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5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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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他也知道,那玩意叫什么虎蹲炮,简陋至极,也就是一个破铁罐,三四十斤重,平时用绳子一捆两个人就能扛着,打仗的时候用个破支架或是一堆土堆起来,也就射个二三十步,打的都是碎石。
  因为行军的时候用麻绳包裹着扛着行军,这东西也叫麻绳炮,他在最地差点死在这玩意的下面,此时唤醒了当初的记忆,不由惊呼。
  几炮打完,便是他更为熟悉的铁雷的爆炸声,升腾起来的硝烟看不清城下的状况,可也不用看了。
  “城下不行啊……”
  刚说完,硝烟中诸多齐人扔下武器向后逃窜,可是形成尖角的堡垒两侧却可以直接侧射,逃窜的人要面临三面的攻击,纷纷倒地。
  转眼的功夫,后面第三波的齐军也已经冲到了他们身后大约三五十步的地方,可是从天而降的却是二十多枚沉重的铁丸子,直接将第三波的阵型打散。
  这铁丸子不是从堡垒上飞出来的,应该是从城头射出的,越过了不高的卫戍堡,正砸在集结冲击的第三波齐军士卒的头顶。
  二十多枚铁丸子倒也砸不死几个人,可是前面已败,好容易集结起来的队形又被砸散,却连墙角都没摸到,第三波冲击的齐军哪里还能向前,直接向后退去,也不管什么后面退后者死的命令,一窝蜂地冲回了壕沟。
  躺在地上装死的齐卒骂道:“公子午懂个屁的打仗?墨家说贵无恒贵,贵人和我们也没啥两样,一个十六岁的屁孩子懂个屁的打仗?这是让我们来送死呢!”
  这时候城脚下溃散的齐军已经马上要到这里了,这齐卒赶紧起身喊道:“这里也不行,趁乱往边上跑啊……”
  两个人结伴朝着两侧狂奔,既不敢靠近壕沟,也不敢靠近城头,更不敢在城下百步之内,朝着旁边跑了几十步,已经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若是再跑怕是要被人注意到,两个人便一同装死趴下,不想刚趴下旁边就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骂道:“你踩到我了,瞎了眼了?”
  一听口音,不是安平的便是临淄的,再低头发现旁边趴着二十多个人,带头的看样子是个司马长。
  那司马长见这两人也来装死,喝骂道:“你们装死就装死,怎么还踩我们?”
  两个人急忙道歉,又互相说了说家乡何处,竟都不远。
  那司马长道:“就在这吧,墨家的炮不朝这边打,火枪也够不到,这边也不容易被踩到。赶紧打完,被俘了去吃几天墨家的玉米窝头,该回家回家。这年月,谁给贵人送死谁就是傻。”
  那齐卒仿佛见到了知音一样,连忙道:“最之战,你也被抓过?”
  那司马长一听这话,就着又响起的炮声道:“何止被抓过?还吃胖了三两斤呢,啧啧,墨家的饭真是香啊。”
  “那芥菜叶子用盐腌了,放在锅里蒸,里面点上两滴油……啧啧,配上那玉米窝头,我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么香的饭。”
  “虽说每天要去挖水渠,可比在军中却强多了,吃的饱啊。晚上有时候还有戏看,还教你怎么种地,走的时候一人还送了半斤玉米种……”
  旁边那二十多人有几个是被抓过的跟着附和,也有几个是新卒,哪里知道油是什么意思,因为此时只有膏脂,油才是一个形容色泽光润的词汇,所谓禾黍油油。
  在泗上因为有植物油的存在,既不是脂也不是膏,才借用了形容叶子的词才命名。
  那司马长说完,又道:“都是乡亲,我还能骗你们不成?不想死、想吃饭,就在这等着吧。”
  一个也就十五六岁的小卒问道:“哥,这可啥时候能打完啊?”
  司马长道:“那还不快?公子午也不会打仗,适和公造冶那都是抓过楚王越王的人,哪里能比?等着吧,被抓了墨家那边不杀人,也不筑京观,怕什么呢?”
