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2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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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临死前渴盼着自己死去的君子,不想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一切,死在了战国乱世之前,于是死前还带着微笑。
  在城内的一间大屋内,停放着许多在政变中死去的士,很多人都是当时响应了公孙泽的号召,自行来救援宋公的。
  那些当时未死的人,暂时没有因为触犯了墨家守城的禁令而斩杀,却也有许多人自刎而死,做了一个信守承诺的士。
  这些人是为宋公而死的,也让宋公明白自己能依靠的,还是周礼:因为他是宋公,所以这些人便义无反顾地死了,而不是因为他是子田。
  商丘城还有多少能够殉礼的人?
  子田并不知道,但却知道这些可以殉礼的人,是他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
  正如他的前辈逃亡出国的时候所发的那些感慨一样:在宫中为君的时候,甲士们皆夸赞君主勇、近臣们皆夸赞君主美,可真正陪他逃亡的却没有几个。
  如今民众靠不住,贵族更不要提,子田知道自己必须做足姿态:去维护周礼,就是维护自己。
  充斥着尸体轻微臭气的房间内,公孙泽的遗体已经被清洗过,那些腐烂的青紫色的伤口被仔细地缝合好。
  一条新被子,盖在公孙泽的身体上。这条被子大约是一户份田农夫一年的余财。
  负责招魂的儒生,穿着纯色的熏衣,其上衣和下裳的左边连在一起,并插其领于带间以固定住。
  等待时辰到的时候,他走出屋子,从梯子上爬上东边的屋檐,站在屋脊的中央,拿出一套敛服。
  面对的北边,大声喊道:“哎!公孙泽回来!”
  连续大喊三声之后,将挥舞的敛服从房顶扔下,下面的人抬着衣箱,找准位置接住之后,再将衣箱抬入到屋内,将敛服先给公孙泽盖住。
  负责招魂的儒生,从屋顶走到西边,从西边的屋檐爬下来,算是完成了第一步招魂的仪式。
  在旁围观的墨者暗暗不满,心说这新被子只怕一户农夫积攒一年才能够积攒出来,这就埋掉了?
  再者,那敛服也不是便宜的衣物,有这些衣物难道给那些商丘的穷苦民众不好吗?
  他们想的,只是如何利天下,与这些礼仪格格不入。
  原本正式的仪式,在这些墨者看来,说不出的别扭,他们已经接受了墨子节葬的观点,从内心就拒绝这种繁复的礼节。
  当敛服盖好之后,另有负责祭祀的人,用一件角质的礼器,将公孙泽的上下牙齿撬开,又将他的双腿用矮几固定好,在上面按照士的身份和规格,摆放了许多的干肉,肉酱和甜酒。
  这一应费用,都是当时参与政变的贵族们一同出,但归根结底这些东西还是从他们的封地中得来,或是利用封地的财富放贷收回利息所得。
  公孙泽的家中最亲近之人,站在西阶的东面,面朝南,嘱咐一名报丧者。
  “公孙泽死,请告知国君以报丧。”
  再三行礼之后,报丧者接受拜谢后,便起身离开,去通知早已经知道的宋公,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流程。
  堂内开始布上帷幕,作为灵堂。
  遣派人报丧之后,公孙泽最亲近的家人进屋,坐在尸床之东。他的兄弟、堂兄弟皆面向西站在此人之后。
  主丧之妻妾面向东坐于床西。死者的父兄姑姊妹在内室。五服之外的亲属,妇人在户外向北而坐,男子在堂下向北而立。
  公孙泽的侍从,也算是有资格在堂下向北而立,披带的是弟子该用的丧服。
  早已经知道消息的宋公,在完成了程序收到报丧之后,即刻派人去吊唁。
  鉴于士的身份太低,以礼法来看,公爵是不可能亲自去吊唁的,所以必须派人去。
  而即便是很多人死于那场变乱,宋公也不能同时派人去,而是必须在宫室之内,等着一个又一个来报丧的人,得到消息之后再一个又一个地派人去吊唁。
  不只是宋公,那些参与政变的贵族也都需要履行这样的仪式。
  宋公派去吊唁的人,一定要先到,其后才能让贵族们派去吊唁的人抵达,这都是演练过的,也就井然有序。
  当吊唁的人抵达后,帷幕立刻撤去,主丧之人要出门迎接君主的使者,但是不能哭。
  见礼之后,主丧之人先进门,站在右边面朝北。君主的使者从西边进来,面朝东。
  随后,按照那一整套规矩,说几句君主悲痛之类的言语,这时候主丧之人就要开始哭了,而且必须要哭。
  不但要哭,而且还要跪在地上哭,哭的时候要拜,还要扣头。
  扣头之后,立刻起身,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哭泣,此名为哭踊,此时必须要哭的嗓子都无法正常发声才算是表达了悲痛。
  哭过之后,吊唁的使者离开,主丧之人也即刻起身,收敛哭声,将其送到门外,然后再拜。
  大夫之类的贵族需要亲自到场,但是这时候就不用出门迎接了,而是直接在里面迎接即可。
  哭依旧是要哭的,但是此时万万不能捶胸大哭,那是接待国君的使者才能使用的哭法……
