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校对)第217部分在线阅读
是勋淡淡一笑:“伯父于吾有大恩也,吾岂会怪之?”
嘴上虽然这么说,却终究难以释怀。经此一番波折,要说他对是仪老头儿毫无怨怼、不生隔阂,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也没想就此更进一步,去对付那老头,甚至去对付是家。反正已经敲打过了,那就这样吧——只是若要他与是仪的关系恢复到过往,无异痴人说梦。相见争如不见,从此能躲就躲吧。
等到朝廷任命他为光禄勋的诏书到来,是勋便整理行装,打算离开幽州,返回许都去。关靖、诸葛兄弟、郭淮、是峻等都是他的弟子、宾客,受征召而入府,暂理幽州事务,如今一任官员一批僚属,当然不可能留下啦,也全都得带着走。正如是勋所担忧的,他此后就要正经回朝坐衙,光禄勋中皆正牌朝官也,没几个可以安插僚属的位子,这票人难免暂时的投闲置散,需要给他们找个新的发展方向才成。关靖不用理了,这人本就没有了为宦之心,其余几个,是勋找过来一打问,众口一辞,想要外放去做县令长——终究这是最正经的起家官途啦。
此外郭淮还提出,直接把自己放至军中,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是勋尽皆首肯:“吾当上奏曹公,料无不允也。”
可是他并没有着急启程——眼瞅着这就快年底了,一般情况下总得过了年假,才好赴任啊。况且,他还传信去草原,希望此次返京可以带上是魏,一并去觐见天子。小家伙老放在外面,他多少有点儿不大放心,本欲以恩义相结,若长年不得见面,则恩义何在?再一则,携拓拔部少主正式谒见天子,也可以使朝廷对鲜卑问题更加重视起来。
十数日后,是魏携带着奉献给天子的礼物,匆匆来至广阳与是勋相会。见了面一瞧,嚯,小家伙已经长得比自己都快高上一头了,威武雄壮,毕生所见也就吕布吕奉先堪可比拟,就连太史子义和诸曹、夏侯全都不成。他是建安六年正月在朔州收的是魏,一晃眼五年过去了,是魏是高阙年已二十,不但彻底长成,就连胡子都留起来啦。
是魏见到是勋,当即大礼参拜:“孩儿拜见父亲大人。”是勋赶紧双手搀扶,然后上下打量,微笑道:“吾儿真猛士也!”想要习惯性地拍拍是魏的肩膀,可是觉得这小个子拍高个儿肩膀显得太过诡异,只索作罢。
再朝是魏身后一瞧,那自称汉室宗亲的刘晓也拜伏在地。是勋免不得又去搀扶刘晓,然后问他:“卿辅佐吾儿,颇得力否?何以教之也?”刘晓回答说:“《春秋左氏》、《史记》、《汉书》、《东观汉记》,公子均已能诵也。”
是勋不禁眉毛微微一挑,心说谁让你教他史书来着?固然,跟胡人讲儒家的大道理,他们未必听得进去,而就算听进去了,也仍然改不了性子,但光讲中国的史书,里面可全都是些纵横之策呀,会不会越教就越桀骜难驯?
