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瓯/为夫之道(校对)第80部分在线阅读
百年抓住弥生的手,磕磕巴巴道,“家家,我不……不会说……说出去。”
怎么变成结巴了?弥生不敢置信,捧住他的脸道,“百年,你背首诗给我听。我要听《企喻歌》,你背给家家听。”
百年神志昏扰,一句“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在舌尖上滚了好多遍都没有说全。自己又急,两眼含着泪,憋得面红耳赤。
“怎么会这样?”她惶然问他,“怎么会这样?”
慕容琤过来搭脉,“气悸语吃,能不能痊愈,瞧明天吧!”再三的审视他,虽满心狐疑,还是打起帘门出去了。
“家家。”百年偎着她道,“谢谢家家护着我,否则阿……阿叔定会要我的命。”
弥生心里很难过,黯黯落下泪来。抱着他说,“我同你阿叔的事,你要是想告诉你阿耶,我也不会拦着你的。该当死也是我的命,我不怨任何人。”
百年摇头,“阿耶打……打死我阿娘,我恨他。“
慕容氏天生凉薄,父亲对儿子的感情也不见得深厚。若说上辈的神武皇帝子嗣多,做不到一视同仁,慕容珩只有三子,怎么也同先帝一样呢?百年多可怜,生母死了,自己还在热孝里,就被他昏聩的父亲抓去练胆。可笑的是练胆非要亲手杀人么?这下子可好,吓出病来了,慕容珩可还有一点舐犊之心?
他进来的时候她横眉冷对,她一直是曲敬的,这种态度以前从来没有过。他果然有点慌,局促的垂着两手在腿侧来回的蹭,挨过来的时候带着讨好的表情,“百年怎么样?”
她扭过头去,“陛下还知道来问?我只当陛下又喝酒去了。”
他愕然一窒,“你不喜欢朕喝酒,朕以后戒了就是了。”
单只戒了酒就有用么?她悲愤交加,“太子温裕开朗,有人君之度。陛下这样历练他,妾觉得有失妥当。他尚年幼,陛下怎么叫他杀人?你瞧他吓得,如今口吃了,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好。”
百年的情况他已经从九王那里得知了,酿成了这样的祸事,后悔也来不及了。为了安抚她,忙道,“朕为了你,不废他的太子位。”
弥生站起来,当真有点欲哭无泪。难道因为他口吃、不敢杀人,就要废了他不成?也罢,这算是对百年最好的补偿了。不管夫子那头怎么盘算,先保住百年的地位要紧。至于患上的病症再另外想法子治,也许歇一晚,明天起来就好了。
☆、无味
她把百年领回正阳宫悉心调理,观察了三天,症状是减轻了些,可惜没能痊愈,一紧张就结巴,语无伦次。弥生长吁短叹,针灸吃药毫无用处,好好的孩子毁了大半。
现实委实令她感到无望,如今的邺宫愁云惨雾,帝王家的生活充满了险恶。感受不到繁华和尊崇,所有人都活得战战兢兢。太阳将下山时最难耐,泱泱宫掖拢在晚霞里,屋顶是褐红的颜色。不知是不是树的缘故,越往下越昏暗。重重楼台虚浮在一片混沌之上,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眉寿送羹来,见她倚在卧棂栏杆前。纤髾在风里猎猎飞舞,她弓着身子枕在手臂上,素净的侧脸,单薄的肩背,恍惚让人觉得风再大些就要把她带到天上去了。眉寿没来由的惧怕,
忙上前叫她,“殿下回屋里去吧!天转凉了,入夜风大,仔细受寒。”
她唔了声,隔了一会儿才问,“有没有家里的消息?大妇他们进邺城来了么?”
眉寿揭开盅盖把羹敬献上来,边应道,“还没呢,殿下别急,大妇到了自然会进宫来。或者殿下到圣人跟前告个假,要出宫省亲,圣人未必不答应。”
弥生提起他就皱眉,现在是完全说不到一块去了。后来好些事情她也劝过他,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脚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歌照唱舞照跳,家国社稷完全不在他心上。早前还勤政,如今御案上奏表堆积成山他也不管了。穷奢极欲,像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似的。不过他虽然残暴,对谢氏一族还是善待的。阿耶封了太尉,从外埠调回京畿来了,几个阿兄也陆续迁了京官。真要从这上头说,她又恨不起他来。他再癫狂,却从没有真正伤害过她。扪心自问,她受他这样的礼遇还是很愧疚。他对所有后宫女子非打即杀,其实最该死的是她才对。
“家里人都到邺城来了是好事。”眉寿笑道,“殿下有话也好和大妇说道,不用总憋在心里了。到底咱们家是不同的,堂堂的国丈。不像王氏,嫁了九王耀武扬威有什么用,还不是屈居人下。”
丫头见识浅,她不知道抬举谢家夫子出了大力。弥生苦笑,“王氏族亲不都升官了么!王家大郎拜了司空,也在三公之列。”
“三公之末罢了。”眉寿道,“咱们郎主可是三公之首,比他高多了。”眼珠子一转,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那个王家大郎不是王潜么!殿下还记不记得,那时候险些和他结姻亲的。要不是他长得胖,说不定殿下嫁了他,这会儿小公子都有了。要是那样,后头也没圣人和九王什么事了……”
说起前事便恍如隔世一样,两个人都有些怅然。正失神,轻宵领了人上殿里来,叫她稍待,自己上前廊下通传,“十一王妃来谒见殿下了。”
弥生回望,佛生腆着肚子托着腰,正对她欠身肃拜。她忙起身迎进殿里,搀了她道,“这么大的肚子亏你还弯腰,没的窝着我外甥。”一头往圈椅上引,“快坐下歇歇,阿姊怎么这会子来了?”
