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错(校对)第5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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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小酉和她不谋而合。区别在于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小酉一字不差全表述清楚了。她也不嫌她粗鄙,只是发笑,“我原想让你过去的呢。”
小酉冲天翻白眼,“我和您一边儿大,给他当奶妈子差不多,当通房也忒大了点儿,不合适。”
铜环笑她没羞没臊,“还想当人奶妈子,美得你!你又没生孩子,哪儿来的奶喂人家?上回殿下说把你配给金石,你又假正经。这事儿真要成了,这会儿少不了请你高就。”
两个人打闹成一团,婉婉笑了一阵,看见漫天的乌云,变得有些怅惘。
她现在隔三差五就要传医正来请脉,说是为了调理身体,自己心里知道,还是盼着能再有喜信儿,她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结果时间越长,越觉得灰心,一直以来的担忧似乎要变成现实了,她怀不上,身子大概掏空了,怎么都将养不起来。
失望失落,没有和良时说,自己偷偷喝药调理,成效还是甚微。他现在天天和她腻在一起,还待怎么样呢。自己肚子不争气,也许福泽只有这么多,注定命里无子。
京里来信了,是皇帝的亲笔,说最近圣躬违和,瞧什么都犯恶心。以前爱吃的小食,也有些难以下咽了,龙颈肿得那么粗……国师的意思是借此机会正好辟谷,这是他的修为到了。可太医从脉象上看,却是“水谷精微不能输布五脏,脾肾亏虚过度劳累所致”。他一向信奉道术,这回也有点犯嘀咕了,不知该信谁的好。
婉婉捏着那信,除了叹气没别的。国师的话都是糊弄傻子的,辟谷,不吃不喝想让他早点儿驾崩么?至于太医的诊断,更是无稽之谈,从古至今还有比他更自在的皇帝吗?他哪里劳累,照她的推断,完全是仙丹吃多了的缘故。
她提笔回信,其实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只请他保重龙体,按医嘱好好用药。仙丹威力太大,现在体虚,经受不住,还是颐养好了再用,方不至于浪费——他已经着迷得那样了,普通的好言好语根本规劝不了他,顺着他的思路跟他一块儿胡扯,那才是治他的妙方儿。
澜舟那里倒是不负众望,一个月后精奇嬷嬷托着个红漆盘进来,婉婉起先没明白,后来揭开罩布,底下是块带血的手巾。
嬷嬷说:“给殿下道喜,大阿哥成人了,奴才特送来,给殿下过目。”
这个真有点可笑,让她想起第一次来葵水,张嬷儿把带血的亵裤送到太后跟前,说的也是这些话。后来张嬷儿得了很大一笔赏钱,太后又挑了套头面让人送来,作为对她长大的嘉奖。
她依葫芦画瓢,命小酉抓了把金银角子给精奇,又精心选了首饰打发婢女送过去。没过多久就见一个绾着髻儿的女孩进院子来,入门跪拜,给她磕头,谢她的赏。
婉婉很觉得感慨,这就是当婆婆了,想起来真不可思议。她赐了那女孩儿座,其实彼此差不了几岁,她已经一副长辈的心态。问她怎么不歇着,吩咐她往后要更加警醒,好好伺候主子。
抬眼看外面,澜舟并没有露面。她问:“大爷人呢?又出去办差了?”