当然现在不是考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转回头来,牵着是魏的手,扯着跟自己一同坐,然后详细询问草原情况。是魏说如今拓拔部在汉朝的支持下,已经吞并和收服了周边十多个鲜卑、匈奴、乌丸部落,从幽州的代郡,直到朔州的云中,全都是拓拔部的牧场。西部大人蒲头曾经挥师来攻,被诘汾、是魏父子给打退了,北方的步度根、东北方的柯比能倒没敢轻举妄动,遣使约和,步度根还建议与拓拔部联兵攻打蒲头,平分他的土地。
是勋就问啦,你们父子是怎么考量的?又是怎么应答的?是魏回禀道:“儿部虽渐强也,然亦不如步度根,若与相合,灭蒲头后,彼必获大利也,强者愈强,儿部乃危。故此虚与委蛇,只道卒伍疲乏,暂不堪战,约以后日。”我们表面上应允了步度根的请求,但是跟他拖时间,等拖到自身跟他一般强大以后,再联合出兵西进不迟。
是勋连连点头,说你们应对得法,那我就放心了。于是翌日便即启程,带着弟子、宾客,以及是魏、刘晓等人,先乘船前往登州,然后再经陆路返回许都。
其实时间还很充裕,他完全可以直接走陆路的,只是如此一来,在通过青州境内的时候,受礼法约束,就免不了必须绕路返回老家营陵,去拜祭一番氏伊的新墓。装模作样地给氏伊上柱香、磕几个头,是勋倒不在乎,然而他短时间内实在不想再见到是仪了,干脆——我打登州走,你就不能怪我不回老家啦。
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或许只能通过时间才能逐渐消除,是勋是如此,是仪亦同然也。是勋和是峻都不知道,是仪在返回营陵,葬下氏伊以后,越想越是气闷,忍不住就写信给身在徐州的三子是宽,将此事大略说明了一番。主要是仪认为此等大事,儿子不知情不大合适,但老大是著既无能,嘴上又没把门的,还是不知道为好。其下便是老三是宽是叔勉,颇有智计,是仪提醒他要注意是勋,勿使此子异日害我是家也。
是仪为大宗,氏伊、是勋这支为小宗,然而大小宗也并非一成不变的,是勋的势力日强,很可能异日篡夺了大宗的地位。原本是仪觉得,若能使自家子孙永享福禄,就算把大宗的地位让给是勋亦无不可啊——总比他脱离出去自立门户,从此不管大宗的死活要强。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了此是勋为假,身上并无氏(是)家血脉,他却断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了。
因而关照是宽,说你得防着点这事儿。你大哥是个没本事兼没主意的,老四也不靠谱,幺儿貌似跟是勋彻底的一条心了,将来卫护大宗之责,就全要落在你的肩膀上啦。
写完信,遣心腹家人送往海州。是宽听说老爹来信,急忙恭敬地接过,先洗手,再展开,才读了几句,就不禁面色大变。是叔勉心说老爹真是昏了头了,这种事儿自己咽了就好,干嘛一定要告诉我?!我就算跟是勋再怎么不对付,终究还是兄弟啊,不知道此事,便如同是峻一般,兄弟仍有得做,既知道了此事……此事再无可善了之理!
当即就将书信搁火上烧了。送信的家人还奇怪哪,三公子这是啥意思?就听是宽吩咐他:“汝归营陵,可对父亲说,吾一时不慎,未及拆封,便误烧了书信也。”家人说我可不敢对老爷撒谎。是宽双眉一挑:“吾何曾命汝诓言?但直陈所见,并直陈吾教汝之言可也!”你就跟老头子说,我是看完了信再烧的,但同时也得告诉他,我教给你说哪些话。
家人一头雾水,只得告辞返回营陵。是叔勉终夜难眠,第二天一早便前往麋府上拜望,对大舅子麋竺说,他想要前往许都中央就职,请麋氏帮忙找找关系和渠道。麋竺闻言吃了一惊,忙问:“叔勉欲弃我耶?”
自从当年跟曹宏兄弟斗法失败,麋子仲就觉得自己前途一片灰暗,只好听从是宽的建言,牢牢保住陶氏兄弟的大腿,才算勉强维持住了权势,没有太大的衰退。但其后曹氏兄弟虽被曹操陆续召走,陶氏可也呆了没多少年就跑许都做寓公去了,并且曹操分徐州为海、徐二州,新刺史上任,对麋氏这种地头蛇是敬而远之啊。是宽倒因为自身的才干为新刺史看中,得任海州别驾,麋竺反出其下——所以这年头,倒过来了,反倒是麋氏得抱是宽的大腿。
所以是宽一说我要走,麋竺当场就急了,说兄弟你想要抛弃我吗?