佛生只是笑,“许久不见殿下,心里挂念得紧。原本早就想来了,总是因事耽搁。今天好容易抽了空,就进宫来瞧你了。”
弥生心里高兴,朝外看了看道,“这时候宫门要下钥了,阿姊今晚就留宿在我宫里吧!十一殿下那里能放下心么?”
“他跟前有人。”佛生道,稍挪动一下,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我也难得有清闲,他那样半死不活的,我自己身上又不方便,是照应老的好,还是照应小的要紧?我如今也求自保了,就是欠了债还有还清的时候呢,我这样的怎么排解?白天黑夜的伺候他这些年,想想也尽够了。”
弥生知道她怨,女人一辈子没被人疼过可不冤枉么!说自己运势不好,总归日子还清闲,比起佛生来,这方面她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她瞧瞧她的肚子,在上面抚了抚,“快生了吧?日子排了么?”
佛生说起孩子,满脸融融的笑意,“早呢,还有两个月。也不知是男是女,会动了,折腾得厉害,大约是个小子。”说着哟了一声,“快瞧!?”
弥生凑过去,佛生为了叫她看清,把绸裙布料勒得贴在肚子上。眼见着肚皮动起来,平地鼓起了一个包,不晓得是小手还是小脚,从这头划到那头,像是整整调了个头,翻了个身。她看得寒毛直竖,骇然问她,“这么动法,疼么?”
佛生说不疼,“生的时候才会疼,可是也能忍住的。母亲为了孩子,什么都能豁出去。”复打量她,“你同圣人大婚也快五个月了,还没信儿么?”
弥生噎了下,悻悻然摇头,“不着急。”
佛生拧起眉,见左右没人才道,“圣人变成了这模样,真叫人意外。好好的怎么迷上了男色?说出来不堪得紧,这才成婚多久,把你撂在一边,不是耽误你么!可气连冤都没处申,难为你,经年累月的只怕耗不起。”
谈起这个叫人尴尬,弥生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佛生却怨气十足,
“我看他是打定主意不回头了,那么古怪,立了个庶子做太子,这把你置于何地?莫非他决意干晾着你,自己就那么和小郎君厮混下去了么?”
弥生本来想回话的,恰逢宫人进来掌灯,便缄默下来。着人传了膳,姊妹两个寥寥进了几口便洗漱上床。好多年没在一头睡,别样的亲昵贴心。东一句西一句的胡侃,佛生忽然道,“十一殿下想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弥生一愣,“怎么?不好了么?”
“药都用尽了,身子每况愈下。太医馆的医正宁愿按着套路治,也不肯贸然犯险。了不得几味药换着用,吃来吃去就那模样。”佛生茫然看着帐顶道,“前几日有个门客介绍了江湖郎中来替他瞧,语出惊人,要叫锯腿,只有那法子能救命。可是他听了大发雷霆,说死也要留个全/尸,就把人给赶跑了。其实我是觉得,既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妨咬牙试试,或者真就能延挨得久一些。没办法,他不愿意,我也不好逼他。腿是他的,他爱留就留着。硬叫他锯,没的再说我要害他。我如今就是想,他要是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
弥生叹了口气道,“治不了也没法子,横竖尽了心,也没人会怪你。至于你和孩子,他身后有爵位,也饿不着你们娘两个。”
佛生不言语,轻声哽咽起来。弥生知道她心里苦,想起孩子就牵搭到谢允,想问不好问,只得无奈看着她。她哭了一阵慢慢止住了,转过身来,郑重其事盯着她的眼睛道,“我求你一件事,看着姊妹的情义,请你顾念我。”
弥生点了点头,“只要我办得到,我尽力给你周全。”
她咬着唇想了想,“若这胎是个男孩儿,你替我在圣人跟前美言几句,叫孩子袭了他父亲的爵位,成不成?”