姑娘有些含糊:“回殿下,大爷一早就出门了,奴婢没敢问,八成是的。”
宇文家的男人,温存只对一人,除此之外都显得凉薄。哪怕这个女人伴过他们,甚至为他们生过孩子,没有感情的,始终欠缺耐心。
婉婉点点头,和声说:“你辛苦了,回去歇着吧。太福晋要是知道,必然也很高兴。”
姑娘红着脸退下了,良时这时候才从后身屋里出来,不声不响在圈椅里坐下,忽然发现了新的恐慌——本来也许还懵懵懂懂的,现在经历过,可是精通了……他支着扶手,掩住了口鼻。只剩一双乌浓的眉眼,眼睫长长的,覆盖了光华四溢的眸子。
婉婉有时候很愿意欣赏他的样子,他生得貌美,即便是一扶额、一转身,也有数不尽的风流。屋子里暖洋洋的,南边送来的果子熏得一片清香,她就歪在榻上,他不说话,她也不言声,只是静静看着他。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不嶙峋,一只满绿的扳指鲜阳匀正,勾勒出精巧和豪迈交织的美感。他入定似的,翻来覆去思量,婉婉哪里知道那些,见他总不回神,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抬起眼,眼波一漾,慢慢笑起来。
“你都听见了?”婉婉莞尔,“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十二岁的孩子能成事吗?祁人的种性摆在面前,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缓缓长出一口气:“眼看要过年了,等开了春就把亲定下吧。”
婉婉道好,“我和额涅也提起过,额涅说这么大的事儿,好歹要问问他奶奶的意思。不为旁的,怕孩子不受用。”
她心里知道,名义上澜舟是认她当了母亲,可母子连心是天性。儿子要大婚,亲娘不出席,对谁都不公平。
第69章
玉节虎符
良时对接塔喇氏她们回来,缺乏兴趣,轻描淡写道:“打发人过松江府说一声就完了,来回奔波,岂不麻烦。”
婉婉现在对她们倒没什么忌惮,她信得过良时,如果他有那份心,她不在的三年里,早就让她们重回藩王府了。太妃的话也没错儿,庶福晋虽上不得台面,容不容她回来,却是她作为长公主和嫡福晋的风度。旁观者太多了,好些人光靠一张嘴,就能致人死地。何不把事儿办完满了,省得留下话把儿,让那些嚼蛆鬼说嘴。
她宽厚地微笑,“不过费些周章罢了,她们也去了三年了,这么长远没见,一家子,你就不想她们吗?”
他知道她打趣,心头还是有点紧张,“你这么说,越发不能让她们回来了。依我的意思让澜舟亲自去一趟,给他母亲磕个头就成了。他已经到了你名下,重新把塔喇氏搬出来,没的坏了规矩。”
他一心为着她,她心里都知道。不过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塔喇氏固然无关紧要,澜舟和新媳妇跟前要交代得过去。孩子不声不响的,终归惦记他亲娘。还是把人接回来,大家喜喜兴兴的,多好。况且她也有心事,趋前身子偎在他怀里,盘弄着他的指尖说:“两个儿子……太少了。我的身子不争气,怕耽误了你……”
他低下头,在她发上亲了一下:“我知道你总不踏实,几回夜里说梦话,我都听见了。你还年轻,不愁养不出儿子。退一万步,就算咱们命里没有,澜舟和澜亭在跟前,还怕将来没人为咱们养老送终么?”
她叹了口气,怅然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身后空空,白来世上走了一遭。”
她的忧思似乎已经养成习惯了,那三年给了她太多不堪的回忆,哥哥囚禁她,朝臣敢和她你来我往对骂,她流产、大病、精神崩溃,太多太多的不幸了。其实他一直后悔,要是知道后来有那么大的变故,中秋那天就应该强行把她接走。如果没有想得那么长远,全力和王鼎合作,至少能留住他的嫡子……
那些遗憾,他不敢在她面前说起,只能东拉西扯宽她的怀。
“你的意思是让她们回来,接着给我生儿子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当初老太太逼我,现在你也要逼我?你说雁过留声,你可不是雁。你是一把凿子,把名字都刻在我心上了,还嫌不够么?”
他说起情话来也一本正经,婉婉瞧着他,自己没忍住,便笑了。又想起他先前说的话来,秀眉一蹙,很丧气地嘟囔:“我夜里说梦话吗?怎么还有这毛病!”
他开始调侃她,“不光说梦话,手脚也不老实。不知道多少回了,我糊里糊涂就挨你一顿好打。所幸我睡得浅,尚且能够抵御,要是被你一脚踹坏了,往后苦的是你自己。”
婉婉先是一惊,然后红了脸,忸忸怩怩说:“那只有分床睡了,你在我边上,我还嫌挤得慌呢!”