是宽说舅子你也没有远志,就想一辈子窝在老家当土财主,我要始终留在海州,又能帮你多少呢?“若得为朝官,你我姻戚乃可俱荣也。”麋竺想一想也是道理,就说你族弟是勋不是曹操的心腹吗?你大可以走他的门路赴京啊。是宽摇摇头:“吾与其不睦,子仲素知也,况……实不愿与之为伍……”
第十二章、乃可掳去
是勋、是魏等一路南下,前赴许都。既然进了汉地,是魏就想换穿汉家衣冠,是勋说先不必,你就穿着胡服入都去觐见天子,天子必有赐服,到时候再把天子所赐穿戴起来,乃更见归附之诚心也。是魏一听挺有道理,也便应允了——不过自从是勋给他行了冠礼以后,是魏虽然日常胡服,却始终没有髠发,而是跟汉人似的顶结发髻。
是勋趁机引诱他在拓拔部内搞服装、礼仪改革,一从汉俗。是魏说儿子本来也打算这么干来着,但一来我爹反对——终究他才是正牌的酋长啊,我拧不过他——二来么:“儿等日夕纵马,射猎、放牧,汉服宽大,多有不便。”
是勋说汉服也不是全都宽大的,想当初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就把很多胡服的要素引入中原,此后汉朝建立,所谓的“汉服”,种类很多,就也有便于骑马驰骋的。我没要求你一定要上衣下裳、深裾广袖,甚至还带蔽膝啊——他心说那套玩意儿我自己都穿不惯——我要求的汉家服饰只有三点:
一,结髻而冠,不髠发,亦不辫发;二,衣襟右祍;三,贵人着汉饰、佩玉。
是魏大喜,说要就这点儿要求,我爹必能应允——他在是勋面前提起自己正牌的老爹诘汾,乃称“我父”,称呼是勋是“父亲大人”,或者汉家俗谓的“阿爷”,以作区分。
不日即返许都,是勋也没通知亲朋、同僚来迎,静悄悄地先进了城外的自家庄院,与管氏父女和儿子是复相会。是复小家伙也已经十一岁啦,可是瞧上去似乎有点儿木讷,是勋叫他给是魏磕头,称之为兄,管巳见了,神情就有些不大乐意。好在是魏小伙儿挺机灵,赶紧也跪下来,跟是复平礼相见,管巳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是复多年不见老爹,多少有些生疏,倒是一直缠着是魏,要他给讲草原上的事情。是勋跟管巳久别重逢,倒正好将二子遣开,方便说一些悄悄话,当晚再做一些悄悄事。
且说翌日起身,正在吃早饭呢,突然门上来报:“秦先生求见。”是勋赶紧叫请进来,见了面即上前牵着手问:“宜禄伤可大好否?”
想当日在鄮县港口一番恶战,秦谊秦宜禄被留赞一刀劈在胸口上,直接去了半条命,是勋都在考虑该怎么安置他的孤儿寡妇了。好在及时裹创,运回广陵寻医疗治,这才把秦宜禄从鬼门关上给扯了回来。是勋心中不免吐槽,说老曹这是你没福气啊……阿稣你也没福气,当不成曹操的干儿子了……
但是秦宜禄伤势过重,是勋退兵的时候他不便跟从,于是就暂且留在广陵,等伤养好了,直接返回许都自家。至于那位留赞留正明,是勋虽然费尽心机收了他,可是想到这江浙蛮子跟自己回了幽州也无事可做啊,干脆写一封荐书给陈登,使为门客——待遇肯定得比在会稽的时候强才成。
是勋不大瞧得起秦宜禄,可是终究主从多年,这没有热情也多少产生点儿感情了,见对方精神旺健,行动自如,心中也自欢喜,扯着手就问,你伤大好了没有?秦宜禄说我伤势早就好了,劳烦主公牵挂,随即话锋一转:“主母使吾来问主公,既已归许,何不入城?”
是勋听到这话,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这回来了不先去见大老婆,倒跟小妾这儿留宿,非礼也,也难怪曹淼不乐意啦。可是等真的进了城,诸事缠身,再想出城看管巳和是复就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了,所以他才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村儿……就想瞒过曹淼来着。这谁啊?是谁把消息给泄漏出去的?!
