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豪(校对)第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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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知厅里,杨同知半夜得到了玄武县的奏报,忙将那郑县令叫了来。
一见到郑县令,杨同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兴师问罪道:“郑县令,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转眼之间,那陈凯之便逃了?”
郑县令躬身行礼道:“是下官失职,还请大人严惩。”
杨同知面带冷笑,失职,严惩?这老东西,其实是明知道自己不能拿他怎么样,自己已经处置了一个江宁县县令,难道连这玄武县令也一并处置掉吗?
他尽力地使自己平息怒火,假作镇定地道:“本官已经派人去捉拿了,他是插翅难逃。”
郑县令道:“大人运筹帷幄,区区一小小生员,比是难逃大人反掌一握,想来定是手到擒来,全不费功夫的。”
这口气,听着怎么像是讽刺?
杨同知坐下,呷了口茶,道:“而今防疫之事,非同小可,江宁县的朱子和,本官已命人将其看管起来了,这江宁县的防疫,本官亲自过问,江宁县乃是疫情的重灾区,可是你那玄武县,却也不可心存侥幸。”
郑县令连声说是。
杨同知说了几句,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正待要打发郑县令走。
这时,却有人急匆匆来禀告:“大人,大人,陈凯之,今儿清早在文庙里出现,他在那陈告,说是恩师在疫区,请至圣先师庇佑,接着……接着……他就进了疫区……”
“什么!”杨同知脸色一变,下意识地豁然而起。
进了疫区,陈凯之固然是死定了,这天瘟厉害无比,何况一旦封锁,那里就是死地,即便没有染上天瘟,里头的存粮也是不够,所谓天灾之后,势必会导致人祸,官府是不可能因为你没有染病,就放你出来的,因为谁也不能确保绝对的安全,可是陈凯之送死倒也罢了,却先去了文庙祭拜,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杨同知冷冷地道:“这个贼囚,想做什么?”
这文吏道:“学生……学生也不知,只不过……据闻浦口县那边,已经撤销了大人的文榜。”
杨同知猛地打了个激灵。
文榜是昨日下发各县张贴的,无非是指斥陈凯之乃是一切祸乱的根源,通缉捉拿逆犯陈凯之。陈凯之这边告了孔庙,转过身,就进去了疫区,浦口县距离金陵不远,就在城外,属于郊县,这县令和自己的关系不好不坏,可是听到这风吹草动,立即撤下文榜,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
因为尊师重道!
为官的人,即便是礼敬神佛,对老天爷有敬畏的心理,可是终究,每一个人都以衍圣公的门生而自诩,对于所有读书出身的官员们来说,尊师重道是至高的美德。
现在你杨同知说陈凯之做了什么事,触怒了上天。可是一个奋不顾身走进疫区去救师的人,一个具有如此品德的人,会伤天害理,这……说的过去吗?
浦口县的动作很快,显然不只是因为这位县令大人对陈凯之产生了敬意,多半也是有其政治的考量,毕竟他们是儒生,儒生敬鬼神而远之,虽然尊敬上天,但是却不必过于理睬,那位浦口县令本就是大儒,出身自经义传家的诗书之家,绝不会做什么辱没门楣的事。
想明白了里面的关节,杨同知顿然暴怒,厉声道:“姓张的,竟如此率性而为!”
郑县令深看了杨同知一眼,心里也忍不住佩服起陈凯之,陈凯之这家伙,简直就是用生命在和这杨同知对着干啊。
郑县令的脸上一正,好整以暇地道:“大人,浦口县令并没有错。”
杨同知瞪了他一眼:“怎么,你有什么高见?”
郑县令心平气和地道:“天地君亲师,尊师者,无不至孝,至孝者,无不忠君,忠君者,无不敬畏天地。陈凯之尊师贵道,这是大德,大德之人,怎么可能会触怒上天呢?大人,请恕下官无礼,这便告辞,回到衙里之后,立即撤除榜文,也免使到时群议汹汹,士林清议沸腾,才改弦更张吗?到了那时,已是迟了。”
杨同知不禁错愕地看了郑县令一眼,但更令他心里深感意外的是,那陈凯之临死之前,竟玩出了这么一手。
下一刻,他冷冷一笑道:“郑县令,你以为这件事是老夫一人的主意吗?”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这是在告诉郑县令,这件事没有这样简单。
郑县令却依旧面不改色,抬头迎上杨同知那阴冷的眼眸道:“下官宦海沉浮,有些事怎么会看不透呢?这件事的背后,的确远没有这样简单,可是陈凯之不进入疫区倒也罢了,他本可以逃之夭夭,却为了恩师步入死地,如此大德,此等勇气,实令下官佩服不已,下官既然明知道有些事错了,若是此时,下官还一意孤行,如何对得起良心?”
“良心?”杨同知气极反笑:“你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在任上贪墨了多少钱财,你也配谈良心?”
郑县令沉默了,他似乎在权衡什么,最后他正色道:“下官或许不是一个好官,但是下官还是有一些些的良心,虽然不多,却也足够提醒下官要做一件正确的事。下官在此拜别,大人,请恕下官先行告辞。”
杨同知看着郑县令远去的背影,心里震怒,同时在他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妙的念头。
他原以为一直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没想到,顷刻之间,金陵的舆论和人心居然翻转。
“好,很好,那么就看这金陵是谁做主。”他低声喃喃念着,随即道:“来人,传本官的命令,下一份公文给金陵神策卫,因灾情紧急,请该卫指挥急调兵马,固守疫区外围,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来!”
