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中魅(校对)第58部分在线阅读
她看他的眼神里有隐约的怒意,“你是意生身,愿你身正心正,别白白辜负了你的身份。”
他笑起来,眼里阴翳流转,“师父不要因为我意生身的身份,就对我施加诸多条框。我已经入了世,三千红尘中各有运数,连神佛都不能插手。”
他说这些话,分明狼子野心。她想起他的名字,伏麐,麒麟是他的掌中物,原来早就有这层寓意在其中。
初夏的夜,她竟觉得有些凉,“你欲如何?白准没有哪里对不起你,助你登上帝位,令八方臣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很不解的样子,“师父言重了,我并未将他如何啊,不过派他出去办点事罢了……师父和护国鹣鲽情深,现在让你们分离,确实是我失策。但事出紧急,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还请师父见谅。”
他的眼里始终含着深沉的算计,从上次被困小妙拂洲起,她就已经察觉了。
细想之下依旧很让人尴尬,她不想再提及,但愿他那天的话只是病糊涂了,一时胡言乱语。可现在看来,显然是她太乐观了,他有他的坚持,执念之深,已经超乎她的想象。
计较太多,最后无非让自己难堪,她定了定心神道:“这长安城中还有邪祟,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的是罗刹么?上次未能歼灭罗刹王,让他带着下属逃脱了,今天的大典上也有罗刹出现,加上刚才假冒白准一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不过师父也无需太过介怀,这人间世界本来就妖鬼横行,有时候求同存异,也不是坏事。”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罗刹祸乱人间是存同求异?她枯眉哂笑,“你可是意生身,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其实没有罗刹,就失去了搪塞的借口,行事大不方便。他见她郁郁,笑道:“师父大概对意生身有些误会,有的意生身出现,是神佛的本意。布道也好,朝见上界诸佛也好,是本尊菩萨的分身;有的意生身则不然,他的形成可能仅仅因为神佛刹那的妄念,本来就不够纯净,红尘中打滚,七情六欲通体而过,只比寻常人多些悟性和佛性罢了。”他缓缓摇头,“小小的意生身,实在不堪一击,师父何不猜一猜,我是属于哪一种?”
他逼近一步,无方往后退了两步,有一瞬居然感到恐惧,“难道你不是意生身?”
他不说话,只是含笑凝视她,温和的眉眼,不怒自威。
很多事都乱了,如同一头扎进漩涡里,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不是意生身,又会是什么?世间谁有那么大的能力召唤麒麟?白准那支藏臣箭对新君是有感应的,既然命定是他,大概他究竟是不是意生身,都不重要了吧。
她神情复杂,沉默良久,他却朗声笑起来,“师父怎么了?真个儿怀疑我吗?我当然是意生身——光持上师的意生身。你不必对我心生戒备,我待师父的心始终如一,就算害尽天下人,我也不会动你一分一毫的。”
可是他的话已经大大出格了,她寒声道:“你动不动我无所谓,我只要你别动白准。”
他听后,脸上顿时显现出异样的神采来,“你说话算话,只要我不动白准,你便什么都不计较?”
无方怔住了,如果之前只是觉得他越走越远,那么现在的他,已经面目全非了。她突然惶骇起来,“白准究竟在哪里?就算是找河图洛书,也应当有个去向。”
他调开视线,恍若未闻,自顾自道:“我的麒麟,我自然有支配的权力。师父不必一惊一乍,他好得很。”
无方问不出下落,知道他有意兜圈子,便生出杀心来。一起念,煞气开始纵横,腰间软剑嗡嗡作响,随时准备脱鞘而出。他回过头来,满脸难以置信,“你要杀我?只因我指派白准替我找回河图洛书,你就要杀我?”
说到最后语气里尽是绝望,好不容易在她面前建立的信心,也随着满室暴涨的暗涌,一点一点流失殆尽了。
女人真是绝情啊,他笑得凄怆,“好歹我们做过几个月师徒,艳无方,白准是你的心肝,我呢?我不过喜欢你,在你眼里就是坏人,就该死?你夜半进宫,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我一届凡人,手段不及你,你要杀,悉听尊便,不过杀完了,想好怎么收场。”
还是道行太浅了,无方有些苦恼,哪天能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才算是小有所成。像现在这样,还没出手,砍刀先举在头顶上,对方有了防备,连暗箭伤人都做不到。
她刹了刹气,殿里红色的流光慢慢消散了,笨拙地掩饰着:“我只是太着急,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笑意又重回他唇角,他温言道:“你不必着急,此行对他来说小菜一碟罢了。师父可以留在宫里等候消息,师姐这两天说很想念师父,要不我命人领师父上北宫去,和师姐见一面?”
