹿、抢劫而已,还走哪儿就种地种到哪儿,所以保留了很多的农具,畜养了不少的牲畜。曹操就是靠着夺取汝南黄巾的大批耕牛,这才开始了屯田的第一步。
现在青州黄巾手里可没有耕牛,就算曾经有过,估计这会儿也全都被迫宰掉祭了五脏庙了,加上曹操这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他可要怎么搞屯田呢?
当下是勋微微地一笑,拍拍胸脯:“只要曹公答允一事,耕牛、种籽,都包在是某身上。”
“哦~~”曹操这一声拖得老长,还拐了两个弯,足见他又惊又喜的心情。才听到屯田之策,想到自己没有本钱,他心里还在打鼓来着,心说这位是宏辅先生主意是不错,可惜不切合现在的实际情况,总不能凭空变出启动物资来吧?且待我问上一问,要是就这么把他给问住了,咱的气势就又涨了,不用再被他一直牵着鼻子走。可是没想到,是勋竟然拍胸脯说一切都没问题,只要自己答应一个条件就得,什么条件啊?是要拿钱去买么?那可得先找到老爹,他那儿还有不少金银呢,就不知道肯不肯放手……不过,哪儿有足够的耕牛和种秄,并且肯卖给自己呢?赶紧探问:“不知宏辅所言,是哪一桩条件?”
是勋顺理成章地转入下一个论题——啊啊,还是这段时间爽啊,气势既然压人一头,言辞也就如同水之就下,滔滔不绝,仿佛就跟诸葛亮全篇的《隆中对》似的,不知道后人会不会把我这套言辞凝缩以后,也给编一段什么《遂乡对》或者《帐中策》出来?
于是他说:“是某有一位长辈,昔日曾经得罪过曹公,今欲诚心归附。只要曹公不计前嫌,一言宽赦,便如昔日高祖之封雍齿,人心可附,耕牛、种籽,亦可随之而得。”
曹操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问他:“不知是哪一位?”心说我仇人是不少,可是有足够能量的,还真想不出来,这小伙儿说的是谁。
是勋这才翻开底牌:“是某此前才刚说定一门亲事,新妇尚未过门,乃是沛国谯县曹氏之女,现在徐州。”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曹操听了,当即就把脸给沉了下来。是勋一瞧不对啊,真有那么大仇吗?我铺垫了那么多,你竟然还不肯松口?正想再劝,就见曹操突然间变了脸,小眼睛一眯,稀胡子一翘,满脸都堆下笑来:“啊呀原来都是一家人啊,我刚才竟然差点儿把自己的妹夫推出去斩了,你瞧这话说的……对不起啊,妹夫,不知者不罪啊。”
是勋心里一个“咯噔”,心说你又提要斩我的事儿干嘛?这是在警告我,还是在威胁我啊?不过还好,瞧这样子,他打算松口了——果然是奸雄,变脸就跟翻书似的。
曹操接着就追问:“难道仲恢、叔元二位叔父那里,粮草物资都很充足吗?他们愿意资助我吗?”
是勋心说真快真快,这会儿功夫就连“叔父”都叫出口来了。他轻轻摇头:“他们虽在徐州广有田产家宅,对于曹公来说,却也是杯水车薪。”曹操迷糊了:“那宏辅你的意思是……”
是勋答道:“我是家本为北海土著,因避战乱而迁徐州,家兄才娶了麋子仲之妹为妻,小妹亦嫁于陈元龙为继室,如今是某再与曹氏联姻……”他果然就注意到,曹操跟戏贤又再对望一眼,曹操还好,戏贤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于是他继续说道:“如今徐州军已占了华、费和任城,难以遽退,曹公可遣一介使前往郯城,去责问陶恭祖。陶使君必以为防黄巾、暂借城守为对,到那时候,曹公便可提出条件,使其提供农具、种秄、耕牛——今岁徐州大熟,府库正自充盈,料想不会拒绝。”
这下曹操算彻底明白了,感情你们四家已经联起手来,基本上掌控住了徐州的政局,所以只要我伸出橄榄枝来,顺便提点儿条件,你们就愿意说服陶谦离开公孙瓒的阵营,甚至也不转入袁绍阵营,却跟我结成盟邦。啊呀这个是宏辅还真不简单啊,这是一环套一环,那么大的利益,让我根本就无从拒绝嘛。他肚子里还有什么东西,我得再试着掏摸掏摸看——
“徐州既然大熟,那我何不直接动兵去要呢?”
