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王朝(校对)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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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河笑了,“娘娘这猫养得真好。”
  说起猫,自然是快活的话题。昭仪的猫全身黄色,只有肚子是白的,《相猫经》上有个学名,叫“金被银床”。宋代的《狸奴小影图》上画的也是这种猫,因此昭仪的猫名字就叫狸奴。
  昭仪把狸奴捞起来,搁在膝头慢慢抚摩。点了点它的鼻子,语气比说起简平郡王来还要温和,“你是不知道,这东西又懒又馋,什么都爱尝尝。上回太医院开的阿芙蓉膏子放在案上,忘了盖盖儿,它上去就舔,险些把我吓死……”说完了畜生才想起人来,问,“你母亲近来身子骨可好?”当然已经没了先头作势客套的劲儿,变得随意且家常了。
  星河谢了恩道:“身子骨还健朗,就是头疼的毛病根治不了。”
  “头风最是难治,或者去了热邪,慢慢也就好了。上月掖庭局送了新贡的石斛,回头我打发人包上一包,给你母亲送去。”昭仪说罢,又转过话锋来,“才刚年世宽大约已经告诉你了,皇上有意在控戎司设副使,这个缺你填最合适。一来控戎司的文书这些年都由你代为批阅,衙门里的门道你熟。二来你是太子跟前红人儿,举荐你无可厚非。”
  世上并没有平白的好事,昭仪的盛情也不是无缘无故。往前追溯十年,星河进东宫,就是她一手安排的。
  在政敌身边安插亲信,以监视对方一举一动,这是目下时兴的做法。不过她埋得深,十年来兢兢业业办差是一宗,另一宗,也是真主子等闲不动用她的缘故。
  可现如今是要有大动作了,爬得越高,要卖命的地方就越多。今后再想糊涂混日子,怕是不能够了。
  昭仪笑吟吟地:“送你登高枝儿,你应当明白我的用意。暇龄公主府里出的事儿,啧……拖着不是方儿,名声要紧。”
  星河的意见还是照旧,因为案子只有捏在手心里,才算得上是她的一张牌。打得太早,立场被定了性,往后只怕掰不开镊子。
  不过在昭仪面前,话肯定和对太子说的不一样。她是万万分为暇龄公主考虑的,“驸马薨于公主府内宅,死因控戎司卷宗上有记载,不是因病,是暗鸩,这会子草草结案,堵不住悠悠众口,对公主大不利。”她掖着手,干涩地笑了笑,“要是臣早任锦衣使,这案子在臣手上,怎么断都是一句话的事。可惜前头南玉书插了手,那人是个刺儿头,贸然结案,万一他一纸奏疏送进内阁,后头反倒难办。臣的意思是暂缓,风口浪尖上不好斡旋,等热乎劲儿过了,随便找个人顶缸,悄没声地就办了。”
  驸马被杀案,到底是谁下的黑手,几乎连想都不用想,除了那个娇纵过头,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暇龄公主,谁有那个胆!暇龄公主和简平郡王是一母所出,当初昭仪憋着劲儿和恭皇后比赛生孩子,皇后的两胎生了太子和信王,昭仪捡了个物以稀为贵的漏,给皇上添了皇长女。头一个,自然偏疼些,于是毫无悬念地培养出了一位不可一世的公主。
  人说棒头上出孝子,筷头上出活宝贝,暇龄公主婚姻不大顺利,嫁了个情不投意不合的驸马,见天儿乌眼鸡似的。后来隐约传出她和驸马兄弟有牵搭的传闻,起先谁也没当回事,谁知没过多久,驸马就暴毙了。
  左不过嫌眼中钉碍事,除掉了好正大光明做夫妻。驸马他爹高尚书哑巴吃黄连,敢哭不敢言。案子虽没人追着侦办,但终究是一起命案,皇帝在这上头不护短,主要是相信自己的长女做不出那事来。可下头办差的人心知肚明,星河也借此拿住了时机,将来昭仪要上位,成不在公主,败却可以在公主,一切端看形势需要。
  她舌头打个滚,昭仪听来还算中肯,扶额长吟:“这孩子……真叫我伤情。”
  她不好说什么,含含糊糊开解:“府门里人多,保不定出岔子,等事儿抹平了,也就风过无痕了。”
