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王朝(校对)第47部分在线阅读
星河说不,“也是我的主意。凭借信王和太子的关系,他日必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在他跟前,不比在东宫吃亏,你明白么?”
如果单是太子的想法,茵陈尚且还迟疑,但既然连星河也这么说,那就没什么可挣扎的了。其实在谁身边都不要紧,爷们儿她看得多了,一点意思都没有,只要还能在大内,能见到星河,她的心愿就满足了。
“武德殿离东宫不远吧?我可以常来找您么?”
星河颔首,“当然,从通训门往北就是武德门,近得很。你得闲了,可以常过东宫来坐坐,到时候连大总管都会对你以礼相待的。”
茵陈听了长长哦一声,“我去了武德殿,就是信王跟前女官,是人家的人了,所以大总管不能对我做脸子。”
星河说是,一面又矮下了嗓子,“武德殿和立政殿中间只隔一所大吉殿,前朝的消息传得比到东宫更快……你在那里,要处处留心,万一有什么拿不了主意的,只管来同我商量。”
茵陈说好,扭身搂住了她。小小的人儿,其实什么都知道,“我以后就当姐姐的耳报神,不管前朝有什么动静,我都会来给您报信儿的,您放心。”
茵陈走后,太子爷心满意足,这点满足表现在后顾无忧之后的勤政上。
休沐还没结束,他就提前开始理政。外地的奏报陈条,每天都有无数,凡与南北战事有关的,挑拣出来逐一归纳好,送至御前请皇父定夺。
皇帝的精神倒还不错,就是头疼得厉害起来,刀劈斧砍似的。保暖做得好些,症候就轻些,保暖做得不好,那一痛,非吐不能解决。
他进门的时候,皇父正坐在南炕上批折子,头上戴着抹额,半边脸颊被炭火熏得微微发红。接过了奏报细看,南疆的叛乱逐渐平息了,其中兵马调动的政令都由东宫发出,安排得当,损耗减到了最低。皇帝看后很欢喜,“朕原还有些担心,唯恐你头一回调兵,不知其中利害,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太子道:“一切有赖东宫幕僚,儿子有不审慎之处,他们指点纠正,才令驻军和援军顺利交接。”
皇帝点头,“为君者,最忌闭目塞耳,一意孤行。前方战事多变,仰听成旨也是不智之举。我朝有将才,放放手,让前方将领随机应变,早些结束战事为好。”
太子瞧皇帝一手揉额,迟迟道:“儿子也是这样以为。现如今边军已至,如何作战,悉在将领。京中的诏命送达前方,只怕‘诏从远来,事势已异’。儿子已经发了手谕,命上官淳为副帅……皇父,疼得厉害么?”
皇帝摆了摆手,“疼惯了,过会子就好。朕这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昨儿还在想,等朝会上颁令,太子监国,朕肩上担子也好减轻些。”
太子站起身来,“皇父人在京里,儿子监国不合规矩。”
皇帝说不,“这家国天下,总有一天要交到你手上。你理政这么久,有没有能力,朕都看在眼里。让你监国,不过是给你机会多多历练。朝中风云变幻,朕只盼你能岿然不动,等将来接掌了这江山,创出一个盛世来,不要辜负皇父对你的期望。”
天家亲情淡薄,其实有时候是因为好些话不轻易说出口。皇帝对儿子的爱,更多是放在扶植上,至少这些年来从未动摇过初心,也没有想过放弃这个儿子,另立储君。
太子心里沉甸甸的,向父亲长揖下去,“儿子遵旨。皇父切要保重龙体,儿子理政终究多有不足,还要皇父提点儿子。”
从寝宫退出来,在廊下立了有阵子。檐外细雨纷飞,过完年后的每一场春雨,都是一个转暖的节点。身后传来脚步声,轻轻叫“二哥”,他回头瞧了眼,“皇父的头风还是不见好,早上用过药了么?”
信王说辰时才用过,“太医院重又换了方子,再吃两剂看看吧。我先前隐约听见一点儿,皇父要让你监国么?”
