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瓯/为夫之道(校对)第78部分在线阅读
弥生摆手道,“不必,我只是过来瞧瞧,这么急吼吼进去,没的扰了陛下的正经事。”
“那奴婢服侍殿下进偏殿歇息,等里头议完了政,奴婢再奏请圣人。”兆遇靦脸笑着引她进门槛,边殷情的躬下身子给她托那五尺曳地裙摆。
弥生想支开他,便道,“这里离冰井台近,去敲个冰碗子来。”
这位皇后在圣人跟前蒙的礼遇实在多得吓人,好好奉承着准没错。既然有了效命的机会,兆遇立刻狗颠儿的应个是。把拂尘往腰封里一插,卷着袖子就往外去了。
弥生在瓷杌子上坐了会子,团扇剌剌的扇,心里焦灼,频频朝内殿张望。说是内外殿,其实也就是拿重重竹帘分隔开的一个整体。夏天的篾子扎得疏朗,间隙那边的物事像拢了一团烟,虽飘忽,人影倒隐约可见。她看到那高而俊秀的身形,忽然感到悲凉。嘴上心里一直恨他,脑子里如何?有了不如意,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是大树,扎根得太深,要拔除那么难。
殿堂深远,有风吹过来,帘子微微的摆动开,一漾一漾,像水波。太清冷,稍坐一会儿就寒浸浸的。她站起来踱步,空旷的屋子有回声,慕容琤的声音是打在她心头的烙印,像本能似的,她可以很准确的分辨出来。他们谈话的内容和朝政无关,她侧耳细听,似乎还涉及她。她慢慢移过一道帘子,再越过一道,越发明晰了……
“她那天的话说出口,朕知道她不容易。女人么,哪个不希望有自己的孩子。我说要立百年,后来想想的确没有考虑她的感受。前日给母亲请安,母亲还提起嫡子的事……”慕容珩苦闷的皱起眉头,“朕的心事不瞒你,这阵子的药,说来也怪,时好时坏的。像是有了成效,可是再一细品,又不是那么回事。朕如今急也急死了,两头不好交差,实在对不住皇后。”
慕容琤对插着广袖,眉眼低垂,“这种事急也急不来,依臣说,陛下还是要多注重养生。凡事少操劳,对固精也有好处。以往陛下事必躬亲,如今不一样了,既然抓到了手里,且停下来喘口气吧!陛下忙得这样昏天黑地的,没的作践了自己的身子。横竖有臣在,臣能代劳,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慕容珩不疑他别有用心,只道,“你说得有理,朕是该好好调理了。哪怕不为自己,单为她。她还是盼着我的,朕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拿什么来回报她的一片心呢!”
慕容琤听了,暗里只顾冷笑。真是个可怜的人,她为保住百年随口扯谎,却让他当了真。她会爱他?爱他这个不顶用的半残?他即使登上帝位,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过想法倒不错,屁股还没坐热就想立太子了。他以为靠他那点能耐,就能把江山传到他儿子的手上?未免太把人当傻子了!可是弥生这丫头,真是进了谁家门就向着谁。老的顾完了顾小的,一个妾养的庶子,亏她揉心揉肝的当宝贝。
至于这位陛下,大约药量尚未入肌理,竟还跃跃欲试。这就有些危险了,再不下狠手,岂不是坐看着弥生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么!他抬起头来,故作犹豫道,“臣前段时候督察江堰得着个民间偏方,来路不算正,是个摇铃游医开的方子,据说专治男科里的毛病。本想举荐给陛下,再琢磨琢磨,兹事体大。臣自己没试过,也不敢同陛下说。”
慕容珩一听来了兴致,“只要不是砒霜,试试也无妨。”
他话音才落,慕容琤便伏在地上顿首,“臣惶恐至极,断不敢叫陛下胡乱用药。”
他扶他起来,好言道,“咱们是一母同胞,你处处帮衬朕,朕知道你不会害朕的。朕这会子都成了这样,死马权当活马医吧!若不成就罢了,要是成,那你就是朕的救命恩人。”
慕容琤道不敢,“臣为陛下分忧是本分,若是因此居功,那臣成了什么人了!”