  昭仪沉默了下,终于问起太子最近的动向,星河据实回禀后,她蹙着眉嗟叹:“他是个聪明人,成天跟着万岁爷办差,要想拿捏不容易。”
  星河笑了笑,“眼下当务之急,是娘娘早登后位,只要中宫之印在手,旁的都是小事。”
  “当皇后?”昭仪的眼睛因欲望变得空前明亮,撒手放开那只“金被银床”,拍着膝头道,“说得没错儿,这才是根本。主子念旧,当初潜龙邸里出来的老人儿,只我一个了。我有今儿,凭借的是主子对往昔岁月的眷恋。论年轻,我四十多,人老珠黄了;论美貌,宫里哪个妃嫔不是花儿似的,我犯不上和人比脸子。我只靠那份情儿,就这个,比什么都金贵,主子舍不得我。”
  可她好像忘了,皇上念旧,不单对她,对先皇后也是一样。所以她统领后宫那么多年,终究只是个“代后”,连副后都算不上。
  富贵荣华系在别人一身,衔儿是盖在脸上的戳,爬得越高,越证明她是姬妾里最懂得曲意逢迎的,非但没什么荣耀,在星河看来还有点可怜相。
第5章
蓝桥路近
  “宿大人今年多大了?”
  星河微欠了欠身,“回娘娘话,臣今年二十二了。”
  昭仪长长哦了声,“二十二……年岁是不小啦。”
  像外头的女孩子,一般十六七岁就要谈婚论嫁,二十二还没出门的,多半是砸在手里了。但宫中不一样,这地方女官的年纪大多会被忽略,通常入宫满十五年,只要上头没有特意发话让留,继续司职之余,还是可以自行婚配的。
  昭仪对她的私事一向好奇,见面的次数不算多,却每回都要打听一下。许是女人天生对这种事感兴趣,也可能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连手炉都不焐了,搁在炕桌上,笑吟吟正了正身子,欲语还休地看着她。
  星河被看得发毛,心里还是有成算的,在这类人面前不能太老实,越老实她反而越起疑。
  “娘娘可是有什么示下?”
  昭仪说没什么,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然后两手交叠按在膝头,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探进一片光带里,边缘细微的波浪纹,看上去有种峥嵘的嶙峋。
  “宫里人多,你是知道的,人多了话也多,鸡一嘴鸭一嘴,越传越不成个体统……我听说,太子爷不愿意亲近跟前几个女官,倒是对你,有些另眼相看。”她忍不住提点了一下,当然是点到即止,说完了解围式的微笑,“原本是件好事,女孩儿嘛,谁不愿意攀高枝儿,那可是太子爷……但宿大人别忘了,郡王府和你们一家子都有交情,你又是明白人,不能因男女间的些些小意儿断送了前程,宿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吧?”
  星河忙站了起来,“娘娘的教诲,臣绝不敢忘。太子爷有时候不尊重,他是主子,臣不敢违抗。可正因这个,更叫臣明白,臣这样的人,在太子眼里玩意儿似的。谁愿意当玩意儿呢,请娘娘明断。”
  昭仪的笑容从那种含蓄的、透着深意的揣测,转而变成了一种大爱无疆式的圆融。
  “我知道你心气儿高,想当初你家老太爷啊,那可是个宁折不弯的好官。后来可惜了……”复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宫里的女人,但凡出挑些个,都是这样的命,委屈宿大人了。太子这脾气,也真是狗啃月亮。先头指了婚的那个死了,转年再聘一个就是了,任是感情深,总不能一辈子不娶,你说是吧?”
  星河诺诺称是,关于这个她也想不明白。当初皇帝是指了宰相家的小姐为太子妃,但这位太子妃大婚前香消玉殒,如果太子和她有情,消沉拒婚也是应当,可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几回,就此打光棍,也太说不过去了。
  左昭仪自然不是真的关心太子婚配问题,要依着她,太子爷一辈子不娶才好呢。原还猜测,是不是他和宿星河之间真有了情,转念一想又说不通,主子要个把女人还不容易么,看上了就收房,偷鸡摸狗小来小往,哪儿来那么大的趣致!