无方摇头,“她进宫才两天而已,想我做什么?等过个三五年的再见不迟。”
笑容僵在他脸上,“三五年……中土可不像钨金刹土。”
“日子不也一天一天地过吗?”她别开脸,神情低迷,“你要是还念旧情,就请你告知我,河图洛书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沉吟半晌,“师父是想去找白准吗?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那地方他去得,你去不得。河图洛书在夜摩天,夜摩天属于空居天,你是煞,不等你靠近,就会灰飞烟灭。”
佛法无边,不染半点污垢,佛国再和谐美好,对于煞性未除的她来说,依然具有毁灭性。须弥山在三千世界的最中央,周围环绕四大部洲,钨金刹土不过是南阎浮提的一小部分,所以吉祥山远不能和须弥山相比。欲界众生分十二等,人在第四等,往上还有阿须伦、四天王、忉利天等。四天王天和忉利天处于“天”的最下层,并未脱离须弥山,因此称为“地居天”。而夜摩天在凌驾须弥山八万由旬的空中,早就是她难以企及的高度,她想去找他,根本不可能。
她束手无策,恨他入骨,“你居然派他去夜摩天,他是黑麒麟,难保那些天众对他没有成见。”
他依旧微笑,“他是辅佐皇帝的麒麟,天众为什么会对他有成见?你不是说黑麒麟威风凛凛人见人爱吗,既然你心仪他,那些天众想必也都看得起他吧。”
第73章
那话她确实说过,但从未当着外人的面提起,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十分耐人寻味。
其实她心里隐约有了预感,不说破而已。今夜冒充白准的人未必是罗刹王,因为果真是他,此刻自己只怕已经祭了五脏庙了。罗刹善吃人,煞的身体对他们来说是无比的美味。罗刹天的一缕恶识,没有任何规矩来约束他,他能忍住口腹之欲和她耳鬓厮磨,也不至于堕进八寒地狱,早就飞升上位,高居神殿了。
她紧紧盯着他,面前这人,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再普通不过的肉身罢了,却让她感觉到面对莲师时都未体会过的压力。他究竟是谁?她甚至怀疑假白准就是他变幻的。可是意生身转世成肉体凡胎,早就没了仙品,他哪里来那么大的神通,伪装得分毫不差?
有可疑,她当然知道。先前交过手,他们几个联合起来,至多让他懒于纠缠匆匆退战。那是他未起杀念。倘或抱着伤筋动骨的决心,恐怕再添十个分身,也不是他的对手。无方权衡利弊,心下有怀疑,却不敢轻举妄动。一则修为不足,惹恼了他,他一不做二不休,她保全不了自己,还要连累外面的角虎和孰湖;二则白准下落不明,当真撕破脸,她怕他对他不利,那白大傻子就真的永远回不来了。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稳住他。深吸了口气,她和声对他道:“明玄,你我情义虽不深,但总有几个月的交集。我自问没有亏待你,如果你尚且能念我半点好处,就请不要难为他。你和他,现在是同荣共辱,如果他有不测,对你也没有半点好处,你说是么?”
他慢慢点头,“师父说得是,不过我以前竟从未发现师父有这么好的口才,现在为了一个白准,也是竭尽全力了吧。”
她说是,“我和他是夫妻,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皇帝嘴角微沉,忽然出言打断了她,“你知道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还有,我记得在小妙拂洲时,你就同我说过,让我不要再叫你师父。你是真心的吗?要逐我出师门,从此和我断了这层关系?”
往日的情分,随着他的质问荡然无存了。在无方心里,确实早就不认这个徒弟,他那么重的心机,和他们根本不是同路人。本来刹土上的人也好,妖也好,大多是友善的。凡事留一线,事不做绝,是他们对佛道的参悟。可和他,无方已然觉得难以再保持友好的关系了。他欺骗她在先,现在又欺负白准,这样的人不配深交,连继续走动的必要都没有。
她不敢断定他提供的白准的去向是否属实,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她慢慢退后两步,“这话我是说过,你我之间,委实不该再称师徒。我没有传授你什么,你也不是真心在我门下,从开始就是有目的的,现在目的达成了,你也不必委屈自己叫我师父。”
他沉默了下,慢慢又笑了,白洁整齐的牙齿,在通臂巨烛下发出品色的光。
“那真可惜,我原本很喜欢叫你师父的。虽然你没有传授我医术,毕竟我向你行过拜师礼,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掖着两手漫步上前来,华美的袍裾在身后拖曳,背上巨大的行龙张牙舞爪,几欲破空而起。他复切切叫了她一声,“为什么你对我有那么多的猜忌呢,就算我以前做得不对,现在想弥补,你也不肯给我机会吗?我在你眼里,早就是个坏人,所以我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意图不轨,要害你们。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如你所愿?我就是要打压白准,就是要得到你,你听后,又作何感想?”
他是抱着试探的心,以赌气式的口吻,来看她有何反应。结果她脸上淡淡的,不起半点波澜。他忽然有些愤懑,淡淡的最伤人,他觉得自己成了丑角,有一瞬当真恼羞成怒了。
他心里醋海翻腾,恨她情愿爱一只麒麟,也不肯对他有半分动容。他捏着大袖在殿里急急地踱步,怕再看见她,会忍不住想动手惩治她。想想她刚才的表现,他看出了她的怯懦。他有意透露自己是假白准的信息,试图引战,也抱着玉碎瓦全的决心,索性开诚布公算了。然而她却选择退让,让他有力无处使,丧失了借题发挥的好机会。
他终于恨恨发笑,“艳无方,你真是让我失望。”
她抬眼平静地看向他,“这话应当由我来说,我修为太浅,不识人心,好在及时止损,总算不晚。”
“不晚……”他咬着槽牙道,“只怕来不及了。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你我都不要再回避了。眼下没有外人,只有我们两个,我问你一句,你如实回答我——如果没有白准,你会不会选择我?”
