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燃灯抄(校对)第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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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情脑中茫茫,摊开手看,十指粗蠢,和当初在梨园时大不一样。单鞋里的脚趾僵硬肿胀,每个趾头上都长满了冻疮,现在要她迈开舞步,恐怕再也不能了,脚趾头会断的。
  老资历的宫人又在叫嚣:“站在那里做什么?这里不是你的梨园,顾影自怜也没人心疼你。”一把笤帚迎面飞来,“去去去,把夹道清扫干净,预备内侍省的人来查验。”
  竹竿咚地一声敲在她额头上,火辣辣地疼起来。她苦着脸抬手揉搓,心里还在纳罕,自己的身手怎么变得这么差,连一个老宫人的暗器都对付不了。
  见她反应慢了半拍,老宫人举着戒尺追过来,厉声呵斥:“还愣着?看打了!”
  吓得她急忙抱起笤帚,冲出了宫门。
  一墙之隔,气象大不一样,上阳宫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屋脊和墙面是灰色的,连宫人们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上阳宫外,即便只是一条夹道,也远比宫门之内更鲜活,更有人气。
  冰天雪地,冻得腕子生疼,她呵了口气搓搓手,开始沿着青砖的纹理一路向前清扫。扫了一段,回头望望,身后的路面又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站在料峭之中,雪也落了满头。
  越是冷,便越要活动起来,活动了周身的血液才会流通,四肢才不会失去知觉。可能动作的幅度有点大,边上经过的内侍斜着眼,捏着嗓子嘲笑:“这人莫不是个傻子,扫地都扫得那么快活,送去给禁苑里的人作伴,倒很好。”
  长情对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并不上心,反倒是所谓禁苑里的人,引发了她的兴趣。禁苑就在夹道尽头,一个和冷宫毗邻的处所,住在里面的人当然是不得宠的。
  竹枝慢慢刮过路面,禁苑的大门也越来越近。抬起头看,苑门微微开启了一道缝,满世界静谧,那道缝就像一个奇妙的出口,吸引她过去一探究竟。
  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还有如此旺盛的好奇心,除了不知死活大概也没别的解释了。她一步三徘徊,蹭到了宫门前,飞快探头看了眼,什么都没看见。但满院长青的树木嵌进她眼里来,这个院子和其他宫苑不一样。
  竹枝一遍又一遍在槛前的踏脚石上清扫,她努力仰后身子,试图从满院郁郁葱葱间发现个把人影,结果看了半天,依旧是徒劳。正有些灰心,打算收工回去交差,忽然听见里面传出轻轻的咳嗽,有个清泉般的声音传来:“访客到,何不进来小坐?”
  长情怔了怔,下意识回头看,夹道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了,所以这话应当是对她说的吧!
  她低头抚抚身上衣袍,寒酸粗鄙的宫服,谈不上任何美感。明知门里人的处境应当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还是隐约升起了一点自卑感。
  小心将扫帚靠在苑墙上,她提裙迈了进去,小径深幽,长长地,仿佛通往异世一般。
  往前走,鹅卵石铺就的地面逐渐变得平坦,青砖上的莲花纹也清晰可见了。她放眼望,高高建在台基上的宫掖回廊下,由东至西挂着竹帘。帘子高低错落或卷或放,帘后有一人缓步而行,洁白的袍裾慢慢移过来,走到正殿前的开口处驻了足。
  惊鸿一眼,不过如此了。
  那是个年轻人,二十五六模样,立在台阶前,白衣黑发恍若谪仙。大约身上有些病气,脸显得苍白,但他有明净的眼波和嫣然红唇,见了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足可颠倒众生。
  长情呆呆看着,被蒙蔽的心窍一瞬涤净了似的。天上雪下得纷纷扬扬,她就站在雪地里仰首看着他,茫然问:“你是谁?我好像见过你。”
  殿前人轻俏的眼梢,流淌过别致的骄矜,“似曾相识是男人搭讪的手段,如今宫人也用这套么?”
  长情有些尴尬,讪笑了下道:“不是为了搭讪,是当真有这样的感觉。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么?”他答得模棱两可,“俗世闲人,是谁并不重要。你又是谁?”
  她张了张嘴,其实也说不清自己是谁,只是回手往来路方向指了指,“我是上阳宫人,清扫夹道误入了这里,马上就要回去的。”
  颇有点误入桃花源,触发一场美丽邂逅的意思。但直到她离开那座禁苑,也没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冷宫里的宫人,并不是混吃等死就可以的,白天有零碎的活计,晚上还要挑灯织锦。长情坐在庞然的织机前,手里梭子在经纬间熟练穿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项本事,反正缎子一寸一寸慢慢织成,半夜起身归置好,第二天天亮再送到管事宫人手上入账。
  内侍省有宫监进来挑人,站在廊下一个个过目。长情不知内情,只听边上宫人窃窃私语,“禁苑里的老宫奴也死了,谁愿意去伺候那个痨病鬼!”