太子监国,又是皇帝在京的情况下,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他负手远眺,信王向他道贺,他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君王放权,是日暮黄昏的前兆,哪天社稷完全交付给他,那么皇父便不复存在了吧。
年轻的一辈逐渐长大,老的一辈慢慢故去,没有认真体会时,一切仿佛顺理成章。可是改变一旦那么清晰地摆在你面前,你会觉得恐惧,会害怕失去,会敬畏生命那么无情和不可逆转。有时候不敢想象,母后没有了,有一天皇父也会离去,剩下他该怎么办。不管长到多大年纪,那种失去怙恃的痛,都会让人窒息。
他怅然长叹:“你这两天辛苦了,歇着去吧,下半晌的药我来煎。”
信王略迟疑了下,说好,“我恰巧约了来之他们,过会儿要出宫……那皇父这里就交给您了。”
太子侍疾不是一回两回了,让信王忙他的去,自己入西边的暖阁里,一面批阅奏疏,一面看守炉火。
宫里样样都讲究精准,几时几刻用药,有他雷打不动的规矩。下半晌就在这小小的方寸间消磨,等到太医说的三碗水煎成一碗时,案上的西洋钟也摆动起来,接连几声沉重的响,太子拿布裹住了药盅的把手,起身仔细把汤药滤进了杯盏里。
伺候皇父用过药,又劝他小睡,待一切安排妥帖了,他才从立政殿返回东宫。
问星河人在哪里,德全上来回禀,说宿大人上武德殿去了,“上官侍中才迁到那里当值,不知能不能习惯,宿大人不放心,过去看看。”
这一看,必然会绕到北宫见惠后吧。太子默然坐在圈椅里,西边的槛窗开着,雨早停了,日头一点点沉下来,泛起厚重的红色。他看着那轮残阳,脑子里空无一物,慢慢握紧了双拳。
星河也确实如太子预料的那样,去了中朝,顺道绕进了北宫。
春假的前两天没能去温室宫探虚实,心里终究记挂着。昨儿回来彤史又打发小太监给她传了口信儿,初一十五按例是由皇后承幸的,御驾照旧临幸温室宫。只不过这回闻长御并未在内寝伺候,由头至尾是皇后一人,所以一切还算如常。
龙体欠安么,回回夜御二女,恐怕身子吃不消。不过惠皇后的心思,她倒也瞧出分毫来了,唯恐自己年老色衰,留不住人心。捧出个年轻的姑娘,万一出了纰漏,在自己宫里就能处置。倘或有好信儿呢,皇后是头一个受益人,果然这项谋算有百利无一害。
她在温室宫安插的二等宫女把她引进了宫门,一面走,一面小声禀报:“闻长御近两天不在外面走动,宿大人今儿怕是见不着她的。”
说到把人藏起来,她心里便有底了,看来最后是要在这个宫人身上做文章的。她不动声色,进门先向皇后行礼。皇后依然很客气,起身一扶道:“宿大人新禧啊,我派人送去的香料和缎子,都收着了吧?”
她忙说是,“臣就是来向娘娘谢恩的,回宫后瞧见这一桌的东西,真叫臣受宠若惊。臣不过小小的东宫尚书,怎么配得娘娘这样厚爱!”
皇后说宿大人自谦了,“往后我倚重宿大人的地方多了,那点东西不过是我的心意。”
论做人,新后小恩小惠地拉拢,比起左昭仪的“以罚服人”要讨巧得多。彼此坐着说话,星河有意提起了节下和骑都尉的往来,惠后心里是有数的,含蓄一笑道:“我娘家人丁单薄,至亲的不过一个兄弟。我封后也有几天了,荣耀并未泽被家门,想起来真叫人臊得慌。”
通常皇后一旦册封,娘家都应当受封赏,然而皇帝不知是疏忽了,还是有意控制,并未对惠氏有任何的提拔和嘉奖。人的欲望,越是压制,爆发起来便越蓬勃,星河做出纳罕的样子,“这倒奇了,娘娘是否在皇上面前提起过呢?兴许皇上疏漏了,娘娘略一点拨,事儿就成了。”
皇后苦笑了下,“世上哪来给娘家要官的皇后,主子眼里没人,是我做得不够好。原本这位分就不该是我的,白占了便宜还要这要那,岂不叫人笑话!”
