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4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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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问道:“那你父亲立下功勋,可有什么利处?墨家不是说,义即为利嘛?”
  少年点头道:“利处当然有啊,怎么会没有?他有两枚最好的军功章,每年伤残及功勋军人联合会都会发不少钱呢。我们若有志从军,入考军校也都有所照顾。”
  “谁要地啊?要钱多好。地给的再多,谁来种?在泗上,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还可以投股作坊,这都是收入。我们村社,这油坊、造纸作坊的收入,早就和种地差不多了。”
  吴起点头,心中暗道:“泗上墨家可以给钱,我于西河却不行。一则如何能有这么多钱?二则西河也没什么作坊收入,只能买地,可若是地太多而无人,也难耕种。我在西河,是凡入武卒者,免一家之劳役;泗上是凡立军功者,每年给钱……其实并无二致。”
  “都是以利道人,只是在西河,钱非是可以传家久远的利,免劳役才是。而在泗上,作坊众多,贸易往来,钱便可传家久远。”
  他这一路,早已经习惯了越靠近泗上,风俗和习惯便与中原越发不同的情况,心中大约也有了一些自己的见解。
  若论及本源,无论是在西河的武卒,还是在泗上的军功,甚至于在秦地已有的变革,都是以利导人。
  吴起隐约觉得,只是各地的情况不同,所以这“利”的表现形式也就不同。
  只是,到底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又是什么产生了这样的差距?
  吴起心中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只是懵懂地觉得是那么一回事。
  但他觉得,同样是利,泗上的办法拿到西河,效果不佳,因为人们更愿意要土地和免劳役;而西河的办法拿到泗上,只怕也未必会士卒效死。
  人都是一样的人,造成差距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呢?仅仅是因为墨家的宣义灌输吗?
  正思索间,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喊声,那少年闻到喊声,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那边叫我快些送水过去呢。”
  吴起点点头道:“正好,我也早闻你父亲的名声,此次经过,正好见见这位盟楚王俘越王的勇士……”
  于是便跟随那少年,走到田边,一众割麦的人正在休息,几人拍着那台木制的马拉的割穗的器械道:“这可真是个好东西。人少地多,这东西可真好,虽说割的不如人干净,只是却省了大力气。”
  旁边一人也附和说了几声,大意便是往年割麦的时候,为了担心阴雨,总要起早贪黑,一忙下来腰都要断掉。
  又嘀咕说前几年粮价太低,只说泗水以往经常可见一船船的麦粟运来,那宋地许多人家有奴仆、人又多可以雇工,粮食产的便多,这里人少、愿意做雇工的更少,若无这样的器械,种麦真是没什么意思。
  便有一人冲着坐在马拉器械上的那个中年人道:“轻王,你这次去彭城,可别忘了咱们乡间众人的意愿。你要提提意见啊,能不能不要从宋地买粮了?或者在泗上设置税卡,让宋地的麦粟少一些来咱们泗上。”
  “若不然,这粮价日渐,乡里的人可是有些埋怨啊。就按咱们乡里大家商量的那样,除非招灾,若不然在泗上设卡,不准宋国的粮食进来。招灾的话,再另说。要么,就设一个价,价高了才能从宋地收粮。”
  不远处正走来的吴起心道:“正是谷贱伤农,昔年李悝在魏行平粜之法,这一点墨家不能够不知道。怎么在泗上,农夫竟还有此样的愁虑?”
  又抬头看了看坐在马拉器械上的那个中年人,不过四十岁,脸色常年风吹日率被晒得黑黢黢的,并不是什么粗壮。
  吴起心想,原来这俘获两王的勇士,并不是恶来那样的壮汉。
  坐在器械上的庶轻王也注意到了跟随着自己儿子走过来的吴起,虽不认得,但也觉得这人应是个人物。这平常日里,往来的人很多,也多有人停下来问询几句,他已习惯。
  见人过来,便从器械上跳下,冲着刚才那人道:“既众人推选我为代表,这话我是一定要说的。只是,能否通过,也难。如今沛邑、彭城皆数万户大邑,其中工商者极多。粮价一涨,咱们高兴,可他们便不高兴。再说这同义之事,又不只是咱们农夫,还有城邑的那些人,难说。”
  “各有各的利,就看怎么才能让大家都能接受。”
  回应了一句,便迎到吴起身边,问了声好,便在低头与吴起闲谈起来。
  从村社的种植、到村社作坊得利的分配;从军役到劳役;从村社乡里的学堂到十五税一增加了许多教育、修路等税费如今折合一番已经算是什一税,到村社之间的土地制度……
  吴起有意询问,见识又广,正可和这几年常年学习的庶轻王说个有来有回。
  说到最后,吴起终于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所想的那种区别的根源到底是什么了。
  如在西河,一家一户,男耕女织。
  种植的粟米小麦,七分之一要缴纳为赋税,剩下的要留着吃,再剩余的才能交换一点盐或是其余的生活必需品。
  女人在家里纺织麻线织布,作为一家的衣衫。
  自给自足,少有交换。
  就算在西河建起泗上的这些奇怪作坊,也根本卖不出去,那些豪贵之人才有几家?
  可在这里,就这个村社,这些人借着泗水之利、借着沛邑彭城发展起来的作坊手工业,以求利为先。
  甚至出现过有个村社在前几年看到棉花赚钱,村社遍种棉花,然后花钱从宋国买粮缴纳税粮的事发生。
  土地不再是自给自足的必需品,而是成为了获利得钱的一种手段,与那些作坊并无二致。
  村社里的女人少有自己织布纺纱的,因为沛邑彭城的纺织业发展迅速,分工协作,远胜于一家一户织布的效率。这些村社女人有织布的时间,都不如去村社的作坊里捞纸换钱买布。
  现在村社又嫌弃粮价日贱,于是决定明年种植大片的土豆以酿酒,这样利润更大。这在西河,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就算西河可以这样做,这些酒又卖给谁?