顿了一下,才又道:“陈凯之啊陈凯之,你这是死到临头,还想背后捅本官一刀啊。”
第83章
噩耗
一封封奏疏,火速送至了洛阳。
洛阳已是满朝震动,十五年前,那一场横行江南的天瘟,实在给了太多人深刻的记忆了。
但凡是朝中的老臣,都曾经历过从南方报来的一份份触目惊心的数字,而这里头每一个数字的背后,更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在当时,所引发的朝野震动,也足以让人记忆犹新,灾难所带来的人心惶惶,还有那无数的流言蜚语,最终,先帝所采取的措施,便是罢黜无数的官员,抄没无数的官绅,借此,来平息民愤。
每一个人都能意识到,当初那场巨大的震荡,将会在现在再一次重现,只是最终谁会做这替罪羊,这一次的伤亡又会到何等恐怖的数目,却是未知。
而眼下,每一个人能做的,就是尽力做好防灾的准备,虽然金陵那里,上陈的奏疏中声称已经隔离了患者,可是谁都清楚,天瘟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无孔不入的,上至朝廷,下至官府,根本就没有任何防范的措施。
在洛阳宫的承德殿里,已经连续举行了十几次朝议,为的还是这一次的瘟疫之事。
今日……照例,朝议进行。
襁褓中的天子,此刻被宦官小心翼翼地抱着在金殿的一侧,而太后娘娘,此时也被惊动了,在这里已设了珠帘,坐在珠帘之后。
金陵给她带来了亦喜亦忧的两个消息。
她唯一的儿子,陈无极终于有了下落了,张敬选俊回来,如实相告,这确实给了太后一个极大的惊喜。
从出身到身上的三颗痣,无一不与自己的儿子一模一样。
可是……一场席卷金陵的天瘟,却又令太后忧心忡忡起来。
张敬弓着身,站在太后的身侧,面上挂着微笑,只是这微笑的背后,似乎透着某种隐忧。
他瞥了一眼太后,太后靠在椅上,后头枕了软垫子,用手轻撑着面颊,似在假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直到外头百官高呼万岁之后,太后的眼眸猛地一张,似乎穿过了珠帘,看到了百官朝拜的景象。
张敬便扯着嗓子道:“太后有旨,都平身吧。”
太后依旧纹丝不动,外间则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半晌,终于有人道:“陛下,臣钦天监监正曾玉有事要奏。”
陛下尚在襁褓,自然无法回应他。
太后只给张敬使了个眼色,张敬隔着珠帘道:“有事早奏。”
这曾玉显然是老迈,说话一喘一喘的:“近日,金陵大灾,臣夜观天象,见白虹贯日星兆,晕者,攻也,日晕的出现和阴阳交和有关,阴阳相协,则万事俱顺,而阴阳颠倒,乃阴气攻纯阳之故也。所谓晕不时见,女谒乱公,此……”
太后猛地凤目张大,那凤目,愈发的幽深不可见底。
“住口!”张敬也是吓了一跳,阴阳颠倒,这预示着什么,当今虽有天子,可是天子年幼,朝政几乎出自太后,这曾玉好大的胆子,借着这一场金陵的瘟疫,居然敢说是上天警示,是因为阴盛阳衰,岂不是暗示,这是太后主政的缘故吗?
那曾玉听罢,忙叹口气道:“臣死罪,死罪。”
太后却是朝怒气冲冲的张敬使了个眼色,而后嫣然笑了起来,她徐徐自座上起身,侧立两旁的女官会意,蹑手蹑脚地卷起了珠帘。
太后一身凤装,徐徐踱步而出,便见这满朝文武,一个个都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太后风淡云轻地道:“阴盛阳衰,才惹来这场灾祸的,是吗?”
曾玉吓得魂不附体:“臣不过是以天象而论……”
太后却压根不理会一个小小的钦天监的监正,美目似是会传情一般,含着笑意一闪,定格在了百官之首的一人身上:“赵王殿下以为呢?”
赵王已是年过三旬,相貌堂堂,身段修长挺拔,一身蟒衣,玉带束腰,显得器宇轩昂。
赵王只淡淡道:“娘娘,臣弟不懂天象。”
太后只是笑了笑:“是呢,曾卿家方才是内行,这种话,当然要借着曾卿家之口才能说。”
百官都噤若寒蝉,一言不敢发。
赵王沉默了一下,才又道:“不过臣听说,金陵那儿有奏,说是有一个叫陈凯之的生员胡言乱语,以鬼神之说,牵强附会,以至上天降下警示,才酿成今日这样的灾祸,金陵同知杨校已经下令捉拿那陈凯之,谁料到此生员胆大包天,竟是逃之夭夭,进了疫区……”
听到这里,太后的娇躯已微微一颤。
陈凯之这个名字,太后已是化作了灰烬,她也记得了。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他竟……进入了疫区。
那天瘟的可怕,太后岂会不知?
赵王一面说,一面看着太后的脸色。
太后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噢,还有呢?”
“没有了。”赵王的眼底不禁露出了失望,他很希望这个嫂子勃然大怒,因为陈凯之的鬼神之说,正是洛神,现在在这里提出,动摇的正是这皇嫂的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