她一脸嫌弃,别开了脸。他两手一捧,把她重新扭转过来,看着那大大的眼睛,明丽的面颊,额头咚地一下,和她撞在了一起,“想摆脱我,下辈子吧!”
澜舟呢,后来见到她,总是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大概房事一点不漏全被呈报到她面前,觉得自己脸上无光。几回见了她都很避忌,就连说话,都不敢正眼瞧她。
婉婉原想时间长一些,他自然会看开的,没想到过了很久,这种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她想应该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谈谈了,见着她总是躲,这可怎么好!
快过年了,庄子上的节礼都送上来了,今年因她在,各衙门还有东西托他转呈。他把那些香扇、湖笔之类的物件都送到她面前,没说两句又要走,婉婉抢先叫住了他。
“是额涅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痛快了?这程子你都不愿意理我,我真有些伤心了。”
他说不,依旧垂着眼,“儿子职上太忙,以至忽略了额涅这里,是儿子的不孝。”
到底还是孩子,模样局促又拘谨。婉婉真是个称职的好母亲,让他坐,温声对他说:“人大了都要娶媳妇儿,这种事情没什么可害臊的。我和你阿玛都挺高兴,盼着你给宇文家开枝散叶。通房本就是伺候你的,干放着不动,我们倒要着急了。你奶奶不在,这些话只有我同你说了,不论你长到多大,在我们眼里都是孩子。孩子和父母之间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你在外办差,遇见了那么多的人和事,面嫩成这样,可怎么给你阿玛分忧?”
澜舟默默听完,站起身道:“额涅误会了,儿子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婉婉耐着性子问他,“是因为想你奶奶吗?”
他摇头,垂着的眼睛慢慢抬起来,有些畏缩地看了她一眼,“额涅不用担心儿子,儿子样样都很顺遂。通房丫头们是太太和额涅的吩咐,儿子不敢有违。可是……儿子有自己的想头,不能和别人说,儿子自己知道就成了。”
婉婉摸不着头脑,“这么看来,你是有喜欢的人了?过完了年就要给你说亲事,你自己有谱儿,千万告诉额涅。只要姑娘是好人家出身,咱们一定先尽着你,到底是一辈子的大事,可马虎不得。”
他涨红了脸,又低下头去,嗫嚅着没有。仓促地打了个千儿,“儿子还有差事没办完呢,不能再耽搁了。额涅容儿子先告退,有什么话,等儿子回来再说吧。”
他逃也似的跑了,小酉莫名得很,“这位大爷,越大越叫人瞧不透了。”
婉婉也没当回事,在她看来她能做的都做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不肯和她交心,她也不好强逼。
过年了,终于迎来一场雪。南方的雪和北方不同,因为稀有,降临的时候充满了惊喜。年三十吃过团圆饭,一家子在银安殿前看烟花,那时候天上还模模糊糊嵌着星。经过了一夜震天的鞭炮声,第二天推窗一看,院子里都白了。
良时自小管教严,澜舟澜亭哥儿俩四更就要起床读书,他那时候也一样。年纪小起不来,精奇嬷嬷在床前站着,戒尺敲床架子,敲得邦邦响。怕挨家法就得赶紧起来,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时候一到就醒,比那个西洋自鸣钟还要精准。
婉婉早上爱赖床,四更的时候正睡得香甜,本来想喊她看雪的,又怕扰了她的好眠,自己披了衣裳下床,悄悄挪到外间去了。
他人不离府,外面的事还是得处理,有些方面底下人能代劳,有些方面却非得他亲力亲为。傍晚时分接到两封书信,一封从京城来,一封是安东卫近况。他心里惦记着,之前碍于她在身边不方便,现在抽出空闲来,才想起要看一看。