是勋早料到他会这么试探了,干脆把最后一张底牌也掀了起来:“臧霸在华、费,曹豹在任城,遏其险阻,曹公以疲乏之军,残余的粮秣,可保必克吗?陶恭祖垂垂老矣,时日无多,曹公又何必心急呢?”
曹操明白了,心说你们有这心思就好。他再问:“诚如宏辅所言,兖州四战之地,若不能自强,必为外人所破。倘若不能进取徐州,待来年兵精粮足,曹某又将何往?”
这问题在是勋的计划之外,可是也难不倒他,终究他对此刻天下大势的掌握要超过一般的士人:“河北不可争锋,曹公可南取豫州,并进讨袁术。若占兖、豫,又有徐州保障侧背,即可兵进河南,恢复故都,那时候号令天下,即便袁冀州也不敢正面与公相抗了。”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漂亮话而已,事实上曹操在占有了兖、豫、徐、司以后,马上就要面对同样拥有冀、青、幽、并四州之地的袁绍,对方还是比你地盘大,比你兵马多。但那是后话,后话不可说全——一则有些事情现在说出来太象预言家,象妖人,二来有些事情随着自己的小蝴蝶翅膀还有可能翻盘。
话也就到这儿了,再说下去天都要黑了,到时候来不及去招降青州黄巾,管亥又得生饿一宿——他能不能熬过这一宿的暂且不论,夜长梦多,谁知道晚上会不会有哪个叛徒去刺杀了他,或者他自己想不开了瞅个没人的机会再要自刎?
所以是勋赶紧就往怀里去掏:“还有两封书信,要进呈曹公……”
第二十八章、无礼冒犯
就仿佛演义上庞统要先蛰伏在耒阳县,等张飞来巡视才展示才学,然后将出鲁肃和诸葛亮的荐书来,是勋这回见到已经把曹操基本说服了,赦免管亥和徐、兖合纵的两个论题全都得以通过,这才把曹德的家书,还有陶谦的公文全都掏了出来。
陶谦的公文很简单,也就是假模假式地慨叹一下天子蒙难、汉世衰颓,然后恭祝曹操入主兖州,最后鼓励他要勤劳王事,安靖地方。曹操当兖州刺史不是朝廷任命的,而是地方上推举的,推举完了找俩名士、官僚给“表”了一“表”,别说这表章朝廷会不会通过了,就连能否安全送达长安,大家伙儿全不当一回事儿。所以陶谦这些废话,其实是表示自己承认曹操兖州之主的地位,并且暗示咱们可以再加强一下往来。
至于从前因为分属不同的阵营而产生的种种龃龉,甚至在边境上有过的冲突,也包括这回曹豹、臧霸侵占兖州的土地,那是压根儿提都没提。
曹德的信更简单,光说是勋既是咱家亲戚,这人又很有本事,值得信托,希望老哥你不要怠慢了人家。
这一来曹操的态度更加热情了。是勋趁热打铁,说不妨我这就前去劝说管亥投降,你派人做好收缴武器和安排屯田的事宜,同时再派兵去蛇丘境内把你爹你兄弟你侄子都接过来吧。时间不等人,要做大事就得争分夺秒啊!
于是当天下午,是勋就跑了一趟黄巾大营,直截了当地跟管亥说,曹操已经答应赦免你了,当然也赦免了原本在处决名单上的其他几名黄巾首领,你们这就放下武器,赶紧投降吧,晚上一刻,恐怕就要多饿死几个人。管亥召集部将们商议,大家都把手一摊:“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咱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还有人不放心,就问是勋:“曹操真的打算饶过咱们?他不是想把咱们诓骗出去,然后设下埋伏,一鼓成擒吧?”是勋撇嘴笑笑:“你们现在就是笼中之鸟、釜底游鱼,他只要再围上几天,你们全都得饿死,还用设埋伏坑陷你们吗?”