皇后卖惨是手段,不过她也确实有自知之明,知道皇帝不愿抬举惠氏,终是因为这后位并不是为她准备的。她抛出了线,星河就该接着,她慢吞吞道:“娘娘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无论如何您已经在这位置上了,您就是这大胤朝的皇后,谁也不能轻易撼动您。只是封赏皇后母族,本来是例行的,可朝廷至今没有任何动作……”说着顿下来,颇难为地笑了笑。
皇后抬抬手,命左右人退下,这才敞开了同星河讨主意,“依宿大人说,如今我应当如何自处?”
星河道:“娘娘别急,再等一程子看看,也许是皇上没找见封赏的机会。可要是两个月后再没动静,那娘娘就要多为自己考虑了。自古以来,没有母族撑腰的皇后顶吃亏,不说旁人,就说汉宣帝的许皇后,最后怎样了局,娘娘都是知道的。”
惠后听了惘惘的,想起皇帝爱重的皇后尚且如此,她这样的,多少个也不够瞧。
她打了个寒颤,恻然道:“我何尝没有想过,前车之鉴摆在眼前,登高必跌重,有人等着瞧我的好戏,我心里明白。可说到根儿上,终归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人口,纵然有再显赫的爵位,谁来受用?”说着望向星河,“宿大人,我有结盟之意,不知大人是什么想法?”
星河提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当口不能急吼吼贴上去,也不能率先捅破窗户纸。她迂回道:“娘娘请放心,臣与太子殿下一样,至始至终只拥戴娘娘。”
皇后说不,“我所指的结盟,同太子不相干,只针对你宿家。太子并非我亲生的,这点宿大人知道。你是聪明人,有些话我不说破,宿大人也定能领会。”
星河沉默下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吊着她的胃口。良久方站起身来,长长向座上一揖,“宿家蓬门小户,得娘娘器重,敢不如命。”
所以这是各取所需,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弱者只有通过结盟,才能使利益最大化。宿家明白这个道理,单枪匹马的惠皇后当然也明白。
事情办得很顺利,从北宫辞出来,恰好还余半面残阳挂在天边。待她入宜春门,也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前头丽正殿这会儿不缺人照管,她先回他坦换了身衣裳,一天奔忙下来有些乏累了,歪在南炕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正睡得糊涂,听见兰初尖利的嗓门大喊大人。然后便是地动山摇的推搡,差点没把她脑子晃出来。
她懵了片刻,睁眼看,外面天色已经墨黑了。挣扎着坐起身来,不知这丫头又发什么疯,气恼道:“我现在不饿,晚点儿吃不行吗?”
兰初惊慌失措说不是,“谁同您说吃的呢!您快上前头瞧瞧去吧,丽正殿里都乱了套了,太子殿下不知怎么睡过去,任谁都叫不醒他了。”
第52章
可惜东风
星河觉得脑子像被一记重拳击中,顿时嗡嗡骤痛起来。
“你说什么?”
可是兰初还没来得及再重复一遍,她便奔了出去。
从命妇院到丽正殿,明明不算远的距离,却像跑了千百年,跑出了满身狼狈。那象征着庄严和尊贵的丹陛,竟也如陡峭的山巅,让人难以攀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抵达顶端的,正殿近在眼前时,朱红的菱花门内已经聚集了好些人。她心急如焚,也找不到可以询问的太医,推开了慌乱的人群进内寝,看见太子卧在床榻上,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她脚下忽然站住了,仔细看过去,仿佛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
德全慌慌张张上前来,“宿大人您怎么才来啊,您快瞧瞧主子爷……”说着就哭起来,“从立政殿回来还好好的,只说有些累,让我别去打搅他。才刚中朝传话来,事态紧急我就进去通禀了,可叫他他不言声儿,到了正面一瞧,就是现在这模样,连人都认不得了。”
他说了一长串,星河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就在琢磨,得上去瞧真周了,万一这人不是太子呢。
她僵着手脚登上了脚踏,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奇怪,的确是他。她心里乱了,脑子也懵了,切切叫了声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前儿还活蹦乱跳压塌了床,今天怎么就成这样了?星河觉得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儿里,怎么都上不来。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明明不懂医理,也扣那脉门,试图看出些端倪来。他的脉搏急切杂乱,她知道不大好,回身叫太医,“太子爷究竟是什么症候,有个说法没有?”