  之前那个齐卒道:“就怕这里也不能容身啊。”
  司马长道:“没事,我刚才临阵之前就看了,这地方没事。同乡几十个人的命呢,打之前我就琢磨好了。”
  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卒小声道:“前几日军中不是传言,说是到时候脱下上衣赤膊挥舞,就可投降?”
  司马长笑骂道:“这时候这么做,那被看到回去后还不是要受罚?若是墨家这一次直接打下临淄,我早投降了,他又不打临淄,我回了家可还得属于贵人们,这时候投降可不行,得等几天的。”
  “没事,这里好着呢,踩不到也没炮。”
  刚说完,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又传来几声炮响,确实砸在离他们二三百步之外的地方,随后就听到鸣金的声响,齐军的一鼓作气这才不过片刻,竟是泄了。
  那司马长嘟囔道:“公子午还说要带我们回家,回个屁的家,这是要送我们去死呢。真要回家,还不简单?人家墨家本来都不准备打了,他屠了武城,墨家才要打下去,都说了,只诛首恶。他真要是想带我们回家,自己死了,墨家守信重诺,还能不放我们回去?如今回去,正赶上秋收呢……”
  之前那齐卒从牙缝里挤出一口碎碎的、白色的满是泡沫的唾沫,啐道:“贵人眼中哪有我们?别想他自己死了,就只能等着仗打完了……这次墨家能关咱们多久?”
  司马长道:“墨家讲道理,又利天下。说说要秋收,估摸着也就关个一个月就放了咱们吧?”
  那齐卒点点头道:“也是。正赶上。墨家的人好说话呢。”
第二百一十一章
逃卒眼中(三)
  鸣金收兵的齐军只是这一波的进攻失败,重新收拢队伍还要继续。
  将近两千人的尝试进攻,没有火炮的支援,就靠着杵盾短剑戈矛,用着二十年前就已经过时的攻城方式,冲击着最适合低劣黑火药时代的城防,后果可想而知。
  哀嚎遍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装死卧在了这布满死亡的三百步之内。
  躺在地上装死的司马长听着那些凄惨的齐语之音,叹气道:“这天下怕是要变了啊。二十年前打仗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跟着贵人,贵人的战车一冲,我们也不管敌人在哪,只要跟着战车跑过去就好。远了的话虽说有羽箭,可也不想现在一样,隔着三四百步就不知道被哪里落下的铁弹砸死。”
  其实天下已经变了,不然这时候打仗不会是这个样子,然而这个齐军司马长所谓的天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齐卒也道:“就看这个样子,想要攻下赢邑,要死好多人啊。”
  司马长不屑地笑道:“攻下?哪里攻得下?你我不想死想回家,别人难道就不怕死不想回家?打到今日,已经没什么可打的了,我们不过是在替公子午死就是了。我们要是不死,不击败墨家,他就得死。”
  这简单的道理经过简单的描述,周围的人顿时发出一阵阵了然明悟的哦哦声。
  这样简单的道理,可以被这些自小生活在村社的士卒所明白,再难的道理便不需要。
  但并非是所有这些趴着装死的人,都只用这样的道理来诠释自己装死装的心安理得的行为。
  譬如数百步外的另一侧,也有一个人在那装死,但他的身边只有自己,并没有其余的伙伴。
  偶尔炮声响起的时候,他会悄悄抬头看看远处的动静,怅然道:“夫子言,天下万物,莫贵于生。利于生则为,害于生则止。若天下人人贵己贵生,又何来这战乱纷纷?”
  “夫子学于杨子,杨子之学,方为真理。可叹墨家,却以为他们可以用什么理性推出最合理的天下,弄得天下烽火,倒也可笑。”
  装死的这人说完,摇摇头,又回头看了看正在组织第二波进攻的齐军,骂道:“为一人之利,而损万人之生,桀纣之行也!田氏岂不亡矣?”