慕容珩笑起来,“好兄弟,朕知道你最恭勤。快传人回去取方子来,早些用了,今晚也好试试疗效。”
他道是,脚下略踯躅,“倒不是方子,是成药。臣委实不敢确保疗效,回头药取来了陛下别忙吃,由臣先为陛下试药。等上半个时辰,若是无碍,陛下再用不迟。”
弥生心里一惊,知道他要出来了,后面的话也不敢再听,慌忙裹着纤髾让到外头去。
兆遇手里捧的冰碗子早就化成了水,看见她立刻迎上前,举着两手嗫嚅,“殿下……”
“赏你吧!”弥生很快走出去,“我想起有些事急着办,这就走了,别同陛下说我来过。”
兆遇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回话她已经出了瑞春门。后面乐陵王从殿内出来,边上内侍忙撑伞相迎,他接过伞柄对兆遇道,“陛下乏累,要在殿里歇午觉。你上里头伺候着,军机上有奏表先拦下来,别扰了陛下清梦。”
他挥挥手,没叫人跟着,自顾自踱出瑞春门。朝北看一眼,嘴角勾出讥诮的弧度——跑得倒挺快,到底是孩子,沉不住气。在凉风堂里当面遇上,他反而不能奈她何。可她这一跑,却吊起他狩猎的兴趣来。
她不知道冰井台和正阳宫之间有条更近的路吧!逃?往哪里逃!
☆、恣性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药,弥生一头走一头琢磨,不会害了圣人吧!应该不会,他没那么大的胆子。如果想要珩的命,何至于等到他登基之后?可是究竟是什么药?她是来找他讨主意的,既然慕容珩已经同他说起了,她再重复也无益。听他说什么偏方,难道真想叫圣人振作精神同她做真夫妻么?
她鼻子发酸,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自己是他的玩物,失了兴趣,转头就要撂的。果然拜过了天地的才是贴着心的,感情可以婚后培养。家下主妇再无状都抬爱着,她算个什么?起先是棋子,到现在就成了折辱圣人的工具。他能叫大邺的帝王戴绿帽子,暗自想来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既怕珩遭他祸害,又怕那药当真能治好珩的病,千头万绪理不清出路来。闷着头往前走,突然眉寿扯了下她的衣袖,她转过脸看她,她努了努嘴——原来前面甬道上站了个人,油纸伞挡住了上半身,只看到绛纱九章朝服和腰上的蹀躞带。单凭那身形,就足以让她认出他来。
弥生有点慌,下意识回头看看。先头他还在凉风堂的,怎么转眼就到她前面去了?震惊归震惊,方寸还是不能乱的。身边这么多宫婢跟着,叫人看出什么来,没的失了皇后的体面。
她稳住心神照旧走她的,临要到他跟前时,他的伞沿微微朝上一挑,露出那张可憎可恶的脸来。表情控制得很好,息了伞恭恭敬敬对她作揖,“微臣参见皇后。”
弥生让了让,“殿下有礼。”
外人面前总有做不完的戏,他感到厌倦,却耐住了笑道,“殿下这是往哪里去?臣才从凉风堂过来,这么巧竟遇上了。”
她已经尽量在躲着他了,为什么他总是神通广大无处不在呢!弥生深吸了口气,“是很巧,我在这宫里时候不长,路也不熟,走着走着大约走岔了。下回还是要叫人给我画个图,门路摸熟了,也好趋吉避凶。”
趋吉避凶?慕容琤的眉毛高高挑起来,复又一笑,“也用不着吩咐别人了,还是臣抽出时间来亲自给殿下画吧!殿下在臣门下三年多,知道臣不但会绘图,还会打卦占卜。趋吉避凶挑黄道吉日,这种东西对臣来说易如反掌。”他说着,审视她的脸。皇后的封号是最好的头面,戴着这顶桂冠,自然会有股雍容俨然的气度。但是再好也是从他手底下出去的,他看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她原本就属于他,所以他永远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她很不满,眉眼间尽是厌恶。看样子是想借故走了,他索性抢先了一步,“殿下脸色怎么不好?前面木兰坊里有个凉亭,殿下往那里歇会子,臣给殿下请个脉吧!”
