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风流(校对)第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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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天子道:“可是朕听说吴晗确实有贪墨之嫌,况且他事先也辱慢钦差,殴打钦差属员。”
  毛纪冷笑:“徐谦也算钦差吗?”
  嘉靖天子的脸色骤然变得有些不好看了,可是随即,他又正常起来,微微一笑道:“徐谦不是钦差,谁是钦差?”
  毛纪道:“浙江省内,巡抚是钦差,御使巡按亦是钦差!”
  嘉靖眯起眼,不说话了,只有站在他身后的黄锦能看到嘉靖那攥紧了的拳头,而这拳头被嘉靖缩在了御案之后。
  巡抚是朝廷委任,御使巡按也是朝廷委任,所以他们是钦差,而徐谦这钦差唯一不同就在于他并非内阁拟旨,而是不经内阁的中旨委任,这毛纪说什么徐谦不是钦差,岂不是说没有内阁拟诏,圣旨就是废纸?
  嘉靖天子依然含笑,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杨廷和的身上。
  杨廷和也听出了毛纪话语之中的意思,似乎也觉得不妥,而现在皇上把目光看过来,自然是希望自己出来驳斥毛纪。只是杨廷和却是装作没有看到,故作一副老僧坐定之态,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与毛纪一致的立场,而之所以表达这个立场,固然有不肯示弱的缘故,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杜绝这种中旨委任钦差的事,任何事绝不能开先例,一旦开了先例,那么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若是如此,那么宫中做许多事岂不是连内阁都不必经过,想要怎样就怎样?
  “请陛下下旨!”毛纪见嘉靖的目光求援似的看向杨廷和,心里便在猜测陛下此时定是已经六神无主,此时若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他不怕得罪皇帝,事实上自孝宗皇帝开始,内阁就从来都不怕和宫中做对,越是和宫中做对得厉害,越是能得到拥护,得到士林认可,这才显示出诤臣的风范。
  况且皇帝要治理天下,永远都绕不过百官,最终总是会妥协,当今皇上又是野路子出身,并非完全名正言顺,以一个藩王继承大宝,年纪又轻,此时也不怕皇上和他撕破脸。
  这一点上,毛纪的判断是对的,他今日之所以跳出来,一方面是看杭州的徐谦不太顺眼,另一方面就是给皇帝一个警告,同时也能得到百官的拥护。
  只不过……他还是想错了,他猜对了嘉靖天子的心思,嘉靖刚刚登基,四面楚歌,确实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可是并不代表他任何事都可以忍气吞声。
  “砰……”
  御案上的五石油烟御砚砸落在地,紧接着,一盏青铜的宫人跪坐长灯亦是被嘉靖狠狠地扫落在御下。
  嘉靖皇帝站了下来,随即一脚将御案踢翻。
  “啪……”御案上的诸多物件随着御案一道翻起砸落,墨水流了一地,上头的奏章更是散落得到处都是!
  “混账!”嘉靖天子低吼一声步下了御座,到了东阁的中央,他骤然旋身,狠狠地瞪了毛纪一眼,森然冷笑道:“是吗?毛爱卿,你很好!”
  先前还是毛师傅,转眼之间就成了爱卿,嘉靖天子冷冷地看着他,眼眸冰冷,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和方才的温柔目光全然不同,若说之前,嘉靖天子是菩提,那么现在,却仿佛转眼成了怒目金刚。
  他笑得有几分狰狞,手指毛纪,吼道:“朕观你不似人臣,不明是非,不辨忠奸,不知好歹!你为那吴晗叫屈,好,朕就让你知道这吴晗是个什么东西,黄锦,黄锦……”
  “奴婢在……”黄锦吓得早已跪倒在地。
  嘉靖皇帝大喝:“拿来,将呈上来的东西都拿来。”
  “是,是……”
  黄锦连忙小跑着去取了一沓宗案来,嘉靖天子接过之后,潦草地翻找,最后寻到一份文档,冷冷笑道:“你那所谓的忠义之士,所谓的朝廷命官,单单在商家就窃取了宝钞七万,玉壶一只,名画三幅,除此之外,他巴结上官,向总兵官赠送的古玩珍宝更是不计其数,商家有个外孙女儿,他见色心起,竟是将这罪人之女奸污,还许诺一定为她安排个好去处,决不让她流入教坊司。”
  嘉靖脸色铁青,继续道:“商家毕竟是文毅公之后,朕早有明言,只诛不肖之人,并不累及其他。而这吴晗竟是假传圣意,糊弄人家朝廷要将商家之女没入教坊司,偷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人,想不到也成了忠义之士?幸好是徐谦格杀了他,若是他落在朕的手里,朕定要效仿太祖,将其剥皮充草,凌迟处死。”
  内阁三位阁臣都没有想到嘉靖会来这么一招,毛纪连忙从坐上起来,拜倒在地,先是称微臣万死,可是听到嘉靖居然拿出了吴晗的罪证,便忍不住道:“陛下为何独独相信奸人一面之词?”
