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途(校对)第89部分在线阅读
片刻,脚步声走进,门开了,一名官员轻手轻脚走进了房内,来人是都指挥使同知王旻,广东军粮便是由他直接管辖,军粮出事,他将首当其冲。
和张翼一样,王旻也是夜不能眠,几天时间便瘦了十几斤,死亡的恐惧将王旻折磨得几乎崩溃,他拼命绞尽脑汁想对策,今天他来找张翼便是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大人,我想到了一个办法。”王旻紧张地说道。
“什么!”张翼霍地站起来,盯着王旻他声音颤抖道:“快说,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大人,属下左思右想,其实知道底细之人并不多,只有六个人,其余换粮毁仓都是我们的亲兵所为,他们不会告发我们,而这六个人中,大人、我、杨佥事、掌粮仓的赵千户、还有管帐的主簿,另外就是那个被毁掉粮仓的副千户主管,我以为这六个人,除了大人、我、杨佥事外,其余三人只要杀了他们,就不怕消息泄露出去。”
张翼颓然坐下,杀人灭口其实他早就想过了,被毁掉粮仓的副千户主管他可以用渎职罪杀掉,可如果再杀赵千户和管帐的主簿,事情就闹大了,就怕他们已经想到要被杀人灭口,而预先有了准备。
张翼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何尝没有想过呢?如果是我们内部调查,或许杀人灭口后能搪塞过去,可来调查之人是锦衣卫,你以为他们会被糊弄吗?三个关联人离奇死亡,那明摆着是有问题,他们只要再查下面的士兵、百户,一切就会真相大白,除非……”
说到‘除非’二字,张翼眼睛眯了起来,他下面想说的话就是除非王旻或杨佥事中的一人肯担这个责任,王旻何等聪明,不等张翼说出,他便跪倒在地:“大人,我不能担这个责任,我这个人受不了刑,只要锦衣卫一逼供,我肯定就会泄露,再说我儿子都知道这些细节,假如我离奇死了,我儿子肯定会对大人不利,请大人三思。”
“哼!”张翼重重哼了一声道:“杨佥事也不肯担这个责任,莫非让我去担责任,你们二人逍遥在外吗?”
“属下不敢,要不,咱们再想别的对策吧!”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亲兵紧张的禀报声,“大人,锦衣卫来了,足有两百多人,为首之人是罗副千户。”
“啊!”张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不让自己倒下,而旁边的王旻竟吓得晕了过去。
“完了,一切都完了。”张翼心中万念皆灰,只要锦衣卫上门,他再做什么手脚都来不及了。
院子里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只听罗广才在外厉声喝问道:“张大人在何处?”
张翼叹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他开了门,对罗广才平静地道:“副千户,老夫在此。”
罗广才向他拱拱手道:“张大人,有人举报赈灾粮案也涉及到军队,我们请张大人跟我们走一趟,配合我们调查,请张大人放心,这只是正常的调查,并非有什么特别。”
张翼默默地点了点头,回屋穿上官服,又瞥了躺在地上的王旻一眼,便摇摇头,走出了房间,“走吧!我随你们去。”
众锦衣卫将张翼带到了驻地,请张翼进了一间屋子,一进去,张翼有些愣住了,房间里并非是他所想的刑房,而是一间会客室,只见李维正笑眯眯地走上前道:“张大人,好久不见了。”
张翼勉强笑了笑,却找不到什么话说,李维正请他坐下,又命人上了茶,这才对他道:“有一事我要丑话说在前面,我们已经有确切证据表明赈灾粮食的掺假来自军队,和地方官府无关,我已在初步报告中向皇上禀报了此事。”
“你已经……禀报皇上了?”张翼只觉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既然已经禀报皇上,那就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他无奈地叹口气,正要坦然承认,李维正却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自首之念。
“我虽然报告皇上,掺假粮食来自于军队,但并没有说是张大人的私下所为,大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翼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李维正,他当然明白李维正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掺假有可能是下面人所为,若是那样的话,他张翼的死罪可就逃脱了,最多是不查之罪,被免职或者降级,可是,李维正真是这个意思吗?
