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风流(校对)第3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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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由很简单,孔庙不只是有孔夫子,还有朱熹朱圣人,你祭孔就要拜朱,这是一个很尴尬的问题,若是非正式场合,大家去拜一拜孔圣倒也无妨,拜了就走,谁能说你什么?可是你一旦在正式场合大张旗鼓的去,难道只拜了孔,就不要拜其他圣贤?
  最后拜到了朱圣人之下,又该怎么说?最后,难免落人话柄,被人耻笑。
  而现在,徐谦竟是已去寻王守仁,还声称要祭孔,这显然又遇到了很尴尬的问题。
  不过以徐某人的作风,天知道这家伙会在孔庙里做出什么事来。
  诸位知府们忧心重重,等事情传开之后,在这里汇聚的王学门人们,却都沸腾讨论开来。
  “不知阳明先生肯不肯与徐抚台一道祭祀,若是一道祭祀,这礼仪又当如何安排?哎……一个不好,不免为那些程朱的狗腿子嘲笑了。”
  “杨明先生一向深居简出,大隐于市,未必肯出山。”
  “这却未必,别人请不动,徐抚台既然折道来了南京,把消息放了出来,肯定是有把握,否则若是请不动阳明先生,岂不是脸上无光。”
  诸人讨论甚急,却也不觉得兴致阑珊,纷纷折回南京,而此时,在南京兵部衙门,一封拜贴已经递了进去。
  后衙里,年迈的王守仁微颤颤的接过了门子递上的拜帖,清瘦的他虽然行动已有些不便,可是整个人的精神,还算不错,尤其是那双眼眸,带着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锐意。
  外间早有传闻,说是王守仁老迈,已经到了不能视事的程度,这些,都是坊间的虚言,旧学的人这样说,是想借此抨击王守仁。而王学之人默认这个说法,却也是因为王守仁在他们眼里虽是圣贤,可是却一直隐匿不出,外头学争闹得再厉害,也不出来放句话,于是索性认可王守仁已经不能视事。
  对于外头的风言风语,王守仁一笑置之,他看过拜帖上的门生徐谦敬上的拜帖,脸色却很是凝重。
  他重重叹了口气,将拜帖搁到了一边,旋即躺在了摇椅上,一声不吭。
  “恩师,何故叹息。”说话的,乃是王守仁的另一个学生,姓刘名彦,刘彦和王艮、聂豹这些人不同,他是个书呆子,只习王学,因此一直跟着王守仁,照料他的起居,至于外头的事,他不管,也不问,其实也并不认可王艮、聂豹这些激进派的思想。
  王守仁眼眸眯起来,孱弱的身体在摇椅上摇晃,良久,才慢悠悠的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这些人,闹也闹了,打着老夫的旗号,行自己的主张也都主张了,可是现在,却还是觉得不足,非要老夫出面不可,哎……这世上的事,真难。”
  刘彦皱眉,道:“恩师的意思是,他们在利用恩师?”
  “难道不是吗?你认为王学为何会兴盛,你当真以为,这些人当真是觉得王学有道理。老夫学有经年,小有所成,这学问嘛,道理却是有的,不敢自比圣贤,却还是强过一些教书匠,学问固然是有理,可是如今王学逐渐风靡,却并非是学问本身。”
  他叹口气,继续道:“年轻生员们厌烦了程朱,所以要尝鲜,于是要知行合一。新政的官吏们要办新政,和朝野中的许多人格格不入,于是打出王学的旗号,要争权夺利。就算是前两年偃旗息鼓的礼仪之争,反对皇考的固然是打着程朱的旗号,可是那些支持陛下的,却也大谈知行合一,可见这王学,已经被世人糟蹋的不成样子了。”
  王守仁一语,道破了天机。
  为什么王学会风靡,可悲的是,原因并不在于王学的道理,而是失意的官员和生员,拿出这个来抨击权威,借此来对抗朝中的既得利益者;其中最鲜明的就是大礼议事件,几年之前,礼议之争很是尖锐,朝中的诸公反对尊皇考,而一些投机取巧的官员,则打出了王学的旗号,反对内阁和六部。
  可见所谓的王学,不过是这些人的草纸,觉得有用,觉得可以拿来发泄自己的怨气,又或者觉得可以为自己推行某种东西来做借口,正好迎合了此时大家的心理,于是乎,王学就流行了。
  也就是说,换做是别的什么猫学,狗学,照样也会流行。
  王守仁为何隐匿不出,为何王学日渐昌盛,反而对王艮等人不满,说到底,为的也是如此。
  而现在,这个拜帖彻底打乱了王守仁平静的生活。
  刘彦毕竟是书呆子,不免道:“恩师,既然如此,那么不见此人也就是了,虽说这徐谦名满天下,深得圣宠,可是拒而不见,倒也无妨。”