  “我情愿在这冷宫里熬到白头,也不愿意去那里……”一面说一面撇嘴,“会死人的。”
  廊下的宫监抱着拂尘,连好话都懒得编,扬嗓道:“现下有个机会脱离上阳宫,就是去禁苑服侍瑶庶人。瑶庶人身子骨不强健,但陛下既然未将他撵出宫去,只要活着一日,便是我内侍省的职责。你们中,有谁自愿入禁苑?到了那里只管一日三餐和煎药,活儿轻省,还有薪俸可拿,不比老死在这上阳宫强百倍?”
  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那位封王却未有府邸的皇子,即便被构陷贬为庶人后,也只能留在宫里。服侍一个这样的人物很有风险,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被处死。他死了没关系,伺候他的人会是什么下场,谁也说不好。上阳宫中是清冷艰苦了点,但至少有命活着。在这经历过动荡的国家,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
  长情到现在才弄清禁苑里那人的身份,原来是鄂王李瑶。所有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一个生着病的人身边没人伺候,恐怕活不过今年冬天吧!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她站了出来,“我去。拿我半年的俸禄换一件斗篷——大毛的。”
  她走的时候,上阳宫里所有的人像送别英雄一样送别她,因为没有她的挺身而出,最后这倒霉差事不知会落到谁头上。
  长情夹着那件换来的大毛斗篷,慷慨赴义般迈进了禁苑。
  苑门轰然一声在她身后阖上,除了扫雪那次碰巧遇上,这里的大门其实从来没有开过。那些缺德的宫监关门声之大,吓了她一跳,仿佛她是送进黄河祭河神的童女,此一去只能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了。
  反正人生已然如此,她很有破罐子破摔的精神。大步走进园囿深处,李瑶正坐在檐下看书晒太阳。冬日的暖阳照在他身上,人像拢着一圈金芒。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琉璃一样剔透的脸,表情平静,淡声道一句:“来了?”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她只是外出办了点事,现在回来了。
  见过一面,大概就算是熟人了。她上前把那件斗篷给他披上,日子过得太清苦,他身上总是很单薄,这样下去会冻出病来的。
  他裹着斗篷对她笑了笑,“真暖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暖和了。”
  长情鼻子有点发酸,拍了拍胸脯说:“殿下放心,以后我都会这么照顾你的。”
  他笑起来会微微眯眼,常带一种少年般的羞涩,喃喃说:“真好,宋宫人,以后我们就要相依为命了。”
  如果撇开生活物资匮乏的不足,禁苑的生活也还算不错,至少琐事很少。长情不用再熬夜纺纱织布了,她只要看护好李瑶,守好那把药吊子,不让药煎干就好。
  但是那些宫监很坏,他们克扣禁苑的供给,两个人的口粮只发一人的份。常常是一碟青瓜,一碗薄粥,一张春饼。两个人眼巴巴看着那点吃食,无限凄凉。李瑶把粥推给她,自己撕下半张饼子,笑道:“我吃得少,这些都给你。”
  长情不能忍,她跳出去砰砰敲门,鬼哭狼嚎似的大叫来人。
  门外宫监大声呵斥:“干什么,要拆房子么?”
  长情说:“我不在这里伺候了,我要出去,你们换别人来吧。”
  宫监冷笑,“进来了还想出去?你以为这是市集,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不走也行。”她扒着门缝说,“我不要俸禄,每月给我一升米。给了我就不走,要是不给,我就算跳墙,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到最后内侍省终于服软了,毕竟很难找到第二个愿意伺候罪人加痨病鬼的傻子,一升米就能解决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有了这升米,禁苑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屋里不再每天都充斥着药味,隔三差五会飘出小米的清香。长情在廊庑下生炉子炖粥,李瑶就和她一起蹲着,捧着脸颊等锅里翻腾。
  苦难特别容易催发友谊,两个人相视一笑,颇有默契。长情盯着他的脸说:“我以前真的见过你,想不起来在哪里了,但是绝对见过,我不扯谎。”
  他还是淡淡的模样,“也许是梦里……不管哪里见过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当下——你的粥开了。”
  她呀了声,滚粥顶起锅盖,慌忙去揭,蒸汽烫手也没舍得把盖子扔了。