“李千户的……意思是……”张翼结结巴巴问道。李维正淡淡一笑道:“其实真相我清楚得很,一共三万石军粮不翼而飞,张大人,同知王大人、佥事杨大人都涉案其中,我们可以查账簿,可以询问下层军士,只要我们想查,没有什么查不清楚的,当然,如果我们查得粗略一点,或许方向就会偏移,这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中,在皇上那边我也完全能交代,关键是张大人希望我怎么查?”
张翼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仿佛在死神面前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李维正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可以放自己一马,当然,他肯定是有条件,张翼深深吸一口气便问道:“千户大人请直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维正并没有急着回答,他背着手来到窗前,窗外一支桂树开得正旺,金黄色的小花散发着沁人的清香,良久,他才徐徐说道:“张大人真以为我是来查赈灾粮案的吗?”
“这个……”张翼有些膛目结舌了,他糊涂了,李维正所做的一切不就是在查赈灾粮案吗?难道他还有别的用意?
李维正慢慢回头注视着他的眼睛道:“不瞒你说,我是在半个时辰才刚刚赶回广州,昨天晚上我和广海卫潘指挥使在顺德县外的黄圃岛上和倭寇干了一仗,杀死五百余名倭寇,只可惜去晚了一步,没有当场抓到秦王的三十万两白银。”
张翼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李维正其实是来查秦王走私白银一案,赈灾粮案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他知道李维正是有事情找他了,张翼没有多言,等待着对方后面的话。
李维正瞥了他一眼,笑了笑便继续道:“张大人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当前该如何自保,该找谁来当替罪羊,我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当场抓捕虞光清,从他身上得到秦王的亲笔信件,这就需要张大人和我一起去军营,至于虞光清本人是死是活并不重要,作为条件,我可以答应你,赈灾粮案我就按张大人给的线索查下去,你明白吗?”
张翼觉得自己心中有些软弱,他终于领教了眼前这个年轻锦衣卫千户的厉害了,这个局他早就布好了,虞光清牵涉到秦王,不能有活口,所以他就是赈灾粮案的最好替罪羊,然后再从他家里搜查到的财物顶做贪污军粮所得,事情牵涉到帝王家丑,皇上也会默许由虞光清承担最后的罪责,自己只要改动账簿,再将相关人灭口,造成畏罪自杀的假象,一切就天衣无缝了,广东官场的地震就这样出人意料地结束了。
李维正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又冷冷道:“不过有一句话我要说清楚,这件事我不会把自己绕进去,我会按实向皇上禀报,至于为什么军粮中掺有稻麸,你自己去向皇上解释。”
张翼擦了一把汗水,点点头道:“我明白,我会捐出全部土地向皇上请罪,只恳求千户能按我的理由给皇上写报告。”
李维正沉默了半晌,忽然对他道:“张大人,如果你真想无事,我劝你把军权也一起交出去,及早告老还乡。”
张翼浑身一震,他呆呆地望着李维正,良久,他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考虑。”
……
东莞县的官道上,二百余骑兵一马当先,后面不远,一千步兵列队飞奔,这是广海卫的一千水师簇拥着广东都指挥室张翼正向南海卫大营疾奔而去,行至营门,虞光清听说都指挥使大人到了,急忙率领一众手下出军营迎接。
“属下参见都指挥使大人。”虞光清单膝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张翼却马鞭一指道:“将他给我拿下!”
十几名亲兵一拥而上,牢牢将他绑缚起来,虞光清没有想到张翼会突然发难,他愤怒得大喊,“大人,我何罪之有?”
张翼冷冷道:“我接到禀报,有五百倭寇长驱直入至顺德,你南海卫却放纵不管,你当负主责。”
虞光清极力分辩道:“大人,倭寇之事我们也是刚刚听说,他们是从广海卫的辖地入境,大人怎么能责我南海卫!”
“广海卫那边我自会调查,你去都指挥使衙门再给我解释。”张翼一挥手,“把他给我带走。”
亲兵们抓起他便向后面推去,虞光清猛地在张翼身后发现了李维正,他顿时明白是秦王之案东窗事发了,他岂肯甘心被抓,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对远方手下大喊:“你们跪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来救我!”
