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56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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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似乎,除了这个解释,竟没有别的可以解释的理由了。
  孙璞又添了一把火,问道:“现在,有一个强盗抢走了别人的珠玉。另一个人说,这是个强盗,于是杀死了强盗,却把珠玉留给自己,那么这个人可以称之为仁义吗?”
  “土地,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你们想想,土地凭什么要归于天子诸侯呢?是命吗?”
  这自然不是命。
  许久,有农夫终于说道:“那……那是因为他们能打仗?所以他们可以抢别人的,别人却不能抢他们的?”
  孙璞心中暗笑,又问道:“那他们为什么能打呢?为什么你们打不过贵胄呢?是命吗?”
  “如果你们也能打,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看谁能打?若真是这样,这天下的道理反倒是简单了。”
  “若这么论,到底是王侯将相有种不对呢?还是王侯本身就不对呢?是强盗的儿子还是强盗别人不能当强盗不对呢?还是强盗存在的本身就不对呢?”
  一连串的问题,让众人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终于有人说道:“你知道的道理多,给我们讲讲吧。我们可想不明白。”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给我们讲讲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强盗本来就不对。可是怎么才能没有强盗呢?”
  “上古时候,天下的土地到底归谁呀?又是怎么跑到第一个天子手里的呢?”
  “你给我们说说吧。”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想要听听这些从未听过的道理,孙璞笑着,走到了篝火之前,回忆着这几年学到的种种,将修正之后的墨家之义的本源自然开始讲述那些“伪造”的上古之事。
  上古不是那个样子,私有制的产生也不是这么回事,但此时讲起来最是容易听懂,也最容易解释为什么土地归属于贵族和诸侯根本不合理。
  篝火闪烁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沉浸在那些浅显易懂的道理中,不时地发出哦哦的惊叹。
  那些原本以为理所当然不需要有道理的正确,在孙璞的解释下,竟全是凭什么的不合理。
  众人听的如痴如醉,就像是喝了酒、醉了心。
  而篝火的另一侧,那些从小接受了这些道理、仿佛孙璞讲得都是“废话”、就像是在告诉别人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东一样的年轻人们,渐渐有些困了。
  庶归田挠挠头,心想:“怎么会有人觉得天子诸侯拥有土地理所当然?这难道不应该是天下人都很容易想到不对的道理吗?”
  就像是这些年轻人自小就觉得,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是个不需要解释的道理。
  他们没有几人有能力解释为什么平等,除非是那些进了宣义部学习过的,但他们却觉得这个道理理所当然,就像是饿了要吃饭一样寻常,哪里需要什么解释呢?
  听了一阵,这些年轻人便更困了,学堂每月的“政治”课总要讲这些东西,他们听的太多,而且孙璞讲得也过于浅显,实在觉得没什么可以听的。
  他们将来也不是要做这个工作的,一如墨子所言:欲利天下,众人同心同志,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利天下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终究这些年轻人只是调派过来充人手的,要处理的也都是个九数几何丈量的工作,而且这种工作,这些毛且没长全的年轻人只怕也做不了。
  几个人打了个哈欠,便起身要去睡觉。
  庶归田把衣裳叠好,心想:“还是早睡吧。明日早起去河里洗澡,虽然水凉,可也要洗洗。”
  “明日还要丈量,这几日只怕都没时间。孙先生和他们讲的道理,倒是为了什么?直接把地分了就是,把天下不合理的事都扭转为合乎天志,那么天下就大治了。”
  “那老贵族要是反对,连队直接把他抓起来就是,何必麻烦?利天下之事,这样枯燥无趣吗?”
  心里嘟囔几声,顿觉之前的一腔热血有些凉。他所想的利天下之事,当是轰轰烈烈,万军之中厮杀称雄、杨帆碧涛之上遍看天下广阔……
  哪里想到,父辈们在泗上创业之时,竟是这般无趣,讲些听腻的道理,厮杀之后还要处理这些琐碎的毫无激情的小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泰山之阳(十一)
  怀揣着这种现实和梦想的悖离导致的失落,庶归田在草垛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明明想着明天早点起来去河里洗澡,应该快点睡过去,可是越是想要睡反而越是睡不着。
  翻了几个身,觉得仿佛那些虱子又在乱爬,甚至爬到了自己的心里,弄得心里痒痒的。
  旁边的几个同窗早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庶归田翻身的时候惹动的干草莎莎地响,那些原本早已习惯的同窗规律的鼾声,此时不断地往他的耳朵里钻。
  索性坐起来,就着从没有封纸的窗子里透来的月光,庶归田看着四周的一切,涌出了一些古怪的想法。
  “幸好我只是来帮着做事的,却不是要一直在村社里利天下……”
  “若是……若是将来有一日非要让我来做这样的事,去楚秦三晋的村社里做一样的事,那可就只能求求父亲,让他找找那些军中的叔叔伯伯,不要让我去。”
  “我可不怕死,哪怕让我临阵厮杀,可也比这样的事有趣的多。”
  想到这,身上不禁又是一冷,想到父亲平日的性子,不禁又摇摇头。
  “算了吧,父亲肯定不会出面的,说不准还要骂我……”
  除了父亲那边,又想到墨家的种种纪律,只怕也是难说。
  若是不入墨家成为墨者,在泗上虽不说寸步难行,但是想要做出一番大事那是绝无可能的。
  可若是成为了墨者,便要守纪律,组织上定下来去哪就是去哪,不去的话就要被内部惩罚还可能被开除墨家的行列。
  他也知道自己村社里那个教授识字的先生,那也是最早一批学到文字的泗上一代,一纸调令便让他们许多人四散到泗上的各个村社,可能一辈子也就定下来不可能再做别的。
  想到这些,庶归田心里竟有些内疚,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利天下当是义务,即便无人监督,他心里还是有些内疚,仿佛有人在盯着自己心里刚刚忽然涌出的想法一样。
  “我也不是不想利天下。可子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子墨子说,天下人所做的事,都是自己想做的,出于自己兴趣的,那么那时候天下就大利了。我不想做村社的这些琐事,好像……好像也没什么错吧?”
