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4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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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是他,当年文侯在世的时候,自己就因为一些谗言导致差点被文侯不信任,最后用了一些办法,才坐稳了邺守的位子。
  如果当年就是公子击当政,只怕他这个邺守也做不长远。
  他对墨家没什么敌意,相反还很欣赏墨家的一些作为,这个不能继承自己一切的庶子如果能够投身墨家,那也算是一个归宿。
  放眼天下,墨家如今是无冕之君、素封之侯,能够与三晋秦齐楚一较长短,其余诸国不过撮尔小国,不能与之争。
  可是,西门豹担心的,就是儿子怀着满腔的激情,将泗上看成是乐土,以为那里人人为善是仁者之地,等到去了之后才发现和想象中有些差距,难以承受这幻想破灭的痛苦。
  到时候,已经对旧的一切充满了厌恶;又对泗上的新政感觉到不安;那么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人需有恒心,方能成大事。
  西门豹不想去管儿子投身三晋还是秦楚,亦或是墨家,只希望儿子能够有所作为。
  可真要是已经对旧的一切充满了厌恶;又对泗上的新政感觉到不安,摇摆之下,天下便无其容身之地。
  变革之世、混乱之世,欲成大事,只能在新旧之间做出选择,没有第三条路。
  恒心,不是说忠诚,也不是说专一。
  在西门豹看来,诸如吴起,学过剑、学过儒、学过兵法、出仕鲁国、转投魏国,如今又跑去了秦国。
  即便这样,西门豹确信吴起能够成大事,因为他有恒心,知道自己要什么。看上去并不专一,绝无忠诚,但一切都是为了“建功立业”这四个字。
  吴起始终如一,故而从鲁到魏再到秦,都能成大事。
  儿子呢?
  觉得旧的一切都肮脏,可是他真的做好了投身到墨家的大业中的准备了吗?去了之后,若是失望,到时候旧的一切都已经感到了恶心,到时候疑惑于自己到底能干什么、想干什么……这人,就算是在这乱世中废了,碌碌终生。
  他骂儿子,不是想把儿子骂回头,只是想把儿子骂清醒、骂坚定、骂的作出抉择。
  时隔年余,今日的这番责骂,其实还是一样的意思,一样的道理。
  他在等儿子回答,从儿子的回答中判断儿子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坚定了心志。
  如果还只是像一年前一样,跪地痛哭只说内心被那些道义折磨的痛苦,那么西门豹会选择在出征之前将儿子关起来。他怕儿子苦闷的找不到道路,决意求死以摆脱旧的痛苦和新的幻灭,甚至傻乎乎地跑去邯郸去为“正义”而守城。
  这一次责骂之后,西门彘比西门豹想象的更加坚强。
  虽然言辞依旧激烈,但却没有一年前那样幼稚的举动,而是在他责骂之后,行礼道:“父亲,墨家之法,有论迹不论心之说。墨家之经,有客观、主观之说。”
  “您或许不能够理解这些词汇,但您可以简单地理解成客观为迹;主观为心。”
  “赵公子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真的想要利天下、是不是真的想要利于赵国之民,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在邯郸所做的一切,已经使得民众得利。哪怕这种得利,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势、君侯之位,这在客观上,依旧是进步的,这是我会支持的。”
  “至于他成为君侯之后会怎么做,是否会按照墨家的道义去选择另一条路,那是一回事。我不能够因为,他可能是出于自己的权势而做出如今这些事,就连他现在做的这些事都反对。”
  “父亲,邺地之民敬您爱您,是因为什么?因为您的血统吗?不,是因为你治河伯、修漳水,使得民众得利。”
  “而您现在要出动邺地的百姓去攻打赵国,这是魏侯的命令,我从未指望过能够劝说您放弃。”
  “我只是想告诉您,您的做法不义。顺便……我也想告诉您,我要去泗上求学了。”
  西门豹微微一怔,但也没有太过惊诧,只是问道:“一年前我和你说的话,你想了些什么?你觉得你现在理解了墨家之义?”
  西门彘摇摇头道:“不是很懂,似懂非懂。”
  “但以前,就像是眼前是一片雾,没有太阳没有星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而现在,虽然眼前依旧模糊,但不是四周的雾,而只是我眼前净面的水,虽然模糊,但有人会帮着我擦干净。”
  “您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可那又有什么呢?就像是去年我给您讲得公孙泽的故事一样,那故事里的公孙泽是个好人,是个君子,可他也只是个好人、是个君子罢了。我想做的,不再是当个很好很好的人,而是想要这天下不需要那个故事里那样的好人。”
  “那个故事讲完了,可我就想,故事之后会怎么样呢?公孙泽或许嘲笑礼不下庶人,但是恻隐之心下,亦或许还会送去一些盐给那个农夫也未可知。可是,故事的另一种可能,就是农夫有了自己的土地不再需要那样的君子的怜悯。”
  西门豹盈盈而笑,点点头又摇摇头,许久问道:“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
  西门彘闻言,苦笑一声道:“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事。”
  是的,很多的事。
  就在一年前被西门豹斥责之后,西门彘曾彷徨过、犹豫过、无助过、不知道该往何处过。
  几个月的时间,他听了很多的道理,解开了许多的疑惑,直到有一天在那一处墨家在邺城的据点中,他和一个人发生了一段对话。
  那是半年多之前,邺城的墨家据点里来了一个中年人,学识渊博,道义精湛,原本墨家据点里的那个人被调走了,据说好像是去了赵地之北的高柳。
  新来的这个中年人很健谈,而且懂的东西很多,应该也是个贵族出身,但是可能也做过不少稼穑百工之事,能够和贵族子弟、百工之民、稼穑之农都可以谈笑风生。
  中年人很有特点,少了一根小拇指,齐刷刷被砍掉的。
  混的熟识、听这中年人讲了许多道义故事之后,西门彘便好奇地问了一句关于中年人的小拇指的事。
  中年人却只是淡淡笑道:“幡然醒悟,断指明志,投身利天下之业。”
  很随意的回答,很淡然的讲述,可却听的旁边许多的人两眼放光,猜测着这背后是怎样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西门彘便叹息道:“你们墨者的身上,总有许多的故事,叫人听之振奋。那样的生活,才是生活啊,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了然无趣。”
  那中年人没有直接讲道理,而是笑着问道:“是吗?你说说,你都知道墨者身上的什么故事啊?”