  他不相信这个众口铄金,浙江官场人人都说其坏透了的徐谦会是什么好人,既然徐谦不是好人,吴晗等人自然是蒙冤的了。
  嘉靖已将手里的一沓文卷全部抛开,整个东阁一片狼藉,嘉靖冷冷道:“到了现在,你还不醒悟,这里头有人证,有物证,便是那商家之女也已签字画押,到了现在,你还要为这贼子抵赖吗?莫不是你和吴晗有什么私情?”
  话说到这份上,毛纪顿时感到不对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进了一个圈套,他一时不敢吱声了。事实摆在面前,再多抵赖也无用,他想做诤臣,那也得看场合,这一次,似乎是他理亏,若是再纠缠下去,最不利的只怕唯有自己。
第一百五十二章
龙颜大悦
  毛纪想是这样想,可他毕竟是位极人臣的人物,让他现在低头认错,似乎觉得面子有些搁不下,可是不认错,天子手里头却有确凿证据,发起雷霆之怒,很是骇人。
  毛纪正在犹豫的功夫,嘉靖天子更是森然,音量越来越大,道:“朕受命于天,自登极以来,哪一日不是夙夜难眠?为的无非就是一改武宗朝时的风气,为的是社稷太平,百姓安稳。可是……可是朕殚精竭力,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是有些人欺上瞒下,口口声声忠义礼信,实则是男盗女娼。你们看看,你们睁开眼好好看看,看看这一桩桩的口供,看看这一桩桩的罪孽,抄没商家家财的官吏两百余人之多,涉案之人就有百人,而其余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国家养士何用?你们来告诉朕,有什么用?”
  平时一向说话声音比嘉靖天子粗的三个大学士竟是不发一言,毛纪只能拜倒一动不动,杨廷和倒是坐着,脸色平静,可是谁都看得出,此时的他隐隐带着几分不安。至于蒋冕,更是打定了主意做泥菩萨。
  嘉靖天子恶狠狠地继续大发雷霆:“前日的时候,淳安那边送来了奏书,说是此次抄没商家家财预估的银钱是十九万……”他笑得更冷:“可是徐谦上书却是说,商家家财若是全部折银,怕要高达九十三万两白银。这虽是预估,可是相差的数字竟是如此巨大,这还不算上珍宝古玩,商家不但丧心病狂,敛财到这个地步,而这浙江上下官吏更是穷凶极恶,可笑,可恨,可耻!”
  这个数字报出来,便是杨廷和、毛纪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第一难以置信的是商家的财富,虽然知道商家做的是掉脑袋的生意,他们哪里想到下海竟能积攒如此巨大财富,他们更想不到吴晗这些人居然胆子大到这种地步,平常地方官至多也就贪些火耗银,武官吃点空饷也就是极限了,后世所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根本就是笑话,要知道朝廷每年的白银岁入也不过三百万上下,一个知府便是再有本事,能有一万两纹银就已算是巨贪了。
  而现在,这些人竟是侵吞了高达七十万余两纹银,想想都令人乍舌。
  嘉靖天子又忍不住从御座上站起来,厉声道:“你们平时都说国库空虚,要开源节流。好吧,开源节流,真是可笑,朕为了开源节流,连供奉都减了,这又如何?一年能省下多少灯油钱?可是这商家一族竟是家资百万,比江南一省的赋税还要多一些,这些赃官污吏贪墨的银钱足以朕剿灭三四个叛民黄成,朕将军政托付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效的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毛纪此时感觉自己矮了一截,只得道:“微臣万死,请陛下恕罪。”
  嘉靖天子的目光落在杨廷和的身上,杨廷和目光闪烁了一下,站起来道:“陛下,臣也万万没有想到浙江竟是糜烂到这个地步,臣既为内阁首辅,吏治不清,臣责无旁贷,还请陛下恕罪。”
  蒋冕站出来,道:“微臣署理军机,竟是不察,亦是请陛下降罪于臣。”
  嘉靖天子盯着他们,一动不动,最后冷冷地道:“那么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杨廷和抿着嘴不说话了,他本来是想借着这件事给天子上一堂课,告诉天子,万万不能随意轻信奸人。可是谁知皇上竟是给他上了一堂课,现在越说越错,倒不如不说为好。