京城动向,不单单在于皇帝,还有朝廷人员的升降、京师周边的布兵等等。皇帝是个糊涂虫,五军都督因和阎荪朗不合,被阎太监陷害,皇帝不查,十分简练地表示疑人不用,把这个位置腾出来了。老五已经开始动作,能运用的人脉都动员起来,势必要把他们的人推上那个位置。一旦成功,京城城防和安东卫戍军都在他手,将来就可高枕无忧了。
他谋天下,每一步都稳扎稳打。祖祖辈辈已经筹划至今,再等上三五年没什么了不起。
安东卫那头,随书信送来了一面虎符。他打开盒子看,铜鎏金的表面因为年代久远,已经隐隐泛出青光。他把那块左符握在掌心里,第二步就是弄到皇帝手里的右符,两符相合,不光归降的贵州军,半个大邺的人马也能任他随意调度。
灯下的脸,浮起不带感情的冷笑。如果原来因为爱情混淆了他的志向,现在却空前的明晰。他爱婉婉,就要给她万人之上的安定,长公主的头衔固然高贵,遗憾的是皇帝疯癫。如果皇帝换人来做,那她就能无惊无惧,再也不受任何人钳制了。
地心的薰笼里燃着炭,他揭开罩子,把信扔了进去。信纸在青蓝的火舌上扭曲收缩,突地一颤,托起一片红光,他静静站在那里,火焰在他眼中跳跃。
里间有窸窸窣窣布料翻动的声响,他把罩子扣回薰笼上,刚盖好,婉婉就从里面出来了。
她还是睡眼惺忪的样子,迷迷糊糊说:“你起来了?这么早,天还没亮。”
他不动声色回到案前,背着手,把虎符收进了盒子里,嘴里应承着:“睡不着了,起来看会儿书。你瞧见外面没有?下雪了。”
她啊了声,孩子一样雀跃,跑过去打开门,迎面一阵寒流,撩起了她鬓边的发。她打个激灵,看昏昏的天色下白洁满地,笑着说:“这场雪下得好,正在新旧之交。”
她站在风口里,轻薄的寝衣随风起伏。他上前把她拉了回来,“还在下呢,早上起来再看不迟。”
她不情不愿地被他拽回了床上,伏在他怀里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咱们出去逛逛好吗?”
他说好,“给额涅请过了安,我就让人套车。”
她又有些迟疑了,“恐怕大爷他们要过府来拜年,咱们走了,不大像话。”
她永远不是那种不管不顾的人,想得太多了,注定心思沉重。
她捋捋她的头发,她躺在他身上,温柔的负荷,令他心安。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又小小打了个盹儿,延捱到窗上泛了白光才起身。
初一确实诸事冗杂,要见客,还要上家庙拜祭。婉婉在妯娌堆儿里,也不爱显山露水。她性情恬淡,她们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倚在一旁听她们说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仿佛古画上的美人,安静地坐在她名贵的画框里。
福晋们都很关心澜舟的婚事,后来的话题基本都围绕在大小子的媳妇人选上。澜舟是长子,即便将来不能袭爵位,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所以福晋们极力推荐娘家年岁相当的女孩儿,请长公主多做考虑。
婉婉不好作答,只说请太妃拿主意。太妃拖着长腔道:“娶媳妇儿又不是找长工,三言两语怎么定得下来。还是得多挑多看,大小子别扭,随便给他找一个,回头鸡飞狗跳的,家宅不太平。且等等吧,已经有几个人选,等他自己看准了,那才好办。”
福晋们都有些失望,但是并不在意,又换了个话题闲谈。婉婉坐久了,实在呆不住,道了乏,起身往园子里去了。
今天是初一,良时和几个兄弟难得相聚,结伴出去蹴鞠了。婉婉闲来无聊,去他书房找书看。他有两个大书柜,除了四书五经外,还收录了好些江南的县志和民俗。她挑了一本异事录,转到书桌后坐下,见桌上堆着厚厚一打手稿,便替他归拢,打算收进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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