“不必。”她很快回了句,“多谢殿下好意,我宫里有专门伺候的医正,不劳殿下费心。”
他听了略沉吟,长长哦了声,“臣不过是担心殿下身子罢了,万一有了喜信,早些知道早些告诉圣人,不是很好么。”
弥生心头咯噔一下,他这两句话杀伤力实在太大。他知道她怕什么,就拿这个来吓唬她。她也确实忌惮,唯恐之前喝的避子汤药效没发挥好。万一叫他说中了,正阳宫的医官把出喜脉来往圣人跟前一报,那接下就要大祸临头了。
左思右想,还是不情不愿的落进他的陷阱里。她垂着眼晦涩道,“殿下说得有道理,我竟没有想到那一层。那就往石亭子去吧,还要偏劳殿下。”
他长揖下去,尾随着那溜提销金香炉的宫婢进了福顺门。
她过分小心,似乎怕极了和他单独相处,坐在亭子里并没有谴开身边的人。他蹙起眉头来,他会吃人吗?一个深爱她的人,对她来说那么危险?他站着给她搭脉,有些心烦意乱。扣她腕子的手用力过了点,她吃痛,抬起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看他。只消一瞥,他的所有苦闷都随风去了。胸口被她狠狠撞了一下,不论何时她总有办法叫他投降。那是他的软肋,长在她身上的他的软肋。
“殿下脉象平和,凤体康健。”他拱手道,“然臣还有内情要陈奏殿下,请殿下摒退左右。”
弥生吃了一惊,他未免太过胆大妄为了,宫里眼睛挨着鼻子的全是人,他要同她单独说话,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摒退左右,白等着让人抓把柄么?
“请殿下摒退左右。”他又说一遍,“臣的奏报和陛下有关。”
弥生无可奈何,她这辈子永远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因为她不像他那么狠决,她有太多抛不开的牵挂和顾忌。她回了回手,“我同夫子有话说,你们退远些。”
眉寿应个是,对下面人使个眼色,跟前伺候的立时悄无声息的散尽了。弥生站起来,挽着纤髾背过身去,“殿下有话就请直说,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没有外人,你还要这样同我说话么?”她并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他望着她,发间的花钗在风里簌簌摇曳,分不清颤抖的到底是她,还是钗头的金叶子。他轻轻叹息,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她笑了,时时刻刻一张讨债的脸。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痴痴的爱她。充满占有欲,使一切的手段叫她屈服。他反省过,或许他爱人的方法有误。因为缺乏随心所欲的本钱,他的爱情看上去比别人多了算计和武断。可是人心都是一样的,他对她的爱她不愿意看,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不为所动,他只有自救,笑了笑道,“听说你反对立太子,要把这位子留给你将来的儿子?”
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她的用意!恨他一直把她当傻子,他以调侃她为乐么?难道她看起来那么蠢相么?
她不说话,他有些悻悻的,“你到凉风堂来干什么?”
“你知道我来过?”她回过身来,想了想道,“这两天外邦使节来贺,我怕陛下应酬吃力,又连着几日不得见他,这才过凉风堂找他。”
“那怎么不见面就走了呢?”他道,似笑非笑看着她,“是听见我们的对话了,是么?”
她难堪得紧,横竖是这样了,便开门见山的问,“你给陛下的是什么药?”
他故作姿态的往上一拱手,“急天子之所急,忧天子之所忧,方是为臣之道。陛下房中艰难,臣自然要帮着出谋划策。那药是好东西,用了便可乘风破浪,万里独行。”他摸了摸鼻子,“这么说不知殿下明不明白。”
她又气又恨,“是壮阳的药?你给他壮阳的药么?你安的什么心?明知道我……你还……”
她越是急,他越是高兴,“殿下怎么了?”