  倒霉的却是毛纪,方才他言辞最是激烈,现在算起账来,他就是想逃之夭夭也不成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涉案之人定要从重查处,断不能掉以轻心,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杀鸡儆猴,正好整一整吏治也好。”
  嘉靖天子微笑道:“既是如此,那么便由你们来票拟罢,怎么处置,该用什么章程,你们自己拿主意。”抛下了这句话,他又变得温和起来,对毛纪道:“毛师傅请起,方才朕并非是对你发脾气,只是想到浙江的残暴官吏如此胆大妄为,因而气急攻心,毛师傅平素日理万机,偶尔失察,也是情理之中,朕并不怪罪。”
  毛纪硬着头皮道:“陛下洪恩,微臣没齿难忘。”
  说到这里,嘉靖天子吁了口气:“朕乏了,今日就议到这里吧。”
  三个内阁大学士一个失魂落魄,一个胆战心惊,一个至始至终不发一言,却都怀着复杂的心情告退出去。
  等他们一走,这东阁里,方才还发了一阵脾气的嘉靖天子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大喜若鹜。
  这个性格深沉的天子毕竟还是个少年,只是被压抑得太久,情感无处宣泄,可是现在,他露出狂喜,激动地道:“哈哈……黄伴伴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你有没有看到毛纪的表情,毛纪平素最擅长在朕面前说一些圣人道理,可是方才,他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你看到了吗,连大气都不敢出。还有杨廷和……杨廷和……他亦是不敢发一言,他们平素挑起朕的毛病时口若悬河,可是今日,朕对他们百般斥责,他们只有乖乖认罪的份。这才是真正天子的样子,我大明的皇帝,本该就是如此!”
  方才的一切,黄锦都看在眼里,他岂会不知嘉靖为何狂喜?自从登基后,嘉靖就一直被人压制得死死的,御使们成日盯着,稍稍对御使有些不敬,便是百官轮番登场,最后这些一言九鼎的内阁大臣出面,做这个不许,做那个又不是,仿佛天子在他们眼里完全是一无是处,而嘉靖似乎无论如何努力,都达不到他们所要求的标准,嘉靖自然不是那种甘愿受人摆布的人,可是他一直都在隐忍,因为黄锦知道,这个天子是个心机沉重的人,在没有绝对把握掌控朝局之前,绝不可能与百官们反目。
  可是一个人隐忍得太久,就难免生出怨恨愤慨之心,这种情绪与日俱增,若是寻常人早已逼疯了,可偏偏嘉靖的表面上一直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将这些东西放在心上,可是谁又知道在这表面上无动于衷的背后却藏着一腔怒火,今日怒火爆发出来,既没有破坏嘉靖的全盘计划,反而让内阁大臣们低头认错,这等喜悦之情就可想而知了。
  嘉靖变得意气风发起来,他根本就没有在意整个东阁已经一片狼藉,激动地道:“朕终于知道,原来他们并不可怕,他们也是人,也会犯错,只要朕抓到他们的痛脚,他们也必须乖乖地向朕低头。说起来,这一次多亏了徐谦,若不是他,朕哪有今日的痛快?哈哈……这个小子,办事得力,好,很好。”
  黄锦心里也颇为高兴,徐谦是他举荐的,他这举荐之功自然跑不了,连忙道:“这是陛下慧眼识珠。”
  嘉靖笑了笑,道:“这样的人,朕自然以国士待之,他自然肯忠心给朕效命,哎……朕现在倒是有点想见他了,想见一见这是个怎样的小子,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嘉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神往之色,他一向自诩自己聪明,可是现在竟对一个比自己更加年幼的少年有了几分钦佩,这个念头稍闪即逝,他的目光又变得有了几分凝重,沉吟道:“浙江的乡试要开始了罢,若是徐谦真有机会中举,朕便召他入京,这件事,你去安排。”
  此时几个小太监开始忙碌,草草收拾了东阁,嘉靖坐下,手扶着已经重新整理过后的御案,眼睛眯起来,慢悠悠地道:“黄伴伴,你知道朕现在在想什么吗?”
