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5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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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歌声越过从东海吹来的略带咸腥味的风,迎风而上,在绵延数里的军阵之前越飘越高。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这是一首在齐地乡野间经常传唱的歌谣,平常到寻常妇人在家的时候也会哼上几句,尤其是这些士卒被征召出征之前的那一夜,安抚了睡着了儿女,临走前披上衣衫的时候,这样的歌在齐国的各个村社间回荡。
  为公田会和君子们劳作,那些大夫手下的狗腿子狺狺狂吠,让那些忙碌的人颠倒了衣裳。
  上衣。
  下裳。
  这样都能颠倒,因为干活的时间太早了,早到天还没有亮,而在榨油的手段从泗上传到齐国之前,除非君子大夫谁人能点的起脂烛?有那点肥肉还不如给嗷嗷待哺可能一年都吃不上一次肉的儿女润润干枯的唇,哪里舍得用来照明。
  这样都能颠倒,因为那些狗腿子催促的太急了。急到这边在忙着穿衣,那边已经提着鞭子开始踢破烂的门,让他们快点去干活,不要耽搁时间。
  农奴不是奴隶,农奴有自己的土地,但还是要无偿地为领主服务,这便是分封制,否则贵族们吃什么穿什么、那些亮堂的房屋又是谁给建造的?那些夏日的冰窖又是谁人挖掘的?那些院内堆积的粟米鹿脯又是从何而来?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一首妇人心境的《东方未明》,唱的齐人潸然泪下。
  总有人说,妇人愚昧。
  正因如此,她们不知道什么是“礼”,什么是“忠”,什么是为了齐国、为了君侯、为了大夫、为了领主……
  她们只是为了自己的丈夫,她们看不到丈夫为国尽忠、为齐国万胜、为领主的荣耀……
  她们看到的,只是自己的丈夫在东方未明的时候,就被叫起来干活;只是自己的丈夫在东方未明的时候,就被领主的监工们用皮鞭抽打嫌弃他们做事太慢;只是自己的丈夫已经分不明白日和黑夜,每一时刻都过得惊慌失措。
  况且,诸侯有国、大夫有家,那些监工们用最高昂的声音呼喊着说这是为了国、为了家,可是为了谁的国?为了谁的家?
  一首东方,天尚未明。
  于是便有了《伐檀》、《硕鼠》、《七月》、《乐土》……
  军中不准有妇人,可义师那边却分明有许多妇人的声音。
  她们唱起《东方未明》的时候,用的正是齐语,在齐人士卒听来,就像是自己的妻子在自己临行前唱的那样,哀婉中充满了愤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炮仗,已经点燃,但还未爆,只是蔓延闪烁着好看的火花。
  初始,还只是这些通于齐语的义师宣义部的人在唱。
  等到唱到后来,便是各种各样的口音和杂在一起,唱出了这几首早已经用齐语唱过许多次的歌谣。
  唱到后来,齐国这边竟然也有迎合,初始是三五人,后来是三五十人,到最后便是连成一片的、成年男人的、沉重而有些沙哑的歌声。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乐土在哪?
  齐人士卒有的人知道,因为他们曾在几年前的最之战被墨家义师俘虏过,在泗上以俘虏的身份度过了最为难忘的半年。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一个曾经被俘过的齐人士卒跟唱着这首歌,唱到最后,长叹一声道:“乐土就在对面,可我能怎么办?”