弥生狠狠点头,“原先我还担心,既然如此,那便顺其自然好了。若是东窗事发,不见得只让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要下地狱大家一起下,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他讶然望她,“你要把我供出来?”突然笑不可遏,在她颊上亲昵的掐了一把,“亏你还记得我是破了你身子的人,真不容易。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如今竟拿此事来威胁我么?好得很,我喜欢这个。”
她恼羞成怒,往后退了一步低喝,“我是中宫!殿下请慎行,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那倒不用太担心,人都撒出去了,这点小动作还不至于被发现。他静静同她面对面站着,她的横眉冷眼他都甘之如饴。流年转了个圈,重又往回退了似的。好想抱她怎么办?她在他跟前,透过她脸上的桃花妆,仍旧可以看见以前的她。他的心每一刻都攥着,会起伏,会温柔的牵痛。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能让他这样失常的人了。他不得不靠深呼吸来按捺,放暖了声气道,“你看,你心里装着我呢!就算哪天我遭了横祸,有你念着我,我死也足了。圣人的身子你放心,那药只会让他更加萎顿。我也不愿意他碰你,一想到他今夜要过正阳宫,我心里刀割一样……”
弥生讨厌他说煽情的话,没有了立场,一切都是阴暗矫情的。她只是觉得对不住慕容珩,“为我一己的私欲断送他,我当真过意不去。”
慕容琤张了张嘴,她知道珩在房事上匮乏,却并不知道他的不举一直是他暗里使的黑手。他不敢告诉她,怕她负罪感更深,更加想方设法的对他好,补偿他。还是就这样吧,至少让她心里安稳些,由怜生爱的戏码他可万万不想看到。
“和你无关,罪业再深也在我。将来身后算账,都由我来承担。”他说,然后话锋一转狡黠道,“你只关心他么?我要为他试药,你竟不担心我?他原就无用,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我不同,我怎么样你是知道的。若是不小心吃坏了,那你日后怎么办?”
“你简直无耻!”弥生不防他大剌剌说这话,啐了一口,早已经飞红了脸,“你吃不吃坏该是你家王后操心,和我有什么相干!”
她大约是误会着,以为他同王宓圆房了吧!他笑吟吟反剪着双手看远处风景,“我家王后……不过是人前的摆设,我对你可是忠贞不二的呵。前阵子庞嚣同我说起她的事,说她处处唱高调,难免要惹众怒。我对她有愧,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去计较。如今她愈发上脸,我不能叫她坏我的大事,便下令禁了她的足。细腰,咱们两个虽各自婚配,身子却和心一样干净。再待几年我定会赢回你,到时候咱们便能圆满了。”
他以为她会晃一晃神,会不由自主的憧憬,可是没有。她冷冷乜他,“圆满?再不能圆满了。如今江山在圣人手上,我希望你能恪守本分,大家好过几天舒心日子。就算看着太后的面子吧!她已经失去两个儿子了,再叫她受打击,你于心何忍?”
他抿起唇不说话,缄默了好久哂笑道,“我不是那样无情的人,这点道理不用你来教我。若是不想叫我动珩,就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自保。只要熬过今晚,我敢保证以后他都不会再想尝试了。”
☆、悲凉
华灯初上的时候,慕容珩过晋阳宫来。
站在宫门上看了一阵,地方是大了,排场也足了。才继位那几天的欢喜早就褪得无影无踪,偶尔从沉闷的政务里抬一抬头,知道这琼楼玉宇里装着他心爱的人,似乎也可以坦然了。坐上那把交椅,心情变得微妙。他急进,脾气更加暴躁,但是从来不曾在她面前表露,待她永远是和风细雨的。即便他做了皇帝,也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因为自己的无能,他不敢对她说爱。可是真的时时坠在心上,沉甸甸的份量,充实又忐忑。
洞房那次叫他颜面尽失,然而再大的挫折,那上头要完全死心是不能够的。他想方设法的补救,药吃了千千万,前两天似乎有了抬头的迹象。加上九郎先头给的方儿,现在细品一品,小腹里热气升腾,真就蠢/蠢/欲/动起来。
她接了底下人的通传,出正殿迎他。天热,薄薄的绸子拢在身上,走在晚风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含笑看她,她的眉角描着斜红,低头莞尔,有种介乎少女和少/妇之间的别致神韵。上来搀他的手,细声细气道,“备了晚膳,就等陛下来。”
她真的很有皇后相,自己却不像个皇帝。他难免哀凉,只静静抓着她的手。她靠在他身边,淑婉宜人。可是越是温顺,他的压力就越大。他看了她一眼,勉力笑道,“这两天忙,没得闲来看你,不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