  黄锦心里说,陛下定是在想徐谦的事,可是他怕说错,因此微微一笑道:“陛下的心思,岂是奴婢能妄测的。”
  嘉靖朝他点头,显然对他的回答并没有生出反感,他淡淡地道:“朕在想,小小的商家,为何会有近百万的家财?”
  黄锦道:“陛下,这些事儿,奴婢多少知道一些,我大明实施海禁,可是丝绸、瓷器等物却深受诸夷喜爱,而商家借此机会大肆贩卖丝绸、瓷器、茶叶,往往能获利十倍百倍,他们靠着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挣来这万贯家财,就不足为奇了。”
  嘉靖若有所思,随即吁了口气,道:“每年年底的时候,整个朝廷都为几万几十万的亏空而发愁,想不到只是下海经商的获利竟不下于岁入,朕现在想来,实在觉得匪夷所思。”
  黄锦忍不住心里打了个突突,看着嘉靖,忍不住道:“陛下莫不是想开海?陛下,万万不可啊,若是让人知道了,又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了。”
  嘉靖微微一笑,却是拿出了一份奏书,淡淡地道:“朕从未想过开海,朕只是在思考这封奏书,这是徐谦连同证物一道送来的,朕看过之后,一直在斟酌是不是该拟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展翅高飞
  嘉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徐谦的奏书,显出犹豫不决之色。
  奏书里的内容很简单,是说查抄出商家商船的事,其中擅造的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就超过了十几艘,这些船只既已查抄,可问题在于,是该销毁还是充为水师之用。
  只是真正吸引嘉靖注意的是,奏书中的一番话。
  “学生奉钦命巡查倭寇事,虽不敢懈怠,却屡屡徒劳无功,学生思虑再三,痛定思痛,有一言进献:倭寇肆虐神州,侵扰江浙、福建等地,又有乱民见利忘国,与倭人串通一气,使倭人气焰更盛。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倭人对我大明了若指掌,而大明对倭寇却是一无所知,因此学生以为,正因如此,才使我大明处处受制倭寇,对倭人畏之如虎。”
  “因此学生建言,恳请督造或征用大船,委任密使携带丝绸、瓷器若干,使其出游列国,观察各国风土人情,如此,才能知己知彼,使这倭寇无所遁形。微臣举荐一人,姓邓名健,钱塘人士,为人忠厚,素有胆略,陛下可遣其人为密使,周游各国,搜集各国舆情,将来迟早能为陛下所用。”
  嘉靖是何等人?他看奏书,从不会从字面的意思去解读,就如这徐谦,口口声声说派遣密使周游各国是为了知己知彼,效仿汉时的张骞行径,可是若认真去看,堂堂密使竟还要携带丝绸、瓷器若干,当然,若是要解释,其实也解释得通,无非就是说使者带着财货去结交各国三教九流罢了,可是往深里想,你去给别人送礼,别人要不要回礼?这一来一去,岂不就是生意?
  嘉靖冷笑一声:“徐谦这个家伙,说好听点叫善于变通,说难听一些,却是歪门邪道。”
  黄锦听不出所以然来,不敢放肆发言,只得乖乖地听嘉靖说下去。
  嘉靖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他的心意,朕却是明白,他不过是想用折中的手段来趁机效仿商家进行海上贸易而已。”
  黄锦忍不住道:“这么做,只怕朝中的官员必定要上书反对。”
  嘉靖摇摇头,语气平淡地道:“暂时不会,眼下是他们理亏,所以不会有人反对,况且这毕竟是小事,只是说巡游各国,又不是效仿文皇帝那样的阵仗。可问题在于,这么做,真有益处吗?徐谦在奏书里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他的意图却是告诉朕,下海能给宫里带来大量的银子,能充实内库。”
  嘉靖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案牍道:“朕从来不知道,现在却明白,所谓军哥大事,无非就是银子而已,养兵要银子,平叛要银子,修筑河堤要银子,便是各部各院也需银子才能运转,多一些银子自然没有坏处,可问题就在于,徐谦真能挣来银子吗?”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罢罢罢,便让他试试看吧,这个邓健是谁?厂卫探查过他的来历吗?”
  黄锦躬身道:“奴婢略知此人,此人和徐谦一向搅在一起,关系匪浅,不过他又是王公公的人,至今还在王公公府上担任护卫一职,王公公有许多事和徐谦联络,都是经过他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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