转念再一想,曹淼在管氏的庄院里暗布眼线、棋子,那也是情理中事吧——这只是宅斗的最常见桥段,没有见天撕逼,你就得意去吧。当下只得轻咳一声:“呃,这个……误宿也,不得不暂息庄中耳。”你说啥,绕了远路了?我在许都城外就不准迷路吗?你管那么多!
本来想在庄中多跟管巳盘桓几天的,既然曹淼遣了秦宜禄来问,那没有办法,只好打点行装,今天就进许都城去。可是是复扯着是魏不肯撒手,是勋笑着解释说:“汝兄要觐见天子,且待见过,再出城相伴于汝,可好?”是复小脸儿一扬:“儿亦要见天子!”
是勋差点儿脱口而出:“你见那玩意儿干嘛?”好在及时给咽了,摸摸是复的小脑袋:“儿尚幼也,待及冠且学业有成,必能得见天子。”以是勋的地位、资历,是复只要一成年,必能蒙荫为郎,还怕见不着天子吗?只是到时候见的是哪位天子,那就不好说啦……
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之所以到死都没有篡位称帝,一是狠不下心、抹不开面子,还想继续披着汉臣的旧皮,二是大势未足。倘若大势已足,你瞧他会不会对汉献帝下手?在大势面前,个人的意愿算个屁啊。而就是勋的努力方向而论,汉朝反正是完蛋定了的,新王朝与其晚建,还不如早建。当然啦,他必须躲在幕后,空出前台,且让董昭他们去表演。
一行人就此离开庄院,午前进入了许都城。此时的许昌,作为帝都已有整整十年了,城池经过多次翻修、扩建,规制虽仍略逊色于故都雒阳,却与邺、长安等名城大邑不相上下。进得城来,但见街道规整,房屋鳞次栉比,人口繁盛,摩肩接踵,真是热闹得无以复加。
在曹操俭朴习惯的引领下,在无数马屁精群起仿效下,一改桓、灵时代的奢靡之风,官员们往往以穿蔽衣、乘柴车、满面烟尘为荣,但这儿终究是国家首都,得讲究朝廷脸面,衣服可以旧,却必须整洁。加上平民百姓才不管你那么多,在礼制允许的范围内,但凡有几个富裕钱,谁都会想吃得好一点儿,穿得光鲜一点儿。所以是魏满眼都是绫罗绸缎、奇珍宝玩,五光十色的,晃得他都眼晕。
“汉之富也,竟一至若是!”草原上来的小胡人以前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啊,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是勋微微一笑,即问是魏:“儿颇爱否?”是魏说我当然喜欢啦,我只恨没有托生在汉家,不能常见这般盛景。是勋说你喜欢就好,你若是想要啊——挥鞭一指:“乃可兴师犯汉,皆掳去也!”可以领兵来抢啊,抢回去就都是你的啦。
是魏闻言大吃一惊,赶紧躬身辩解:“父亲大人毋得戏言,儿绝无此般恶念妄心,天日可鉴!”同时还免不了偷偷抬眼去观察是勋脸上的表情。
是勋轻轻摇头,说你不必发誓,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也不是要试探你,而是想跟你讲讲这其中的道理——“汉之富也,乃长年耕种积聚所得。汝草原人不识耕种,欲得汉物,一则互市,二则掳掠。然互市乃可久长,掳掠只得一时之欲也。汉地若被兵,则百姓离散、田地荒芜,何以长久资供?汝等不识耕织,即得汉地,亦不过放牧牛羊也,则与此前何异?”
抢东西就是一时爽快,在破坏了原本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前提下,想要长久富裕,那是做梦。你们草原人要想也象汉人这般富裕,那就好好地放牧牛羊,用产品来跟汉人交换,如此才得长久。
“汉人亦有匠也,不识耕织,然可以器易粮、易帛,食用不逊农人,若使其据田,必饿死矣。乃知天生种类,各有所长,以其长而易其短,乃得滋繁,用其短必毙,恃其力必亡也!”
是魏躬身受教,旁边的诸葛亮也直点头:“先生所言,天下之至论也,使人人得而遵行之,则安有战乱?”是勋瞟了他一眼,心说孔明你也别太过天真,道理归道理,道理抵不过贪欲的例子,古往今来难道还少吗?