  这一切,便需要花上将近半天时间,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这场事情的特殊性,宋公虽然因为身份问题不能第一时间来吊唁,可是在吊唁之后却可以派车前往,亲至以馈赠一些敛服之类的物件。
  主丧之人要袒露左臂,迎接国君,然后让国君坐在屋内,抚摸公孙泽的胸口,其余人回避。
  待抚摸胸口完毕后,传唤主丧之人入内,然后再命令主丧之人抚摸尸体,主丧之人不能摸胸口,因为那是国君才能摸的地方……
  如此繁琐的礼节,众多死亡的士,而为了收服众人之心和维护自己的礼仪的举动必须要做下去。
  这些死去的士,为适多争取到了五天左右的时间。而临死之前对适一直念念不忘的公孙泽,适也将他的尸体利用到了极致,将他死前和号召的一番话托人转告了宋公,逼得宋公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亲自来。
  这一切繁琐而又充满仪式感的礼仪,全程由儒生主持,而这种繁琐在墨家众人看来,可笑至极,却又暗喜——时间,墨家最缺的时间,由这些尸体争取到了。
  死人,也是有用的。
第二五九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三)
  葬礼依旧进行时,那个当初公孙泽想要与适赌斗的年轻侍从穿着一身麻衣,被带到了适的面前。
  适打量着这个年轻人,或者说他有资格称之为年轻人的大孩子。
  不得不承认,自小接受过武士教育的公孙泽,挑人的眼光不错,这孩子是个拉弓射箭的好苗子,身材已经有些魁梧,背部的肌肉都能撑起宽大的麻衣。
  两人算是很早就见过面,如果加上适背后侍立的六指,可以说是三人早就见过面了。
  短短数年,六指的箭术没有什么长进,恐怕早已经被这个年轻人超越,当时用的初始方便易学的三指射法,在拇指射法为主流的年代,时间稍微一久就会被反超。
  公孙泽死前求了适,让适找一位儒生教授这孩子,以完成将来十年的赌约,顺便还要因为守丧的缘故延长了三年。
  当然,这也意味着公孙泽死前,承认这孩子是他的弟子,而不仅仅是侍从,否则不需要守丧这么久。
  适还未说话,身后的六指终究也是个大孩子,便开口道:“你要守丧那么久,只能喝稀粥,难道不会饿吗?难道只有饿了,才算是尽了礼仪吗?”
  那侍从板着脸道:“我从只能吃粗粟米和葵菜,到后来可以吃肉,这是君子所赐予的。他高兴的,我就该做。”
  说完,他又有些犹豫,看了一眼适,许久才道:“君子让您给我寻找夫子,继续教授射礼射艺。十年之后,比试过之后,我又要做什么呢?”
  “那时候我依旧是庶民,没有士的身份。空有一身的箭术,又怎么才能继续吃肉呢?”
  侍从并不羞愧,半晌又道:“君子让我守礼,他可以为国君而死。而我并不是国君的士,十年后我便是想死,又该为谁而死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站在适后面的六指直挠头,忽然觉得能够知道自己可以为什么而死,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六指想,我是可以为利天下而死的。适说,死不旋踵,我是不会旋的。
  再看看那个当初和他比射的侍从,想要说点什么,适却先抢先道:“现在的事,又哪里说的准呢?你服丧之后,先去沛县吧,到那里去找我,我先安排你学习文字。之后我会完成公孙泽的遗愿的,说不准那时候你就知道可以为什么而死了。”
  那侍从冲着适拜了三拜,又从怀里摸出一张丝帛,说道:“这是君子之前交给我的,当他决定下城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死,就算不死在乱阵之中,也会自刎或是去找你们墨家的行刑者求死,以维护宋公的命令。”
  “君子说,请您代为保管。如果有一天,墨家的规矩成为了天下的规矩,请把这张丝帛献祭到他的坟茔上,让他知道自己死的很好。”
  适伸手接过去,那侍从拜谢之后,便先离开。
  六指轻声问道:“适,难道之后真的要和他比射?我随着公造冶学剑,他说做事需专一,在剑不曾学好之前,不要再花精力去学射。到时候我要是输了,总怕堕了我墨家的名声。”
  适摇摇头,笑道:“你不会输的。比射,也没说非要用弓啊。当时公孙泽可是说,用什么都行的。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学好你要学的就行。”
  “再者,我墨家的名声又不是靠这个。论射,巨子本也不能与仲尼相比嘛。对了,你随公造冶学剑,那些文字可不要落下。”
  六指急忙道:“你放心,我学了很多了。会写很多字了。”
  说罢,他便蹲伏于地上,用那柄当初在沛县得到的铜剑,开始书写几个适认识且熟悉的字。
  适心道,如今自己也算是识字的人了:做个识字的人,未必要学,也可以教。
  仓颉在其余人识字之前,并不识字。
  ……
  墨家很多人会写字了,而且会写的正是适认识的那种字,带动的沛县也有很多人会写那种字。
  庶民原本不识字,适所会的贱体字也原本不是字,但会的人多了,也便成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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