  反正道道暂且摸不透,她也懒得费那神。看看时辰钟,差不多了,“说了这半天话,没的叫人起疑。成了,你去吧,好好给主子办差。”她轻飘飘打了回票,因为给鸟喂食儿的时候到了。
  星河又背了一身黑锅出来,想想这宫里,除了太子本人,大概真没人觉得她是清白的了。
  对插着袖子走在夹道里,太阳不怎么耀眼,但袖口的金丝绣线晒久了,触上去也发烫。深深叹口气,白雾茫茫在眼前铺陈开,雾气消散了,那红墙碧瓦,一山又一山的巍峨,还如她初进宫时一样浓丽冷漠。
  左昭仪提到她祖父,那是脸架子早就模糊,但身形格外清晰地篆刻在脑子里的人。瘦高的小老头,府上养了个躺着比站着高的先生。平时没什么大爱好,闲了喝喝小酒、下下围棋,年纪再大点儿,含饴弄孙,连应酬都极少。可就是这样的人,受了冤枉,下了一个月大狱。后来接出来,自己和自己较劲儿,没过多久就谢世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老古话真是千年万世都不过时。就像现在的情境,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一片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譬如这墙根儿,阴影底下又冷又浊。
  祖父那时候任京兆尹,断的全是皇城里的案子,一辈子刚正又审慎,口碑也极好。他别号慎斋,所以京里人都管他叫慎斋公,直到今天,当初打过交道的老人儿提起他,还直竖大拇指。可皇城根下,捡起一块砖砸进人堆里,十个有八个和皇上沾亲。京里的案子不好断,光照律法办事反倒容易,然而有时候律法也只是幌子,皇上要谁生,要谁死,你心里得有谱儿。万一时运不济,上意偏颇了,宫里的主子下不来台,那窟窿由谁来填?当然是你。
  慎斋公就是给填了窟窿,出狱是皇上念他“著有微劳”,并非翻案。但事实如何,皇上心里有数,因此给他的儿孙们一再加官。他们这些人呢,得忘了好歹继续活着,不能记仇,还得感激主子皇恩浩荡。
  星河嘲讽地一笑,连她这个官,也是踩在慎斋公的肩头上得来的。本来不需要优恤,优恤到最后一家子和简平郡王牵扯不清。左昭仪的那句“好好给主子办差”,主子并非指太子,是指简平郡王。
  听主子的话才是好奴才,可惜她一点都不想当奴才。进入控戎司后逐渐尝到了甜头,权力那东西,沾染了会上瘾。原先还只是在文书上转圈子,一旦拿住实权,大展拳脚的时候才真正来临。
  抬眼看日头,已然散朝了,她加紧步子赶回东宫,过嘉德门便是崇教殿,那是太子理政的大殿,左右春坊矗立两旁,宫门都有站班的侍卫,一个个甲胄加身,威风凛凛的模样。通常宫女不许从这里进出,女官却没有限制。星河不属于这两个机构,但常跟在太子身边,同舍人、赞善等都算相熟。
  路上恰好碰见一位司直郎,问太子爷何在,司直面有菜色:“殿下今儿不痛快啦,刚才发了一通火,踹了德全一脚,这会儿回丽正殿去了。”
  她不知道那通火从何而起,又不好多问,心里直犯嘀咕,步履匆匆赶向了丽正殿。
  及到丹陛下仰头看,德全抱着拂尘,眯觑着眼睛在滴水下鹄立。见她来什么都没说,容长脸儿都快拉到肚脐眼了。伸出一根手指头朝里指了指,表示主子在殿里。上头的脾气喜怒无常,这是当权者的通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好置喙,挨了踹,连揉都不敢当着主子的面揉一下。
  星河提袍进殿里,殿宇深深,门窗都开着,阳光在金砖上投下或大或小的金色的菱形。正殿里满室静谧,几个侍立的宫女垂着头,连喘气都加着小心。往西边去,西暖阁里有太子的书房,星河拿眼睛询问垂帘外站班的司门,她微微颔首,替她打起了软帘。
  炮仗要炸,得有个点引线的人,谁沾上谁倒霉是肯定的。星河硬着头皮进去,瞥见窗前一片鸦青色的袍角,也没敢细看,掖着手向上回禀:“臣从凤雏宫回来了,昭仪娘娘已然大安,看精神头很好,臣特来向主子复命。”
  窗前的人没言声,依旧静静立在那里。星河微抬起眼,触目所及的步步锦隔窗前,细小的微尘在光线里上下浮动,有种如梦般的惆怅。
  “主子……”等不来示下,她壮胆叫了声,“要没旁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窗前的人话很简短,“别忙。”