很快便抵达自宅,曹淼一手抱、一手牵,领着两个闺女儿,偕同仆伇、宾客等,早就出了大门来迎候。是勋望着这一大家子,既感自豪,又难免觉得肩膀上沉掂掂的。
相互见礼已毕,众人簇拥着是勋入内。才进大门,是勋直接就从老婆怀里把小女儿是云给抢过来了。是云乃是勋出镇幽州以后才降生的,他此前还从来没有见过,所以才如此急不可奈——适才在门外,众目睽睽之下,这年月的士人总要装一副情感不露于外、礼仪发乎于中的迂腐之态来,不好太过急切,这不是终于进门了嘛,就不用再戴假面具啦。
是云虚岁已经四岁了,可是抱在怀中觉得甚轻,再瞧形貌,显得格外娇小。是勋就有点儿不明白啦,一般情况下头胎才容易营养不良——故此夭折的也很多——后几胎母亲有经验了,应当越下越壮实才是啊,可是雪当年是多么肥壮的一小丫头啊,她妹妹怎么如此孱弱呢?
儿子是复也是,打落生便是肥崽一枚,是勋还奇怪管巳那般精致的一小萝莉,肚子里哪来那么多空间存放这硕大物件……
瞧瞧怀里的是云,大概是初见乃父,颇有些害怕,小嘴一扁,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吓得是勋赶紧递回给她娘了。再低头瞧瞧婴儿肥态渐去的是雪——小丫头也已经十岁了——是勋忍不住就问啊:“汝妹何不似汝?”
是雪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答道:“阿姆亦瘦,为不得见阿爷也。三娘得居阿爷身畔,却觉丰润。”
是勋闻言,忍不住捻须大笑。
第十三章、十命可受
是勋出镇幽州以后不久,曹淼即生下了是云,因为女儿还小,无法携之从丈夫于任上,又不甘心让管巳过去,因此便遣甘氏前往伺候。是勋与甘氏共居幽燕之地,刨去征平、扰吴,日夕相处也有一两年了,然而可恼的是,甘氏却丝毫也没有怀孕的迹象。
曹淼倒是因此而颇感安慰。按照这时代的风俗、习惯,男子以多嗣为福,女子以不妒为德,曹淼就算心里再怎么不乐意,也不好太过明显地阻挠丈夫宠爱侧室,同时还隐约地期盼着侧室们也都能有所出也——兄弟姊妹多了,家族繁盛,闺女们的未来也会比较光明吧。可是她始终未能产下一子,管巳早就走到前面去了,这倘若甘氏也一索得男,她正室的地位即便不会动摇,面子上也不光彩啊!
放下曹淼的小心思不提,且说是勋,三个子女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是雪。一则是勋本没有男尊女卑的旧思想,生儿生女一般宝爱,二则么,是雪这小丫头打小便聪明伶俐,比是复要活泼可爱得多了。还记得昔日与曹淼说起郑玄过世,随口问小丫头:“康成先生殁矣,阿爷将如何做?”是雪小大人似地回答:“阿爷当与赙钱。”是勋每当想到这一出,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如今小丫头又语出惊人了,说母亲曹淼因为不得见父亲是勋而瘦,妹妹是云亦然,倒是三娘甘氏,多日不见,瞧着却丰满了不少——因为她一直呆在父亲身边儿啊。
曹淼脸上一红,呵斥是雪道:“毋得妄言!”是勋倒不以为仵,笑着对曹淼说:“此皆实言耳,何妄之有?”轻抚曹淼的肩膀:“辛苦你了。”曹淼眼圈一红,赶紧转过脸去,吩咐下人:“速烧热水,请夫君沐浴更衣。”
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只可惜是勋身上羁绊太多,当日黄昏,就被迫身带残留的征尘,领着是魏去拜见曹操。曹操对是魏很重视,甚至故意套近乎说:“汝父乃吾妹婿也,则汝亦吾甥也。”你如今也是我曹家亲眷啦!即命曹昂、曹丕等带是魏下去,好生款待。
等到堂中只剩下了他跟是勋二人,曹操首先详细询问相关幽州的情况,然后告诉是勋:“去疾亦将归矣。”曹德也快要从朔州任上赶回来啦。
心照不宣,曹德之归,自然也是为了董昭提出的加九锡和建藩国之事。就理论上而言,曹德、是勋,既是曹家一族或者姻戚,他们在相关问题上不能过于明确地支持,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赶回许都,本身就是无言的表态了。况且,对于董昭的上奏,曹操是必然要表示谦让的——即便内心千肯万愿,也不能腆着脸硬往上凑,即便天子真下了圣旨,那也得上奏推辞个两三次,此乃官场之惯例也——但骤然召还二人,就是暗示百僚:曹丞相本人并不反感加九锡与建藩国。顽固的反对派也就罢了,那些骑墙派、观望派,你们还不赶紧入彀,要更待何时啊?