  王守仁却是迟疑了一下:“过了门,哪有不见的道理,恒之,你虽拜入老夫门墙,可是还欠了许多火候,书,不能读死,读死书是没有用的,知行合一,要融会贯通,不只是要去揣摩它的意思,更要去做,其实,这个徐谦,倒是深得老夫精髓。”
  刘彦听了,不由愕然,自己跟着恩师学习了这么久,竟还不如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他不免道:“可是学生看这个徐谦,未必学的是正宗王学,倒像是打着恩师的旗号,四处招摇撞骗。”
  王守仁笑了:“所以这才叫知行合一嘛,认识了道理,而后顺应着道理去做,这徐谦的新政,其实也是如此,只不过可恨的,这个家伙利用了老夫,利用了王学而已,他心中的道理不是王学,他有他的道理,可是他的行事,却正合了老夫的道理,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去请他进来说话吧,是了,叫茶房把老夫珍藏的好斟来,老夫,今日要待一待这位贵客。”
第五百九十七章
王守仁
  南京兵部衙门的门子终于回到了大门前。
  在这府门前,稳稳地停着一个轿子。
  轿子很朴素,不过周围的卫士却不敢怠慢,一个个手按腰刀,神情紧张,让人一望便可知道,坐在这轿子里的,必定是非常人。
  门子上前,恭恭敬敬的道:“伯爷请抚台大人进去说话。”
  王守仁因为平叛宁王有功,正德时便被敕封为新建伯,这位功绩并不亚于杨一清的人,显然混的远不如杨一清,可见这世上的所谓圣贤,往往都命运跌宕。
  只怕也正因为如此,王守仁磨砺过多,性格才变得如此消沉。
  徐谦从轿子里钻出来,掸了掸身上的官服和纱帽,旋即步入衙门,穿过前堂,进入后衙。
  后衙里很是朴素,待到了花厅,便可看到门口一人负手而立,幽幽的看着自己。
  徐谦明显的感觉到,这个目光投向自己的人,明明普普通通,甚至连站立都有些勉强,可是那一双眸子,却如一束光,让人对此人,油然起敬。
  “是徐抚台吗?”这人说话平淡,平淡的话语之中,却又透着一股平易近人。
  徐谦上前,长身作揖,道:“学生徐谦,拜过先生。”
  这是弟子礼,徐谦自诩为王学门人,虽然没有光明正大的承认,可是天下人,谁不晓得他是王学的急先锋,现如今,为了新政需要,他并不避讳这个身份,既是门人,向王阳明行弟子礼,自然而然不存在什么尴尬。
  王守仁呵呵一笑,上前拉住他,道:“不必多礼,请进。”
  徐谦朝他点点头,进入花厅,二人分宾坐下,而王守仁,则是继续坐在他的摇椅上,他的弟子刘彦斟茶上来,想要侍立一旁,王守仁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到外头等候,刘彦迟疑了一下,乖乖出去。
  “久闻徐抚台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得志少年,只可惜,老夫已经老了,徐抚台小小年纪,如今已是封疆大吏,少年英才,羡煞旁人。”
  徐谦意味深长的看了王守仁一眼,道:“羡煞的是旁人,可是先生却志不在此,所以想来,羡不到先生吧。”
  王守仁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的道:“老夫的心已经淡了,这世上有人建功立业,有人少年得志,天下,总得有那么几个,宁愿默默无语,耐得住寂寞,去穷究天下道理之人。”
  徐谦道:“只是不知,先生穷究天下道理,为的是什么?”
  王守仁道:“只求静心。”
  徐谦微笑:“外间都说,王学非孔学,不知先生认可这种说法吗?”
  说到至圣先师,王守仁立即肃然起敬,道:“非也。”
  徐谦道:“那么子曰:齐家治国平天下,又曰,学以致用,不知先生是否认可?”
  王守仁似乎看出了徐谦的小心思:“孔学求的是大治,所以要大治大同,要大治大同,就要先固本心,学而有为,这没有错,可是徐抚台此言,莫不是说老夫淡薄了名利,非效孔孟,实效老庄?”
  孔孟之学和老庄之学的区别,就在于追求,老庄讲究清静无为,说白了,就是要出世,去追求心中的道,这个道,和别人没关系,只和你自己有关,所谓人本身的升华。而孔孟则讲究入世,孔孟之道,讲究天下苍生,即所谓读书人应以天下为己任,学而有成就要学以致用。
  王守仁现在的状态,倒是和老庄没什么分别了,他纵然被朝廷任命了南京兵部尚书,却依旧还是蜗居在这洞天里,对外头的事,不闻不问,王艮等人推广王学,他反而不悦,写信斥责,这应该和他的生活经历有关系,他是个人生跌宕起伏的人,看破了世情,人生大起大落之后,对名利,自然而然的有了一种厌倦之心。
  徐谦这番话,就是隐喻王守仁自己不能知行合一,否则为何要这般厌倦世俗呢?