两百多名亲兵见主将被抓,立刻拔刀冲了上来,张翼早有防备,一摆手,近千名广海卫士兵各执兵器,将虞光清的亲兵们团团包围,一连砍死二十几名反抗的之人,其余亲兵见大势已去,纷纷丢下兵器俯首就擒。
后面的一众副将、千户跪在地上,谁都不敢吭声,这可是都指挥使大人,广东的最高指挥官,谁敢犯上?片刻,虞光清被推远了,再也听不见他喊声,张翼这才对副指挥使周英道:“从现在开始,南海卫指挥使由你暂代,给我稳住军心,有关虞光清的任何消息都不准泄露出去。”
周英行一军礼,大声应道:“属下遵命!”
这时,罗广才匆匆上前,在李维正耳边低语道:“大人,我们已经搜了虞光清全身,没有发现什么信件。”
李维正点了点头,他翻身下马走到副指挥使面前,一亮锦衣卫千户腰牌道:“我们是锦衣卫,现怀疑虞光清勾结倭寇,要搜查他的家和营帐,请你配合!”
副指挥使连连点头,“千户大人放心,在下一定配合锦衣卫查案。”
李维正当即兵分三路,一路由罗广才率二百锦衣卫去搜查虞光清在东莞县的宅子,另一路是广海卫指挥使潘宁已率广海卫水师封锁了南海卫水师军营,不准银船逃走,而李维正则亲率一百锦衣卫搜查虞光清在军营中的房间。
虞光清的房中再没有一个人,两名文书幕僚已被带下去盘问,一百多名锦衣卫都是搜查的老手,他的搜查极有章法,先将所有的东西都一一编号,然后再全部抬出去拆散,连一张大床也被拆成三百多个部分,任何一寸地方都不会放过,另外十人则在墙上画满了格子,用一个小榔头在每个格子中逐一敲击,寻找墙上的暗洞,在锦衣卫的仔细搜查下找到了许多金银珠宝,但惟独没有找到往来信件。
李维正则坐在虞光清的位子上,想象着他会把信件放在哪里?这时百户陈瑛上前笑道:“大人,我已从文书那里问到了口供,大人的身下或许就有一个暗洞。”
李维正连忙站了起来,几名锦衣卫校尉立刻将椅子搬开,椅子下是一块地毯,将地毯掀起,下面和别处一样,都是砖头砌成的地面,一名锦衣卫用木榔头小心地敲击着地面,一边仔细地分辨声音的区别。
“找到了。”锦衣卫丢掉榔头,用匕首小心地将其中一块砖撬了起来,放在桌上。
李维正这才看清楚,这不是一块砖,而是一个木盒,外形和砖头几乎一摸一样,在最下面有一把小锁,也不需要什么钥匙了,锦衣卫用匕首一撬,‘啪!’地一声,盒子开了,盒子周围铺有防水的油纸,里面放了厚厚一叠信件。
李维正在信件中翻了一翻,有四封秦王朱樉的亲笔信,里面就有走私白银的详细内容,朱元璋要的确切证据已经找到了。
李维正从中挑出了有关罗家的两封信,另外收好,他随即对百户陈瑛道:“去告诉都指挥使大人,我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陈瑛领令而去,这时,南海卫副指挥使周英进来禀报道:“千户大人,我已盘问了虞光远的亲兵,虞光远昨天晚上是运回来五十只大木箱,不过并没有在军营停留,而是连夜派人送走了,去向我们也不知道。”
“多谢周大人报信,情况我已经知晓,以后锦衣卫的事情就和南海卫无关了。”
李维正大步走出房间,命站在门外的手下道:“立刻去通知罗副千户,按原定计划行动。”
……
清远县是广州府北面的一个县份,再向北则是韶州府乐昌县和宜章县,再往北走则进入了湖广行省境内,横穿湖广行省后,过南阳、走潼关进入陕西,或者向西走汉中也可抵达西安,路程约四千余里,专门的运货骡队要走近三个月时间。
九月初十,一支由三百匹健骡和五十辆大车组成的运输队满载着货物离开了清远县,由于这支队伍是负责运送南海卫晒制的军盐,要经过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区,所以南海卫指挥使虞光清特地派五百士兵一路护送,直至运输队抵达汉人稠密的洞庭湖地区,军队方才返回广东。
骡马队由东主马步远亲自带队,手下一共一百名伙计,分为车队和骡队两部分,其中车队的小头目姓纪,手下有十五个弟兄,据说是一直跟随东主起家的老伙计,不过其他伙计大多不认识他,也没有人会多问,从前东主干了不少黑事,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队伍沿着北江而行,两天后抵达了韶州府英德县,这天下午,天空开始下雨了,由于运送的是军盐,不能碰水,伙计们纷纷取雨布盖上货物,这时,纪纲对马步远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右边,马步远见右边是一片树林,便跑到随队士兵的首领、一名副千户面前笑道:“秦将军,天下雨了,就算盖了雨布恐怕也不行,不如去树林中躲一会儿雨。”