所以曹操用“去疾亦将归矣”一句做转折,就把话题引到这事儿上来了。是勋当即起身,朝曹操深深一揖:“勋为主公贺。”曹操赶紧摆手,说这不过是董昭等人的一厢情愿而已,我还并没有答应,天子更没有下诏,你这恭贺未免太提前了点儿吧?
是勋心说如今只有你我二人,连你亲信秘书杨修和刘放都不在旁边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还装的什么象,撇的什么清啊?嘴里却说:“虽未有诏,亦见主公功盖天壤,四方归心也,勋以是而贺。”然后直接进入正题:“若得建国,请更百官之制。”
曹操说你此前的来信已经提过这个问题啦,然而——“天子无诏,何得妄论?况兹事体大,宏辅须慎行也。”言下之意,反正还没到正式拍板的时候,你先下去考虑清楚了,别出什么漏洞——等于认同了是勋的建言。
是勋点头表示明白,然后突然又说:“公仁言加九锡,勋以为不可也。”
曹操笑眯眯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下来,紧盯着是勋的双眼:“何谓不可?”啊呀,真是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反对董昭的这个建议。为什么呢?你以为我的功劳不足以请加九锡吗?
是勋知道董昭的两个建议,曹操本人定然是全都乐意的——若无曹操首肯,董公仁压根儿就不敢真的去煽乎这些事儿——自己表示反对加九锡,曹操心中难免生疑,且怀不满。要是换了一个家伙正面说这种话,可能曹操当场就翻脸了,好在他跟曹操关系比较铁,外加从来习惯说话先石破天惊,然后再慢慢往回圆,曹操都已经习惯了,知道他必有后语,所以才板着脸多问一句:“何谓不可?”
是勋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主公从不假虚饰也,乃能芟夷群雄,立功当世。今得国为实,而九锡为虚,况有王莽先例,不当追步也……”
在你之前,得九锡之赐的只有一个王莽,王莽那是什么货色,大家伙儿全都清楚,你就不怕为了得着那么点虚的玩意儿,反倒引发朝臣们的普遍反感吗?会不会因此有更多人怀疑你的用心,就此提防你篡位呢?若得封藩建国,有了自家的地盘儿,方便提升实力,这我不会反对;可是加九锡……真有那个必要吗?
曹操捻着胡子不说话,但脸上依然阴沉得好似即将有狂风暴雨来临一般。是勋心说不好,这几句话没能说动曹操,反而使他更加恼怒了。曹操这人多疑多嫉,外加心狠手辣,即便一直呆在他身边儿的人,都未必能够瞧得有多透——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也——但是勋读过后世两千年间的史论,对此是再明戏不过的啦。不行,我得赶紧加上几句好话,来挽回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今孙权、刘表未灭,陇上未平,张鲁在汉、刘备在蜀,诸贼未讨,而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得底定,则主公虽十命可受,况于九耶?!”
是勋这番话是借鉴了后来诸葛亮答复李严之书。当时孔明执掌蜀政,二把手李严李正方靠了边儿站,心有不甘,就写信建议孔明“宜受九锡,进爵称王”——或许是拍老对手马屁,也或许是想捧杀孔明。于是诸葛亮回信说:“……今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灭魏斩叡,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