管亥点点头:“我相信是先生不会害咱们,但是……曹操还有别的条件没有?”是勋就说了,曹操不会立刻放你们回去,恢复普通农民的身份,他得先把你们圈起来屯几年田。大致说明了一下屯田的规则,管亥说也就相当于给曹家为奴,先种几年地呗,只要他肯给农具、种秄,这活儿咱们接了——你别看老子打仗不灵光,种地可是把好手。
是勋暗暗撇嘴,心说就这年月的技术、经验,哪怕你吹牛说是种地的状元,那又能有多大能耐了?你一亩地能打出五百斤粮食来吗?得意个屁啊!
于是当天黄昏时分,青州黄巾就分成百人百人的一个个小队,开始按照指定路线往曹营行去。曹营旁架起了大锅,熬着薄薄的稀粥,给这帮饿殍吊命——得用兵器换粥喝。等到天黑,收降行动就暂且停止了——谁知道会不会有那贼心不死的家伙趁机会去偷袭曹营啊?
是勋陪着管亥殿后,在黄巾大营里多呆了一宿。这一宿当然不至于再饿死什么人,一则身体最弱的那些已经赶在天黑前送出去了,另方面百万人的大营,覆盖面极广,光挖草根也能再挖个一两天。管亥就用草根熬了锅黑乎乎的汤,还端了一碗递给是勋。
是勋的肚子“咕噜噜”的叫啊,他这一整天除了在曹营门口啃过几口干粮以外,就再没吃过什么东西了,所以很自然地接过了碗,仰头就是一大口——我靠,好难喝!他差点就没吐出来。想起来自己十三岁之前,呆在穷沟里,那也是整年喝这玩意儿啊,怎么如今养尊处优了,竟然就不习惯了呢?就算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不也照样捏着鼻子还能灌进“珍珠翡翠白玉汤”去吗?
对了,捏鼻子——是勋一咬牙,一捏鼻子,就把整碗草根汤都灌下喉咙里去了,权当喝中药了吧。管亥一直望着他,完了问:“还要吗?”是勋忙不迭地摇头,把碗递回去:“不用不用,我已经饱了。”
“你还真能喝得下去,”管亥脸上的褶子竟然舒展了开来,“你这个士人先生,真的跟其他人不大一样啊。你说你费劲巴拉的,非要救下我的性命做啥?我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啦。”
自己怎么跟其他士人不大一样呢?是勋默默地问着自己。他是从两千年以后穿越而来的,心里面基本上就没有这个时代士大夫普遍的“君子”、“小人”的区隔,不觉得管亥这些泥腿子跟曹操之类地主老爷在人格上有什么高下之分。况且初来此世的时候,自己也是个泥腿子啊。
在理智上,是勋明白这个时代泥腿子不可能翻身,农民革命毫无胜利的希望,自己要想踏实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就必须要想办法混进地主圈子里去——要不然他也不会冒名顶替、李代桃僵到营陵去啦;但是从感情上,他虽然不至于象很多文学作品当中高大全的主人公那样,见到流民就哀叹阶级剥削、阶级压迫的不公,上了战场就唤起拯救国家民族的历史使命,但对于管亥这些有过几面之缘的人,不管他是农民也好,是地主也罢,终究不愿意看到他们无辜就戮——当然,管亥是不是无辜,那还得打上个问号。
唉,自己终究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做不成什么大事业,真是有愧于“穿越人士”的头衔啊。
这时候,是勋是跟管亥并排坐在那顶破洞漏风的大帐外面——他们是真正的“坐”,而非跪坐,岔开两条腿,屁股贴着地面——望着几乎漆黑一片,只有寥落几点火光的营地。是勋越想就越觉得心境悲凉,而自身可悯。于是他把身子朝后一仰,双手支撑着地面,仰望无垠的星空,淡淡地回答管亥的问题:“我要是说因为你治好了我的哑病,所以一次再一次地报恩,你信吗?”
管亥转回头去,目光散乱,也不知道在望向哪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随口道:“你说是就是吧。你救了我的命,还救了大家伙儿的命,你说啥就是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