这名副千户是虞光清的心腹,这批货运送的是什么东西,他心知肚明,便一挥手令道:“去树林里面避雨,雨停后再走。”
骡队和大车纷纷转道,向二百步外的树林驶去,士兵们则抱着头先跑进了树林,不一会儿,马车和骡子都躲进了树林,树林很大,最起码延绵三、四里,众人只躲在最西边的一个角落里。
雨越下越大,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好在树荫浓密,树林里没有雨,众人纷纷靠树木坐下,有的喝水、有的吃东西,有的则闭目养神,百无聊赖,时值深秋,空气潮湿而寒冷。
纪纲则心神不安地向树林里望去,昨天,他派出去的手下探到了消息,一支一千多人的队伍已经超过了他们,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他们下手之地,应该就在这片森林里。
纪纲见秦千户正在吃干粮,他笑了笑,取出一包烧鸡和一壶酒,走上前对副千户道:“秦将军可想喝口酒御御寒?”
秦千户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嗅了嗅,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仰脖喝了两口,啧啧赞道:“好酒!你这小子还藏着这个。”
纪纲笑着将烧鸡献了上去,秦千户也不客气,张口大嚼起来,另外几名百户闻到了酒香,都纷纷围拢过来,众人七嘴八舌,抢过酒壶,轮流喝了起来,纪纲则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他原以为只有副千户一人喝酒,现在百户们都来喝酒,那时最好不过了。
这时,他的一名手下跑来向他施了一个眼色,纪纲会意,立刻打个哈欠道:“我去找个地方睡一会,走的时候叫我。”
他跑过几棵大树,立刻一猫腰,箭一般向树林外飞奔而去,他的十几个手下也如受惊的兔子,跟着冲进了雨中,片刻便跑得无影无踪,树林里伙计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站起来惊讶地望着他们跑远消失,就在这时,十几名在树林深处睡觉的士兵突然大喊起来,所有坐着的人都一起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周围,只见千余名全副武装的军人已将他们团团围住,火铳、弓箭对准所有人,一名军官大声喝道:“锦衣卫办案,全部给我统统蹲下!”
听说是锦衣卫,伙计们吓得纷纷跪下,而士兵们不知所措,一起向他们的首领望去,怎么到现在首领们都一声不吭,看到的情景却把他们吓了一大跳,只见秦副千户和几名百户都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早已死去多时了,而在马车里休息的东主马步远也被人杀死,无声无息,竟不知是何人下的手?
士兵们失去了主心骨,纷纷扔下兵器蹲了下来,随即被士兵押走,这时,罗广才率两百名锦衣卫骑马冲到马车旁,他先从死去的马步远身上搜到了秦王的令牌。随即用刀砍去马车上的遮蓬,又拎掉了几袋盐,里面露出一个大木箱的一角,他一指马车令道:“给我把木箱全部卸下来。”
众人一起动手,不多时,五十只大木箱摆满一地,罗广才不敢大意,他跳下马撬开了一只木箱,‘哗!’地一声,从里面滚出一堆白花花的银锭,每块如砖头大小,约重五斤,一共八十锭,也就是近四百斤重,折合六千两白银,那么五十箱就是三十万两白银了。
罗广才笑了起来,秦王的银子到手了,证据确凿,这时,随车的秦王幕僚谭雁翎被带了上来,他脸色阴寒之极,一言不发,眼睛充满了一种冷冷的敌意。
“怎么!你还以为你们有翻身的机会吗?”罗广才看出他眼中的不屑,便将秦王的令牌一晃,又指着地上的银锭道:“人证、物证确凿,你们死定了!”
忽然,一名锦衣卫惊叫起来,“罗千户,不对,这不是银子,是白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