  他只觉的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对得起自己内心不安的理由,松了口气,又想:“欲利天下,众人同心同志,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利天下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说到底,还是要‘能’。我日后在习流军校,应得努力才行。在众人之中,最是精于习流航海行船之术,只怕便不用来这里吧?再说,在习流水师不也一样是利天下?我又不是想要什么富贵功名吧?”
  人总是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也总能找到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庶归田并不知道或许和他有些相似想法的人其实并不少,真正想着一心利天下而努力做事的人有,不算少也不算多。
  终究他还年轻,说服了自己,心中也就舒畅了。
  重新躺倒在草垛中,翻了几个身,睡意便袭来,之前那些烦躁的喊声和恼人的虱子,竟似也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被同窗叫起去洗澡,顶着黑黑的眼圈,有人嘲笑他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有些尴尬,又不想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好点点头。
  自己内心说服自己的道理,可能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太对,他又不知道众人都是怎么想的,便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想家的话,总还不是一个会叫人嘲笑太多的理由。
  冰凉的河水一激,抛去了那些烂七八糟的想法,年轻人的想法来的快去的也快。
  等到扛着木杆、量角器、测距索和函数表之类的工具来到田地之后,庶归田总算是忘了折磨了他一晚上的想法。
  这一次墨家的政策是不管自耕农、不管非分封的土地、只管那些贵族的封田和过渡的私田,测量起来便要简单的多。
  贵族的田连成大片,并没有那种犬牙交错的格局,上好的平整土地仿佛一眼望不到边。
  这里是老贵族家中最大的一片封地,上面种植的粟米,这时候正是翠绿成长的时候,一直蔓延到天边。
  虽然没有垄墒,可最基本的行列已经有了,这么一大片的土地,贵族自然不可能亲自耕种。
  庶归田身旁的那个女孩子便叹息一声,清唱道:“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彊侯以。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驿驿其达。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不洽百礼。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想来这样的地方,种植的时候,都是千百人一同劳作。千耦其耘,这千百人要先忙碌过封主的土地,才能去忙自己的……”
  庶归田道:“其实若是在泗上,这么大片地,倒也用不到多少人。牛马、耧车、犁铧、再加上前几年刚出的割穗车,哪里用这么多人?”
  “我们村社的麦田,就是众人合作的。也有八千多亩,种的时候可不用什么千耦其耘。”
  “适子不是说了嘛,土地连成片不是错,错的是连成片的土地属于谁。”
  这么广阔的耕地,他并不惊奇,他们村社原本就在沛泽附近,都是大片的平整荒地,这些年开垦出来的许多都是看不到边的村社公有的地。
  想到这,年轻的庶归田不禁想要指点江山,按照他们村社和他父亲等人常常讨论的一些言辞,跟着说道:“要我说,这封地上的农户,本来就是要集体劳作的。其实倒也不用分成小块,本身就有集体劳作的基础,不如还是归属于集体。”
  “这样呢,一来可以募集更多的钱买牛马耧车;二则可以平整水利;三则也可以组织一些村社的作坊,什么纺纱啊、造纸啊、酿酒啊……一个人可是干不了。反正我们村社就是这样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带队的那个中年墨者轻笑着,咬着自己唇边的胡子看着这些活跃的年轻人,笑道:“归田说的真好。我看我要给上面建议下,让你来这里做里正,带着封田上的人好好做,做的和你们村子一样好,说不定过几年咱泗上的报上便有你的名字呢……”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话,却让庶归田脸上的笑容凝滞,想到昨晚上想的那些事,心中砰砰乱跳,心道:“可不要。我可不来。这要是一辈子就在村社里,闷也闷死了,这日子一眼看到死,我可不想过。”
  转念又一想,只怕这句玩笑话也在理,总得有个有能力、才学、学识、胆魄的人领头才行。怎么耕种、怎么分配、怎么建作坊……现在只靠这封地上的人可不行。
  这句明显的玩笑话,庶归田也不敢接,只是嘿嘿一笑,略微有些尴尬地转了话题,便又继续拿出量角器测量着丈量杆斜的角度。
  带队的中年墨者也没想太多,说过了玩笑话,正要去远处看看,有人跑过来小声道:“组长,有人盯着咱们呢。”
  回话那人悄悄地伸出手指,远处正有七八个人,远远的看不清,但应该不是村社封地上的农奴,而是贵族手下的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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