  既是“天下万物莫过于生、利于生则为、害于生则止”,那么战场上装死自然是心安理得。
  临淄富庶,文化昌盛,除了墨家的学说在临淄传播外,杨朱的学说也在临淄大行其道。
  此时天下,黄老五德与天人感应与儒家还未融合,仲尼逝后儒家式微,或者说完全难以融合生产力发展之下、诸侯纷争之世的时代。
  几十年后孟轲曾言,天下之学不归于杨、便归于墨。
  再之后也有人评价道:杨荡而不法,墨俭而废礼。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
  说的都是这样一个事实:杨墨两家成为了天下的显学,逼得儒家辞而辟之。
  尤其是伴随着墨家和杨朱学派之间的多次公开辩论,杨朱学派的信众反而越发的多,当然比起增加的数量还是墨家的更多一些。
  因为这个乱世,因为生产力的发展,因为数百年礼法的压抑,终于出现了巨大的反弹,人性解放的曙光初现之时,必然会包含太多的极端。
  自私、自利、贵己、贵生,这也是对抗封建礼法的一种方式,正如更为后世欧洲的文艺复兴,也是从极端的肉欲、性、私利、自私、贪婪开启对抗黑暗封建礼法道德的曙光。
  杨墨之间的矛盾很深,并不是什么一毛不拔和利天下之间的分歧,其根本上还在于对于天下的思索。
  墨家认为,理性可以知晓天志,以理性可以推断出最适合天下人的制度、法令。
  杨朱则认为,即便理性的天下也是可怕的,不可能美好。
  这种学说脱胎于道家的道法自然,杨朱所谓“夫人人不损一毫,则无尧舜,人人不利天下,则无桀纣;无桀纣,则无当时之乱;无尧舜,则无将来之弊矣。”
  也就是说,不要想着利天下,因为你只要做了,哪怕初衷是好的,但只要做了就会造成害处和混乱。
  人不可能知晓天志,也不可能理性推论出最适合的天下是什么模样,所以从一开始国家的产生就是一个错误。
  尧舜是为了利天下,而将天下合为一,改变了原本天下“道法自然”、“小国寡民”的态势,结果怎么样?结果因为国家的出现,导致了桀纣的出现。
  没有桀纣,就没有天下的苦难,但这天下苦难的根源,却可以追溯到尧舜时代改变了“道法自然”的状态,使得国家出现。
  墨家则认为国家是必须存在的,至少此时是必须要存在的,只要用理性推论出最合理的制度,那么国家的存在是可以使得天下大利的。
  这才是杨朱和墨家之间最本质的分歧,也是导致了一毛不拔之辩的根本原因:
  杨朱认为,人人自利,我的财产归属于我,我的房屋归属于我,风能进雨能进,王侯不能进,也不要想着什么为利家国的借口而夺走我的财产,那么天下就会富庶。
  贵族不拿走我的财产,我也不去拿别人的,天下怎么会贫穷?
  人人贵己、人人贵生,让我打仗我不去,所谓“其义不入军旅”,那么天下怎么还会有战争呢?
  你们墨家今日说为了利天下,便可以让国家继续存在,也可以强制人们服役、用税收拿走别人的财物。等到有一日你们墨家没了,利天下事没人提了,但是强制人们服役、用税收拿走别人财物的天下习惯却没有消失,所以你们做的事不能够利天下。
  墨家却认为,我们今日强制人们服役,用税收收走别人的财物,那是为了更好的利于天下,以理性去推断,我们的做法是最“功利”的,最有效率的最优解,而你们杨朱学派的想法虽然听起来很好——墨家的兼爱之说的基础是爱己、兼爱只是理性推论下爱己的最高形式和最有效率的最优解——目的上并不矛盾,但是在过程中分歧太大。
  杨朱认为现在应该一步到位直接取消国家的存在,取消任何威权的存在,包括利天下的理由来强制服役和税收都是不应该的。
  墨家认为现在不可以取消国家的存在,威权不但要存在而且要更有力量的集权,否则不能够利天下。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现实,儒家式微,天下将乱,生产力提升,人性觉醒,不可避免地要走杨朱和墨家所必须走的两条路,至少在道理上只能选择其一,所以才导致了“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于墨”的局面。
  这是个很好推断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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