  烫伤的那块皮肉很快红起来,他起身便去舀冷水。井已经封了,屋角有口巨大的缸,缸里蓄满雨水,是他们平时用来洗漱的。水面上浮着的那只瓢年代久远,底部有个小孔,舀水时间太长会漏光。他拿手堵着那眼儿,让她把手浸泡在瓢里,她浸多久,他就堵多久。
  长情有些感动,悄悄瞥他,他垂着眼,一派文人的清正之气。大约发现她在看他,眼睫轻轻颤动了下,欲抬眼,又没敢,只是慢慢红了脸。
  心头忽然通通急跳起来,那种跳让人觉得疼痛,让人续不上气来。她慌忙缩回手道:“好了,已经不疼了。”逃也似的躲进了屋里。
第47章
  真像个梦啊,一切都恍恍惚惚的,一切都不真实。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在门前投下菱形的光。浮尘翩翩翻飞,暗处看去尤其明晰。她捧着脸坐在案后,手上痛也顾不得,只是定定出神,不知自己在慌什么。来禁苑有些时候了,与李瑶朝夕相处,也算彼此熟络,像今天这样心烦意乱还是第一次。心悬在半空,一阵阵收缩痉挛,即便他不在视线内,那种痛苦的余韵也没有消散。
  是喜欢上他了吧,大约是的。年纪相当的男女,每日相依为命,有些感情顺理成章便发生了。苦难剪不断情愫,在这恶劣的环境里,不带任何世俗的眼光,也不去计较他的困境,反而庆幸他不再是天潢贵胄,让她有这胆子,敢去对他动心。李瑶这样的人,似乎有一种让人对他一往情深的魔力。他像一道微光,一片嫩绿,无声无息妆点着凉透的人世。公子虽失去了光芒万丈的出身,但依旧既清且贵,看待事物更有超然的悟性。有时你去观察他的眼睛,那双眼眸是鲜活的,没有庸常也没有沉沦,在他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自由丈量自己的天性。
  向外看,槛窗洞开着,能看见半个身影。他在原地站了很久,身影清浅却清晰,想凿子一样用力刻进了她脑子里。
  她闭了闭眼,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反省自己刚才的反应是不是过激了。他应当察觉出什么来了吧,那道身影逐渐移过来,窗下响起从容澹定的足音,他走到门前,走进那片光晕里,笑着说:“手上不疼了便吃饭吧。”
  长情赧然看他一眼,那飞扬的眉梢下,有青春一夜舒展的蕴藉。他永远是一副柔和的面貌,轻声道:“我饿了。”
  他饿了啊,长情立刻跳起来,除了准时的一碗药,最要紧的就是他的温饱。
  她匆忙奔出去准备碗筷,发现廊下的小方桌上已经摆放妥当了。两双筷子两碗米粥,一碗照旧只盛了一点点,另一碗满满当当。
  长情不喜欢他吃得那么少,“你应当多吃一点,身体才能更加强健。”
  他摇了摇头,“我胃口不好,吃多了会不舒服。”一面说,一面悄悄瞥她,“你多吃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越多我越欢喜。”
  长情哈哈大笑,“我都二十……”二十多少,她忽然想不起来了,一时愣在那里无语凝噎。
  “哪里二十,分明十八。”他笑着替她把话续完了,“不要饿肚子,还会再长一些。”在自己肩头比了比,“起码长到这么高。”
  长情嘟囔了句:“每日的口粮都得算好,否则不到月底便断炊了,哪里能多吃。”
  他沉默下来,脸上显出失落的神情,半晌才道:“如果将来有机会恢复爵位,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吃饱。”
  这是个悲伤的话题,恢复爵位大约永远没有可能了,她不忍心让他失望,便笑着说好。往院子西南角一指,“那块空地荒废着太可惜了,我明天再去闹一闹,问他们讨些菜籽来,开春种下去,交夏就能吃了。”
  他靠着椅背,眼睛望向那块空地,沉沉眼瞳中有希冀的光。可是他脸颊酡红,过于鲜焕的气色,对他这样的病来说不是好事。
  长情起身去摸他额头,掌心滚烫,她讶然低呼:“殿下发烧了,怎么不同我说?”
  他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要紧,歇一歇就好了。”
  不要紧的话她听得太多了,其实到最后都很要紧。她把他掺进屋里,扶他躺下。没完没了的寒冬,床上被子总是太薄不够用。她把自己的被褥拿来给他盖上,仔仔细细替他塞严实。好在禁苑里别的没有,就是药多,清热解表类的都是现成配好的,打开一剂煎上就是了。
  药吊子里咕咚咕咚冒着泡,她蹲在他床前,不时探探他的额头,再对比一下自己的。热度下不去,药也没煎成,她担心他坚持不住,只好去绞热手巾,不停给他擦拭手心脚底。
  好不容易药能用了,她端着碗送到他面前,“殿下,起来喝药。”
  他病得糊涂,嗯了声,却没有睁开眼睛。
  长情很着急,拿勺子喂他,一大半都顺着嘴角淌到脖子底下去了。没办法,她跑去漱了个口,自己含口药,俯身贴住他的唇,一点一滴渡进了他嘴里。
  唉,嘴唇是真软,这个时候照理说不当有旖旎的心思,可脑子里乱蓬蓬的,她自己先鄙视了自己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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