“这是应当的。”弥生替她掖掖眼睛,“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我外甥,我不能让他受苦。倒是你,年轻轻的没了依仗怎么办?不过要是有心仪的人,再醮也不赖。”
弥生是试探,果然见她红了脸,心里更确定她和谢允的关系了,便再接再厉道,“六兄在值上当差当得很好吧,却不知道他怎么不娶亲?我想六兄人最和善,将来阿姊有了难处,托付他定然不会落空的。”
佛生怔忡望她,嗫嚅着,“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弥生仰天看房顶,笑道,“阿姊指的是什么?”
佛生支吾了下,终于咬牙道,“我也不瞒你,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六兄的。正因为心里发虚,世袭的事才要拜托你的。”
虽然早就有耳闻,但是真正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感到很震惊。弥生不得不佩服母亲,上了年纪的人果然眼光老辣,佛生的事居然被她猜了个正着。这种状况怎么说呢,难得他们分开那么久还记挂着对方。站在佛生的立场上来看,如今有了孩子,只要掩盖得好,也不失为是个好归宿。
“你不说,没人知道里头底细。孩子该怎么还怎么,谁能短了他半分?”弥生握了握她的手,“旁的倒没什么,只可惜你和六兄不能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说着不由唏嘘,她和佛生的命运惊人的相似,姊妹俩一样情路坎坷,相爱不能相守。但是认真论起来,佛生到底强似她,起码六兄比夫子更有人情味,他爱佛生一定会拼死护她。自己呢?自己受的委屈到底有多少,数也数不清了。忽然想哭,止也止不住的想哭。背过身去捧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溢出来。佛生怀孕了,自己其实也艳羡。可是她不能,没有这个条件。这辈子大约就这样了,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佛生不明所以,以为她是为圣人的事伤心,便在旁劝解着,“如今哭也没有用,依我说不管怎么样,好歹要怀了身子。你是皇后,何苦把大位让给那个妾室养的?女人嫁了人后就是活孩子,别人的肉,你再养也是别人的。你这么傻,他要立,你就和他闹。我知道圣人心里疼爱你,他在外面怎么荒唐,待你还是不薄的。你在他跟前寻死觅活,他能不依你么?”
“不成。”她有苦说不出,一味的摇头,“有百年就够了,我以后靠百年过,他是好孩子,孝顺得很……阿姊,我难过死了,别说了。”
佛生隐约觉得不对,把她扳过来,仔仔细细的打量,“怎么了?咱们自己姊妹,你有什么苦闷的事就同我说。我再不济,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莫非……圣人那上头不行?”
弥生一下子顿住了,她怎么说她伤心是因为夫子呢?自己的师尊,现在又是小郎,莫说怨怪他,就是连提都不该提起他。可是静下来想,她遭遇的挫折越多,越是不争气的念着他。他却要她等,要她忍耐。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能不能想个办法逃出邺宫?”她抓着佛生的袖子说,“我不想做这个皇后了,不想再在他们之间周旋了。阿姊帮帮我,我要离开这里。”
☆、天命
佛生大吃一惊,“那不可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到哪里去?别胡思乱想!”转而发现她话里的漏洞,疑道,“他们?他们是谁?除了圣人还有别人?是谁?”
弥生左右为难,“你别问了。”
“怎么能不问!”佛生道,“圣人已经是一步死棋,你守他一辈子不无不可,但是也要为自己考虑。若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为什么不自救?”她观察她的表情,当真是千变万化。蹙眉计较一番,她过去几年一直在太学,少不得是太学里的郎君。因揣测着,“是学里的师兄么?莫不是庞嚣?”
弥生吓了一跳,“怎么会是庞嚣!”
是不是庞嚣不要紧,听她口气确有其人就是了。佛生有开始盘算,“九王几个得力的学生中还有个叫魏斯的,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难道是他?”
弥生想起魏师兄的面瘫脸就寒毛乍立,连连摆手道,“不是他,阿姊别乱点鸳鸯,并没有那个人,是你误会了。”
话听半截是最难受的,佛生偏要刨根问底,抓着她道,“我的眼睛向来毒,你别想瞒我。快说,不说我可要咯吱你了。”
弥生被她闹得没办法,自己纠结了那么久,也的确需要倾诉。犹豫了再三才道,“是九王。”
佛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九王的哪个学生?别不是那载清吧!要是他,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念头。糊里糊涂的样儿,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弥生有点无力,“是我夫子。”
这下子佛生醒过味来了,愣了半天,啊了一声,“乐陵王?怎么是他?他是你师尊呐!”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居然是乐陵王那只奸诈的老狐狸。看他一向人模人样的,怎么还打自己学生的主意!不过再思量,男女之间的感情如何说得清呢。爱了就爱了,分什么夫子学生。也好在是他,如今朝局都在他手上把持着,他可算是权势通天。圣人无道,那把交椅能坐多久也未可知。庙堂风云瞬息万变,目前屈居人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反转局面了。真要是这样,弥生的后半生照样无忧。横竖只要弥生还在,自己也便靠得住。乐陵王抓着她的把柄,对她没有好感,可是总有机会将功补过的。将来就算他入篡大统,她凭借着弥生的脸面,总还能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