可是太医摇头,甚至连病症因何而起都说不清楚。
她拍拍他的脸,“主子,您听得见我说话么?”
触手除了滚烫一片,再没有别的了。她愈发焦急起来,冲那些太医呵斥:“你们究竟是干什么吃的?五六个人会诊,连病因都说不出来?”
太医面露难色,“看太子爷的脉象,脉来急速,节律不齐,止而复发,倒像是雀啄脉。这种脉象凶险,医书上谓之十怪脉之一,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起因定论……”
这算什么?甩这种片儿汤话,难道怪他病得稀奇么?找不着病因,就没法对症下药,星河看他气息急促,心上猛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这个时候虽然急,却不能慌。她勉强定了定神,问德全回禀御前没有,德全的话让她大吃了一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呢,皇上那头也出事儿了,据说四肢抽搐,半身僵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会子禁军内外戒严了,内阁重臣连夜都被急召进宫,中朝也乱成一锅粥了。”
星河愣在那里,一夕之间风云骤变,简直超出了她能应付的范围。皇帝和太子接连发生意外,实在不可想象。她知道这背后必定有阴谋,然而这双黑手出自哪里,她也说不上来。这人当真高明,几乎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一旦皇帝和太子身故,那么谁是最大的受益者?简郡王远在军中,鞭长莫及,京里除了少不更事的信王,就只有筹得粮草,即将回京复命的敏郡王。
这么一想,顿时又是一身冷汗,何去何从,她已经没有方向了。皇帝那头自身难保,短时间内是讨不着主意了,这满宫的人都在等她定夺,她必须得沉住气。
“即刻起宫中所有当值宫人,不许任何一个胡乱走动。这殿里的一切用具,未经允许不得随意搬动替换。善金上宫门外传话叶近春,让他通知控戎司,请南大人带办案千户来,入东宫侦查取证。”她咬着槽牙喃喃,“我不信……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儿。太子殿下身强体健,不可能会出这种意外。”
然而病因难断,无用的太医们手里捏着银针,几番犹豫都没敢把针落下去。毕竟那是储君,谁也没胆量拿身家性命做赌注。这个时候往往就是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官场上明哲保身无处不在,这些治病救人的也一样,先是官,后才是医。
星河看他们畏首畏尾,气得大骂,逼他们开方子抓药。太医们商量了半晌,最终方子是写出来了,拿到手一看,一色清热解毒的药,没有助益,但也绝对吃不死人。
有总比没有好,德全张罗着去煎了,殿里的人也给驱散了,太医被赶进配殿待命,天亮之前谁都不许离开。星河站在空荡荡的寝殿里,只觉头重脚轻,几乎要晕厥过去。挣扎着开了窗发散浊气,回到床前来,又不知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了。
盲目的人生原来这么可怕,她忽然发现这些年来,太子一直是她全部的目标。如今这目标撂下了,也许还会死因不明,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其实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
跪在踏板上,她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仿佛这样能把自己的精气渡给他,替他续命。他弼弼急喘,脸上潮红,两道长眉蹙起来,蹙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星河看了良久,看得泪流满面,对他的感情一时全都翻涌上来,她讨厌他、畏惧他、防备他、牵挂他、喜欢他,甚至还有些爱他……
太复杂,有时连自己都说不清。必须考虑宿家存亡时,她只能小心翼翼保持戒备;可是一旦两个人独处,她就放松下来,和他插科打诨,说尽糊涂话。
一辈子能遇见一个势均力敌的人,也是种福气。可这人现在躺下了,她比谁都想救活他。立政殿里的皇帝是大头,内阁重臣们必定一脑门子官司,照理她应该亲自去看一眼,好调整接下去该走的路。但是再打量眼前人,外面的世界哪怕乱成一团麻,她也顾不上了。
德全很快熬好了药送过来,拿靠垫把太子上半身垫高,星河一勺一勺喂他,他还知道吞咽,总算是个安慰。横竖这药也不知有用没用,这会儿全看造化吧!用完了小心替他掖了唇角,仍旧放他平躺下,星河到这时才想起来问:“今儿太子爷的日程怎么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