  说到这,几个不少觉得生活空虚、闲的发慌、却又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极为羡慕墨家那些故事中浪漫激情色彩的小贵族子弟们如数家珍地说道:“太多了啊!”
  “墨子劝齐王、胜绰叛义助项子牛、禽子登泰山与墨子饮酒而得守城术、适用奇技杀害天下之巫祝、公造冶轵城剑聂政、公尚过游越斩蛟、胡非子临淄五勇说屈将……”
  一个个听起来颇为浪漫激情的故事说出口,西门彘听的心中又痒痒了,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生活,自己如今活着,真是毫无意义。
  可说完这些,那个断指的中年人哈哈大笑道:“这些故事,听着心里都很向往,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有意思,是吧?”
  西门彘以为这是要劝说他投身墨家,他本已有意,此时急忙点头。
  那中年人却笑个不停,许久才道:“这些故事之后的人,我都见过。我给你们随便说个人吧。”
  “嗯……就说适吧,用奇技毒杀害天下之巫祝。你知道他干完了这件事之后十几年,还干了什么吗?”
第一百零七章
新生(中)
  西门彘赶忙摇头,想要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那中年人笑道:“吃饭、拉屎、睡觉。看书、写书、教学。前年一整年,半数时间都在学堂里,每天说几乎一样的话,和不同的人说……”
  “这么一听,是不是就很没意思了?和你们也差不多,对吧?”
  西门彘一怔,心想这也没错,那也是人,肯定也要吃饭拉屎睡觉,可是……可是怎么这么一说,仿佛那样的生活,便真的没自己想的那样有趣有意义有激情?
  那中年人又笑道:“我听说,你们中的很多人,想要成为墨者,加入墨家。不排除你们这的有利天下之心,但要我说,你们中的一些人,只怕就是衣食无忧,又听了墨家的道义觉得自己活着毫无意义,又听了我们墨家这些墨者这么多人身后的故事……你们身上都没有。”
  “于是便觉得,哎呀,成为墨者利天下,行大义,这可真是一件很激情的事,多有意思?对吧?”
  西门彘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不得不说这个中年人看人看的很准,西门彘原本自己都没想这么多,可这中年人这么一说,就像是自己之前眼前蒙了一层雾水被这中年人擦去了一般,一些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的事,变得极为清晰。
  这中年人看着西门彘,眼神中闪烁着一些戏谑之意,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这样的贵族子弟,年纪虽不大,可是想来都和女子睡过吧?便不是家中婢女,也只怕也和乡野女子野合过。”
  西门彘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倒不是说这是什么私密事或者说这是不光彩的而不好意思,而是他发生这些事的年纪相对于圈子内的人来说有些……晚了。
  不过到底还是发生过。
  那中年人便用了一个比喻,粗俗却又优雅的比喻。
  “这些事啊,和你们睡女子或是娶女子一同生活有些类似。”
  “你们以为成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野有死麕》,动辄来一场欢快淋漓的野合之爱激情无限,正是‘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酣畅淋漓,面红耳赤,经久难忘。似乎只要入了墨家,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是这样。”
  “实际上成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氓》,正所谓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没有那么多故事,也没有那么多激情,平淡而又生活着,做着事,吃着饭,可能有时候都毫无激情毫无兴致,有时候甚至可能就像是《氓》中婚后三年一样,连交合都觉得没了意思。”
  “如果你们是因为生活无趣,听了那些故事便想着入墨家,我劝你们也不要去。去了你们会后悔的,因为那不是你们想要的生活。”
  断指的中年人最后像是总结一样,摊开手掌道:“利天下,按你们现在来看,其实是一件很无趣很无趣的事。”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稼穑百工……并不是整日都有那样畅快的事。谁都没有。”
  “况且,你们想要自己的一生如此故事,又凭什么呢?”
  “昔年,治徒娱、县子硕问于子墨子曰:‘为义孰为大务’?子墨子曰:‘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你们能干什么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中年人的脸上带着一种仿佛玩笑似的笑容。
  他说的意思是说,当年县子硕问墨子说行义什么才算是大务?墨子说,能辩论的就去辩论,能宣传的就去搞宣传,能做事的就去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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