  吴起觉得,这便是泗上与其余别处种种政策不同的根源,可正如他曾思索的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饥一样,他看到了表象,却依旧没有想清楚造成这些表象区别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第四十六章
引诱
  本质最是难寻。
  吴起看到了其中的区别,但却因为受制于时代,难以想清楚内在的区别。
  心中所想,唯一便是:“因地制宜。秦地与泗上不同,泗上之政虽善,用于秦地却不可。”
  将这个念头牢牢记在心中,又想如今天下战国,乱世争雄,必要上下同一,方能雄霸。
  可墨家泗上,却古怪的紧,单单是一个粮价的问题,就引得众人议论。国人议政,在墨家看来竟然是一件好事,并不阻碍,以至于人人可以言对自己有利的想法,结党以营。
  这议政,应该是上卿的事,百姓无知,要仍议政,难道泗上不会大乱吗?墨家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带着这个疑问,吴起便将话题引到了粮价的问题上,又说起这个民意代表的职责。
  庶轻王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人人需要知道自己的利,才能够知道什么样的天下是符合自己利益的。”
  “正是,人人知求利,天下可变。人人知大利,天下可治。现如今天下不知己利的人,还多得是,远不是天下大治的时候。”
  “都说我们墨家让天下大乱,人心思利,这倒是奇了……人人得利,难道不是好事吗?无非就是如今天下的制度,使得世卿贵族得利,而百姓不得利,于是他们听到百姓也要得利,便惊呼天下将要大乱,当真可笑。”
  庶轻王想着这些年在乡里或是县里学到的那些东西,随口说出。
  吴起听着这些出口随意间在别处足以引起轰动的话,看着在这里说出竟是众人习以为常,心道:“昔年周公制礼,传承数百年,有为礼而死的士,不下百千。如今墨家之‘礼’已成,能够为之效死的士,亦不下百千。”
  “既说得利,想来也是。世卿守周礼而得利;百姓守墨规而得利。二利相悖,必有一死,只看谁人更愿效死。”
  “且看将来……竟是谁家的规矩传于天下?”
  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吴起此次泗上之行,虽行不足万里,可是所见所闻远超时代,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
  就这样辞别了这个村社,带着一脑子的思索和一肚子的疑惑,走走停停,在途中遍观泗上之俗。
  见得多了,出使还要停车惊问那是什么,可等快到了彭城,吴起已经不再惊奇,以为便是见到再奇怪的东西也可以接受。
  在沛邑他见到了飞在天空中可以载人的热布袋,既都能飞于九天,哪还有什么足以引发震惊的呢?
  彭城之外,耸立着一片烟尘笼罩的地方,那里便是此时天下、也可以说此时世上最大的炉铁作坊群。
  烧焦作坊、碎矿作坊、生铁农具铸造作坊、熟铁搅拌炉作坊、铸模作坊、军工作坊……
  整个泗上、楚越长江沿岸、甚至齐鲁的部分用铁,都是从这里产出的,借用水运之利,规模日益扩大。
  只是远远观望,吴起估摸加上在矿山中劳作的那些人,这一巨大的作坊群,少说也有两万人在其中。
  河流之上,水排遍布,或用来碎矿、或用来汲水。
  千帆竞渡,运送煤铁的河船往来穿行,听说彭城邑内人少用樵而多用石炭,每天消耗的数量巨大。
  一处紧要的路上,还铺着一段木制的路,在吴起看来就像是两根并排的筷子,车轮卡在两根木头上,马匹拉动,竟数倍于平地能够拉动的货物。
  遥看彭城,吴起与身边人叹道:“丹、泗之富,尽归彭城。”
  丹水、泗水在这里交汇,向下流淌到淮河,又可以通过邗沟沟通长江,极近地利之势,又有煤铁之丰,沃土大泽千里,黄河又未改道,十余年间,这里的繁华已经不下于中原大城。
  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陶丘虽也繁华,可是多是转运货物,最终那铁器、玻璃、镜子、火药等物,终究还是要在彭城、沛邑购买。
  吴起身边一人道:“昔年晏子使楚,说临淄人众,挥汗如雨摩肩接踵。这彭城十余年间,竟也有了临淄的风华。墨家治政之才,确是常人难及。”
  吴起点头道:“彭地通三江而近五泽,又有煤铁之利。临淄不过借鱼盐之利便能成天下大城,彭城日后也必是天下大都。单单看那一片作坊群,能管此作坊的,便为大夫,亦能让一邑大治。”
  他知道开矿这种事,最是难管。能够管辖一个万余人甚至更多的作坊群的运转,若在以往,做一邑大夫简直是易如反掌。
  可现在,只怕在墨家之内,管辖这大作坊群的,都未必是墨家的最高层人物。
  眼看着河道上,一船船装载着铁器货物的商船离开,装满了粮食棉花的货船抵达,吴起长叹不已。
  心想,繁华如斯,到底仅仅是彭城地利?还是真的有什么天志,需要摸透本源便能够让天下大治?
  秦川千里,渭洛相交,秦地也有一日会有此样繁华、人民安居吗?
  几番感叹、几番怅然,终于进入了彭城,绕开了街市上往来匆匆的人,被安排到馆舍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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