心跳如雷,他在等她回答。一瞬经历了繁华到腐朽,可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不可动摇的决心,她回答:“不会。”
“为什么?”
“因为没有白准的出现,就没有现在的我。”她的唇角微微仰起来,“我曾经一心向佛,没人能扭转我的信念。可是信念这种东西,遇到对的人,一瞬就可以土崩瓦解,你不会懂。言尽于此,不要再谈下去了,多谢你告知我他的下落,夜深了,早点睡吧。”
她向殿门上走去,他紧握起了拳,冲她的背影大喊:“入世是上天对我的磨砺,我总有一天会归位,你跟着我,将来当我的明妃,这样不好吗?”
她顿住了步子,回身看他,“你要归位?光持上师知道你的想法吗?如果你能取而代之,白准为什么不能飞升天王?别说一位初地菩萨,就是帝释天,我也不稀罕,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她从殿里迈出去,夜间凛冽的风吹拂,吹散了鼻腔中浓郁的檀香味。角虎和孰湖匆匆迎上来,“嫂子,问出下落了吗?”
她的脸色有些惨淡,“回去吧,回去再说。”
返回丽水的路上,正遇见初升的太阳。小半张脸缓缓从云翳中露出来,那光并不扎眼,柔和而温暖,她的心却在朝阳里一点点变得湿凉。
璃宽和大管家一直枯坐在门上,蛴螬家丁率先看见他们,振臂高呼:“大娘子回来啦。”
中土的称呼实在太难听,大管家纠正了他很多遍,“不是大娘子,是魇后!魇后!”
璃宽和大管家忙下台阶,两拨人一见面就张嘴互问令主,宫里没有,飞来楼当然更不会有。无方心力交瘁,现在的处境,竟又像回到被困小妙拂洲时了。不同之处在于她出不去,能指望白准救她,而白准丢了,她却半点办法也没有。
孰湖很着急,“皇帝总有个交代吧,他说什么了?”
无方哀致地看了她一眼,“他说派他去夜摩天取河图洛书了。”
“夜摩天?”角虎怪叫起来,“那地方可太高了,妖族除了鲲鹏,没有谁能抵达,嫂子打算怎么办?”
她沉默了下,定住神道:“我要去找他。”
角虎更慌了,“你不能去,不单你,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去。凭我们的修为,恐怕还没到忉利天就死在半道上了。”
“那我能怎么样?”她捂住脸抽泣起来,“他一夜未归,那地方是神佛的世界,他是黑麒麟,我怕他会受他们驱逐。”
大家黯然对望,神佛的世界,他们连想都没有想过。据说夜摩天的主宰叫牟修楼陀,身量有五由旬,那是多么恐怖的庞然大物啊,光看一眼大概就腿发软了。他们这些人的出身,没有一个是正统的,角虎和孰湖虽然不属于妖,但也也差不多了。他们尚且去不得,更别说煞气所化的无方了。
丈夫失踪,作为妻子肯定心如刀绞。她一哭,大家都束手无策,独孰湖是女人,她在男人们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上前,硬着头皮安慰她,“阿准是麒麟,他和我们不同。就算上面不给他面子,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你就放心吧!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留在这里等候。如果你贸然走了,他回来发现你不在,又得去找你,岂不麻烦?”
她缓缓摇头,“其实我并不担心他去夜摩天,我怕的是明玄没有和我说实话,怕他被他困住,被他折磨。”
大家都因她这话呆了下,照理说天定的帝王和麒麟,没有深仇大恨,又必须相互扶持,怎么就弄得你死我活呢。可她既然这么说,想必和皇帝的对话并不愉快。璃宽茶对这些端倪还是有点了解的,“主上很讨厌明玄,老说他心怀不轨。这次的事,是不是他为了争风吃醋,故意给主上小鞋穿?”
太耿直的男孩,有时候真令人头疼。无方红了脸,余下的人恍然大悟,角虎又开始暴躁,“我们杀进大明宫,把那个人皇绑起来,割他的肉,往鼻子眼里灌辣椒水,不信他不开口说实话。”
他调头就要走,无方忙出声叫住他,“这人不简单,白准不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她站在煌煌的太阳底下,放眼朝西方看,喃喃道,“我要去趟吉祥山……”
“去找莲师吗?”大管家道,“属下陪魇后一道去。”
她摇头,“人多了反倒不好,弄得打群架一样。我一个人去,会速去速回的。你们还是留下等令主,如果他回来了,让他别出去找我,就在这飞来楼里碰头。”
她交代完,化作一道白练直取西方,可惜金钢圈丢了,否则回钨金刹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赶路赶得急,虽然耗费了一点时间,晌午时分也到吉祥山下了。仰头看,仙山杳杳隐匿在云雾中,那是莲师净土,前几次要是没有莲师的默认,凭她的身份和修为也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