  “我若独自逃过去,我的妻子儿女又该怎么办?领主会把他们赶走,会把他们贬为奴隶,我也想逃过去,我也不想和你们打仗,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早已经和同伙的人,说起过被俘的那段经历,那段足以让那些可能基本上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村社周围三十里内度过的伙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经历。
  那些为民求利的墨者。
  那些让山川改变模样以利于自己的民众。
  那些高高升腾起的火药的烟尘炸开的沟渠。
  那些耸立转动的水排磨坊。
  那些战俘营中吃的管够的麦粉、粉条、玉米面。
  那些战俘营中的蹴鞠、角力、击剑、歌舞。
  那些一起观看的让他们置身其中感同身受的戏剧。
  那些民众们聚集在一起用黄豆、绿豆、红豆、玉米来推选贤人的民为神主的制度。
  那些奔驰在木制的轨道上运送矿石的马车。
  那些被演示天志自然的电闪、日月。
  那些来往不避他人的为战俘们送药的穿着墨家巫觋服饰的女子。
  那些学堂后放风筝的孩童。
  那些高耸的红砖碧瓦下带着淡绿色光芒的璆琳窗。
  那些行走于街市亲自买菜的周安王时代便加入墨家的墨者……
  那些种种,那些一切,便是乐土。
  如果不是家中尚有妻小,许多人就会留在那里,不只是为了已有的乐土,更为了将来更美的乐土的建成中自己曾奉献过一份力量。
  《东方未明》,唱出了那些新卒的哭。
  《硕鼠、乐土》,唱出了那些旧卒的怨。
  当年能够留下的人都留在了泗上,因为妻小父母不能留下的仿佛听到了对面便有当初留下的伙伴的声音。
  没有呼朋引伴,因为每一个封田制下的农夫都是伙伴,都有功名,同心同德同志。
  那些并不曼妙、那些被征战的人沙哑的嗓音唱出的、那些已经传唱了数百年耳熟能详的歌曲,在今夜让许多齐人不知所措,痛哭流涕。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
  身后是君子近士组成的督战队,凡弃甲曳兵而走者,皆杀。
  再后,有各自的领主大夫,凡临阵投敌,父母皆绞死、子女皆为隶、妻子尽入营妓。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东方未明(下)
  歌竟。
  东方未明。
  夜已深。
  蔓延的阵线前,各种齐语此起彼伏,沿着义师的篝火不断传出。
  “齐国的庶农们,你们为何而战?”
  “费国的事,就算是费国的土地被齐侯得到,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你们死去,你们的父母可有人供养?你们的子女可有人照看?你们的妻子可有人施舍?”
  “君侯们得到了土地,得到了贡赋,他们会分给你们一粒粟米吗?”
  “昔年,胡非子在临淄,见即墨有灾,希望齐侯能够挖掘河道以绝灾,可齐侯却将民夫用于修筑宫室。”
  “如今的齐侯,他算个什么?你们在为谁卖命?”
  “他的曾祖父做田成子做相国的时候,广收七尺之上的姬妾,后宫不避宾客出入,一个月之内竟有一百多姬妾怀孕,田成子却引以为乐,令奏鼓乐以为贺。”
  “他的祖父田襄子,亲爹去认他,他却斩杀了自己的生父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说是我爹?我只有一个爹那就是田成子。他让自己的一个‘父亲’的兄弟担任大夫,甚至可能里面还有他同父同母的兄弟呢。”
  “而他自己,谋杀了自己的亲哥田悼子,逼死了自己的兄弟公孙孙、赶杀了自己的兄弟项子牛,在临淄为了自己上位雇佣了几千人跪在街头高喊请田氏代齐为保民之利……”
  “昔年文姜与兄长襄公通奸谋杀了自己的夫君,齐人尚且还有正义之士,可以传唱《南山》、《敝笱》、《载驱》,就在临淄的街头,嘲讽他们的国君。”
  “而现在,齐人面对着硕鼠的欺压、以至东方未明便要劳作,这不敢推翻也就罢了,竟连讥讽田氏一族那些所作所为的勇气传唱为诗的勇气都没了吗?”
  半是煽动半是鼓动的话,不断在齐人军阵前回荡。
  揭人隐私,是最好的破除那种对身份天然恐惧的办法,也是最为“下作”的办法。
  可民众最喜欢的,也都是这些隐私之事,尤其是田成子任凭姬妾被宾客睡了怀孕的事,更是拉近了贵族和民众之间的距离:原来所谓的贵族礼仪就是这样啊?那还有什么神圣性可言?又凭什么贵族就该天然地高高在上?
  煽动与鼓动之后,不少齐人心道:“我们如何没有勇气?临淄当年也曾传唱《牡鸡》一曲,只是田氏当政之后,凡有传唱的皆有罪,便逐渐无人敢唱了……”
  牡为阳、牝为阴,《駉》有盐:駉駉牡马,说的便是雄壮的公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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