  王守仁捋须微笑,对徐谦的指责一笑置之,淡然道:“你的话,老夫不同意,圣人倡学以致用,也倡言传身教,老夫年迈,只好言传身教,倡导圣人之学。”
  徐谦道:“那么敢问,先生教导了几个弟子?”
  王守仁欣慰的道:“十几人。”
  徐谦又道:“可是江南遍地都是王学门人,先生如何看待。”
  王守仁脸色冷下来:“他们学的不是王学。”
  这句话,有点失身份的意思,按理说,王守仁这样的人,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因为这话儿有点像小孩子赌气,和我不和小芳做朋友差不多。
  王守仁确实肚子窝火,王学经义,早被这群混账弄的面目全非,打着知行合一的旗号,今日把王学和礼议联系起来,明日又用来骂朝中的诸公,后天不顺眼了,又拿来搞新政,这王学成了一个筐,但凡是抱有政治目的,对现状不满的人,统统把自己的私货往里头钻,而现如今,王守仁也看明报,再看明报里那些所谓王学大儒们的文章,连他自己都傻眼,这是自己的主张吗?这也和自己有关系?原来知行合一,你们这群王八羔子是这样的理解?
  其实但凡是圣贤,都遇到过这种情况,无论是孔孟还是程朱,若是晓得后世他们所谓的门徒这样折腾,怕是早就喷出一口老血来。只是他们比王守仁幸运。
  因为后世的人如何更改他们的主张,如何玩弄他们的学术,他们也看不到了,孔老爷子运气最好,还给自己子孙弄了一张长期饭票,这张长期饭票能吃两千年。
  可是王守仁不一样,王守仁还没死呢,人都没死,你们就这样折腾,一个个打出自己的旗号,今个说新政就是知行合一,明天说干掉旧学就是知行合一,后天大后天,莫非逛窑子嫖娼,都成了知行合一了?
  王守仁气啊,偏偏他给王艮、聂豹等人写书信,斥责他们歪曲自己的思想,结果人家倒是回信了,很是认真的和你说,承蒙恩师教诲,我们现在很好,王学如何昌盛,恩师如何如何圣贤。至于其他事,他们绝口不提,因为他们虽然学的是王学,可是他们毕竟不是王守仁,王守仁有王守仁的理想,他们终究还有他们的理念,这就好像几个人都有共同的爱好,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所有的行为方式都是一样的,爱好是一回事,甚至理念也是一回事,但是对同样理念的理解,大家未必相同。
  这就是王守仁的悲哀,他的悲哀之处就在于,他死的太晚。
  徐谦对此,也只是莞尔一笑,旋即道:“那么先生对新政如何看?”
  提到新政,王守仁的脸色倒是平静了,想了想,回答了两个字:“善政。”
  可见王守仁还是不糊涂的,他的思想并不僵化,虽然对这些人很是不悦,可是对新政的评价,却还是公允。
  什么是善政,善政就是对人有利,能够普罗大众,使大众得到实惠,用王学的话来说,新政的出现,就有它的道理,新政能得到用户,自然也有它存在的基础。
  徐谦叹口气,道:“既是善政,若是能推及南直隶,先生认为可以吗?”
  王守仁沉吟道:“凡事有好有坏,虽是善政,也有遗漏之处,至于推而广之,未尝不可,南直隶或许可以,湖北、湖南等地,或许就是弊政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不可急进,唯有徐徐图之,今日改一些,明日再改一些,十年二十年或有小成。”
  能说出这番话,倒是让徐谦对王守仁刮目相看,老家伙思维很灵敏,更重要的是,这是个真正做过实事的人。许多读书人,读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掌握了世间的真理,今日说这个行,明日说这个不行,要改变,要求新,结果往往,大家一起被这种家伙坑了。真正的社会变革,永远都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浙江新政的成功,是因为早有基础,新政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可是浙江行,别处未必就行,这里头牵涉的实在复杂,只想着一味换个所谓理论,换个思想,就能如何如何,这种人历朝历代多不胜数。
  而王守仁就懂得这个道理,他看了徐谦一眼,道:“徐抚台以为如何?”
  徐谦笑道:“先生所言是极,不过南直隶新政已是迫在眉睫,先生想来也知道,浙江新政之后,南直隶已经彻底紊乱,它不是湖南,因为非湖北,眼下是不进则退,无论是府里、县里还是乡下,如今都是闹得不可开交,若是再不处置,只怕殃及的只是百姓,学生此来,只是请先生略施举手之劳。”
  王守仁淡淡的道:“你认为老夫会答应?”
  徐谦正色道:“先生一定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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