  地上铺着上好的芙蓉宝相栽绒毯,脚踩上去如在云端。太子负手踱步,袍角带起一片清幽,和炉里正燃的白梅勾缠,调和出澹远的香气。
  “我今儿听人念了一首诗。”金玉般的声线总有一股凉薄的味道,不紧不慢地低吟,“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①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万般人事须朦胧,驳也无用,议也无用。”
  星河讶然抬起眼来,“主子从哪里听来的?”
  “从哪里听来的?外头都传遍了。”他冷冷一哂道,“叫我心惊的不是旁的,是这诗里透出来的那股子明哲保身的腐朽味道。我要这王朝鼎盛,京官尽忠远不够,那些外放两江的,督察盐政钱粮的,短了哪头,朝廷都受掣肘。”
  星河心头怔忡,俯身道:“主子别着急,臣即刻传令控戎司严查,必定从根儿上把人掏挖出来。”
  “不单挖人,皇上有令,诸章京的家底行藏,也一应要查。”
  这倒难办了,她斟酌了下,迟疑道:“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暗着来,要查清恐怕很难……”
  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明着来也未必查得清,依我的意思,外放官员是重中之重,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冰敬炭敬的去处自然就有下落了。可这朝廷也像池塘,水至清则无鱼,查起来手指头得虚虚拢着,严丝合缝必定全军覆没。拽出一两个做筏子,杀鸡儆猴就是了。告诉南玉书,别闹得人心惶惶,立政殿的旨意是叫暗访,要是弄得满城风雨,皇上跟前不好交代。”
  星河忙应个是,“我这就去传话。”
  可是刚退后半步,太子又拧起了眉头,“我话还没说完。”
  没说完自然是要接着听的,她退回来肃立,垂着手低着头,很像他在皇父面前恭聆圣训的模样。
  太子在南炕上坐了下来,“今儿皇上又提起选立太子妃的事了,你说怎么办?”
  这话问得很稀奇,她怎么知道怎么办!她还在琢磨控戎司这次承办的差事,便一板一眼照着章程回话:“主子可能不爱听……万岁爷盼着您成家立室的心,天下父母都有。您确实到了年纪了,又是储君,早早开枝散叶,于社稷是个交代。”
  他似乎也觉得有道理,盘弄着手串喃喃:“男人家房里空空,是不成话……”
  她温顺地点头,“莫说皇子,就是朝中大员家的公子,也没有拖着不成家的道理。您这样,皇上心里头着急,有些话不好直说……”
  他嗯了声,“比方呢?”
  “比方忧心您有龙阳之好。”
  “这个不打紧,反正你我的传闻阖宫都知道。”
  星河脸上一阵青白交错,“其实那些还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主子得有后。子嗣于帝王家来说是命脉,您的身份非同一般,皇上对您寄予厚望。”
  她自觉这话滴水不漏,说实在的她也期盼着太子能早早迎娶一位太子妃,这样他莫名其妙想拆她的头时,至少有些顾忌。谁知太子脸上浮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好声好气对她说:“所以我已经应准了皇父,哪天宿大人肚子有了动静,会立时打发人上御前回话。估摸用不了多久了,请皇父等着我的好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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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炭敬:指明清时期地方和下级官员在冬季给六部司官的“孝敬”,类似于“取暖费”,是一种行贿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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